1、老伴 ...
-
客厅的大餐桌上放着一杯砖红色的透明液体。你拿着报纸从玄关走过来，以为那是红茶，习惯性地端起来尝了一口，却发现它是甜的。你于是皱起眉头，大声呼来老伴，高举着杯子对他发起了你的臭脾气：“你怎么又在茶里面放这么多糖？！医生都说了你糖尿病不能沾甜的不能沾甜的，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老伴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笑呵呵地在围裙上擦干净沾满泡沫的微红的手，从你手中接过杯子贴在脸上试了试温度，又以尽量不直接触碰到你的动作将杯子塞回给你：“快趁热喝了吧，这是冲给你的红糖板蓝根，补血润气的。这个喝完厨房还炖着红枣花生薏米羹，想吃的话就喊一声，我给你盛……”
“不要老是给我喝这些东西，很烦哪！”你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老伴的啰嗦。老伴静静看着你，神色温柔，看得你有点不自在。为了掩饰，你靠进沙发里，把一双光着的脚板翘到茶几上，举起报纸贴着脸佯装在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去洗你——的……碗吧……”
话语最后的断节，是因为老伴突然裹在你脚上的薄毯。它在你的双脚被抱起来的时候安静地躺到茶几上，又在你的双脚落到它身上的时候顺从地覆过来将你的脚掌一直到膝盖轻轻盖住。你抬起头，看见老伴弓着腰为你做这些的时候微微吃力的表情和他头上已经开成花的白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老伴将薄毯的两只角仔细地掖在你的大腿下面，端过装有红糖板蓝根的杯子伸至你面前，他半蹲下身子，笑得很温柔，以至于额头的皱纹散开了眼角的皱纹又聚起：“实在不喜欢穿袜子就盖上毯子吧，现在还没入夏，天气还很凉，天天下雨连空气也是湿的，你身体不好，尤其要当心这个时候犯风湿。”
你听着他说这些话，慢慢喝下杯里的液体，感觉心里有很多暖融融的东西随着这些汁液在滚动，但是你才不会告诉他，你已经习惯了对他变相撒娇，因为他从来不会对你不耐烦：“怎么？嫌我犯风湿夜里睡不着吵到你了？”
“怎么会？如果可以，我真宁愿当初受罚的人是我。”老伴接过已经被你喝空的杯子，伸出大拇指轻柔地抹去你嘴角留下来的残汁。你感觉到他刚刚从厨房冰冷的自来水里面拿出来的手现在已经一点都不冰凉了，是他刚刚给你盖完毛毯之后塞到衣兜里捂热的，你微微抿了嘴角，心里很开心，想笑。
说起来，这风湿的毛病还是当年，父母不同意你俩的事，你愣是大深秋的在自家院子里按村里的习俗装了一大盆子井水在水里跪了一天一宿时落下的。深秋时候的空气都很凉了，更何况是天然冰凉的深井之水，所以当你心软的母亲和姐姐搀着下肢几乎没有知觉的你进屋时，你成功等到了父亲闪烁的眼神和无奈的叹息。也是因此，这些年来只要一到阴冷天气，你的小腿稍微不注意保暖犯了风湿，就常常是两腿酸疼，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也幸好他在身边，丝毫不会嫌你什么地安慰你、拥抱你，让你安心。
到底是你欠我还是我欠你，早就已经分不清了——你这么想——幸好当年领罚的人是我，如果是你，我肯定早就没有耐心照顾你，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突然感觉有轻柔的触感落在嘴角边，你从往事里回过神来，蓦然发现是老伴在亲你。你腾地红了一张老脸，手忙脚乱地要推开他，结果手里一直抓着的报纸撒了满几满地。于是你成功地恼羞成怒了，撒开嗓子对老伴吼：“干什么呢你？！都几十岁的人了，肉不肉麻！”
老伴欺身过来拥住你，头搁在你的肩膀上。你别扭地想挣开，耳边忽然听到老伴低声的叹息：“就是因为都几十岁的人了，现在不趁机肉麻以后就更没机会了啊……”
你停止了挣扎，沉默着，恐惧和不甘开始倾略你的心房。你恐惧和你如此深爱的他分开，你不甘心两个人的这辈子结束了就不再有下辈子。你忽然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他，然后你感觉到了他更加紧/窒的怀抱。
你蓦然记起一些事，所以你想问老伴一句话，但喉咙里突如其来的干涩让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初，是你一定要跟着他黏着他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背负着各种嘲笑放弃家人而选择了你，有时候你甚至会想，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他太温柔太善良了，他见不得任何人伤心，相比于你，他说不定更在乎他的家人和名誉，他说不定随时都会离开。
这种念头就像一颗种子，深深埋在你的心底接受鲜血的滋养，它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举啃食掉你的整颗心脏，然后向濒死的你开出它那耀武扬威的花。
只是这么多年来，你的老伴从来没有离开你，你很幸福很快乐，你也很满足。你们定居在这个原始单纯的小镇，老伴就是你的一切，和他在一起，你几乎真的要忘记这世界上的所有其他，包括曾经一度痴缠着你、让你在夜里不得安睡白日不思饮食的那个念头。
而现在，相伴了数十年之后的今天，这个念头、这颗种子被老伴亲手挖出来了，你感觉就像是忽然从云端跌入泥潭，不可置信的沉重感压了下来，你几乎要窒息。你觉得，你甚至都听到了那颗种子狂妄得意的变态笑声。
你不得不为这种奇妙的难堪而小口喘息起来。
突然地，压抑你的窒息感散去了，你不解地抬起眼睛，看见老伴放弃了将你箍在怀中，转而用双手紧紧扶着你的肩膀。那张温柔的表情隐了下去，老伴换上了一张严肃认真的面孔，连已然有些发福的脸上平时被隐藏掉的棱角此时都鲜明起来。这是陌生的老伴，你突然之间有点害怕。
老伴紧紧看着你，眼神游移在你的面孔上，半晌忽然一笑，带了一点你多少年都没再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调笑：“果然还是五十年前我在黄河河畔遇到的那个调皮的小家伙，从来不叫一声‘哥哥’又总是喜欢跟在我后面，嘴巴里面说出来的话特别能气人，偏偏我就是喜欢得紧。”
这大概是老伴第一次对你告白，你好像有点反应不过来，瞪着眼睛张大嘴巴很惊愕的样子。老伴看着你，那种调侃的笑更清晰了，他捏着你的鼻尖：“笨蛋，难道我真的没说过我很爱你之类的话吗？”
你下意识地摇着头，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睁大眼睛点了两下头，蓦然一顿又摇起了头。你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或者这是怎么了，你的意识已经混乱了。老伴依然看着你，神色渐渐变回温柔，他复又轻轻将你搂回怀中，在你耳边轻轻问道：“如果真有下辈子，就算还是投胎成两个男人，我们两个要是遇到了，就还是在一起，好不好？”
你正在神经错乱的大脑因为这一句话而被惊醒，你还是瞪着大眼睛傻傻地看着老伴，老伴依旧是如水的温柔目光放在你脸上，你忽然有哭的冲动，你没敢问出来的那句话，老伴帮你问了。
——如果真有下辈子，就算还是投胎成两个男人，我们两个要是遇到了，就还是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好，当然好，求之不得地好。
你泪如雨下，哽咽不成字句，你以为这么多年老伴从来不懂你爱他的心情，这时才知道原来是你不懂他同样爱你的心情。为什么当初义无反顾地同你私奔？为什么几十年一如既往地与你相守？为什么能容忍你乱七八糟的习惯和脾气？为什么忍受了这辈子还想跟你约好下辈子？你以为这样的“老伴”真的只要一个“善良”就能做到的。
——你错了，他是爱你才能做到如此的，就算你们都是男人。
你懒懒地靠在老伴身上不想再挪位置，老伴的围兜还穿在身上，袖子卷在手肘处，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拥着你。
远方灰色的天空依然堆聚着一块一块的厚重雨云，看样子势必要下大雨。也好……如果不先下一场大雨，人又怎么会知道晴天的意义呢？不管人生剩下的时间还有几何，不管未知的来生命运又是怎样，先让我们这对时间已然不多的老伴安静地一起坐一会吧。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老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