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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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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风。
春雨湿桃面,也湿人心,春风送新意,也送消息。
这几日来,临安城中关于疏星阁与大风镖局矛盾激化以致撕破脸皮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乘了春风,传得沸沸扬扬,满街满巷。连那不知江湖二字的坊间百姓,和学堂里无心向学做着大侠梦的调皮孩子,甚至忧心国事的朝廷官员,碰到了同好,也不免小心翼翼地嚼舌几句。当然只是暗中。
真正置身武林的人,对于这件有可能影响京师帮会格局的事情,其实不敢多言,或是不愿多言,都只在暗中观察。小一点的门派想要觅得见风使舵的机会,便只能坐观形势发展,看哪里先露出苗头;实力较强的,更是虎视眈眈,谋定后动,只待一个出手的时机。
奇怪的是,作为京师三大势力之首的缺月楼,却是异常平静,声息全无,叫人忍不住猜想事情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江湖中人皆知,缺月楼,疏星阁,大风镖局,三者相互牵扯,前二者明争暗斗,镖局却与两家都交好,从中斡旋,方维持这京师的平衡与安宁。
安宁只是理所当然的假象。
处于这次风暴漩涡中心的人,这时却坐在小楼里喝茶。小楼,不是普通的小楼,“小楼”是疏星阁的产业,全京城两家分号,一在西,一在南,楼里只卖一种东西——茶,来小楼的客人,不吃东西,只喝茶。茶叶的品种和质量,在这城中也属顶尖,阳羡日铸凤髓龙团紫笋碧螺白毫金片,天下名茶只要你想,到小楼一定不会失望。人人都知道,疏星阁在京城中只经营三种产业,茶楼,绸缎庄和书坊,人人也都猜测,疏星阁的阁主必定是位十分风雅的女子,她爱喝茶,爱穿绸衣,爱读书练字,他们甚至无法想象这样一位女子,是如何打架的,因为很少有人见过她,见过也未必能认出来,即便是认出,也没有看过她动手。
这个女子现在就坐在小楼二层倚窗的雅座上。春深了,茶叶也该换了,碧螺春换成了顾渚紫笋。听到那些真假难辨的传言时,洛如只是吹了吹浮在茶盏中的乳沫。她来小楼的时候,既没有跟掌柜打招呼,也没有包场赶人,她以前一直如此,而且这次,她并不是一个人来。
“苏公子,这里的茶可还入得口?”她垂着眼问对面的人。
“杨姑娘说笑了,这样的好茶,只怕状元的琼林宴还嫌污了它的淡雅品格,能得姑娘邀请,而且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就算是普通的劣瓷粗茶,在下也会深感荣幸。”苏少言一直微笑地看着她,那样近乎恭维的话却也说得清浅,丝毫没有谄媚的意思,只叫人觉得眼前的人十分真诚。
洛如抬头看了他一眼,“苏公子何必如此客套,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公子既能听懂琴声,何不也听一听心声。以后这样的话大可不必说。”
苏少言闻言低头,继而开怀大笑,捧起茶杯向洛如道:“难得杨姑娘洒脱大度,不拘小节,世间男儿都要自愧不如。虽然酒不当茶,在下亦自罚三杯,如何?”说完倾杯自饮。
洛如任他如此,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好似湖破冰,风融雪,雨打檐头,双燕翩飞。
他们安静地笑,安静地说话,安静地喝茶,偏偏旁边就有声音响起来。
“这大风镖局也不知是在闹什么,惹恼了韩云溪韩堂主,偏偏这位脾气火爆,我看两边非翻脸不可!”
“嗨,不是早就打起来了嘛!西郊小树林里,据说很惨烈啊!”
“这算什么,两边的主人都没发话呢!不过我看形势不妙。”
“唉,只怕疏星阁这次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大风镖局那可是老牌帮会,在这江南根子深,说不定给那缺月楼渔翁得利也难说!”
“老兄,看看你在哪儿,别乱说话,小心你这条小命。”
……
洛如平静地看了对面一眼,苏少言只是轻皱了下眉,倒也没有流露出不满,却低着头像是在沉思。忽然,从楼梯上窜出一个小女孩,穿着破布粗衣,伸出黑兮兮的手拉住了苏少言的衣袖。
“这位少爷,买花吗?花朝节快到了,买些花送给夫人应应景。我这花又便宜又好,看看吧!”
洛如听她说些“少爷夫人”的,忍不住摇头轻笑。苏少言被她缠住不放,只得低下身子指了指她面前的一朵芍药花。
那小孩顿时喜笑颜开,将手中的小竹哨用嘴衔住,弯腰把花捧起。
变故往往只在一瞬间。
小孩抬起头,轻轻一吹。
没有清脆的哨音,却是锋利的暗器。两根钢针从她嘴上的丫字型哨子里射出,化作冷光分袭两人。苏少言一时闪身不及,迅速将手中折扇打开,挥手挡了过去,那根钢针却没被挡住,直刺透纸质的扇面从他的肩头擦过,一道血痕立时显现出来,那边洛如无法躲避,桌下的脚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桌上的一个茶杯忽然就飞起来,与那针撞个正著,瞬间裂成了几瓣。
再回头时,那个小孩已经不见了。
苏少言收了扇子,犹自喘息未定,只见对面的洛如也是面色惊疑,望着桌上的碎瓷片发呆。
“幸得了这个瓷杯和这把扇子,不至狼狈丧命。”他看了看肩上的伤,苦笑道。
洛如却回神绕过桌子,来到他身侧查看伤势,“会不会有毒?常听人说江湖上有许多带毒的暗器,沾肤即发,被扎到很危险。”
苏少言见她不经意流露出与平常不同的柔和,也笑着安慰她道:“不碍事,看血还是鲜红的,应该没有毒。”
洛如听他一说,眼神忽然闪了一闪,直起身踱到窗边,声色犹寒:“但不知会是什么人?你我相识未久,这么快便有共同的仇家了?”
这话已经是有疑问之意了。
苏少言轻轻地走到她的身边,看向窗外,说出的话却让洛如心口一痛。
“说不定我父母生前与令尊接洽过生意呢!世间无由之事太多,巧合也罢,误会也好,若是时时忧心,只怕心也会累。”
父母…无由之事…这样的字眼在她听来,无异于在心口开了两个乌漆的大洞。她也想问,到底是什么让她忽然就失去了至亲之人?于是她从深闺走出,从战乱走出,走到这江湖中来,誓要寻到仇人,要找到当日受劫的理由。
她又看向眼前这个人,他说这话,便也只是想要宽她的心,可是他如何能懂?她的心窄,窄得装不下一片西湖水,装不下一朵美丽的鲜花,装不下一个新的人,她的心困在了仇恨里。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懂,她对自己的追求,对自己的执着常常产生一点疑惑,但是当她来不及懂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就已成了习惯。
“杨姑娘,这里风凉,回去休息吧。”苏少言见她一副疲倦疑惑的样子,便出言劝道。
洛如瞬间回过神来,面含歉意地笑了一笑,用细长的指尖拨正发间的簪子,“苏公子,今日邀你前来,未曾料想发生这样的事,十分抱歉。坐了这么久,想必公子也乏了,那就此别过,以后有机会,自当向公子赔罪。”
“这事与姑娘无碍,实在是我无能为力,不能护得你的周全。赔罪自然不必,只希望还能与姑娘品茶论诗。姑娘若无事,那在下就告辞了。”苏少言朝她行了个礼,宛然一笑,转身走下楼梯。
洛如朝那雪白的背影怔了一怔,他到底是什么人?那样从容,那样平静,自他们认识以来,洛如只提了一句“家里经商”,他便再也没有问过,没问自己如何学的琴,如何不像常人家女子幽居深闺,面对袭击又是怎样躲过?他不问,她也不问,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个人认识了另一个人,他们有一点相似的情感,有一个长谈的话题,有一种熟悉的氛围,有一股共同的憧憬,那便成了朋友。
当然不只是这样,洛如深潭一样的眼眸里划过一道尖锐的光。她在等,她知道这个人也许不那么简单,她的耐力一向不差,在一个人没有露出他的意图之前,最好不要妄动,这个道理她非常明白。况且,能做得一时的朋友,对于她已十分可贵了,人这一生能有几个永远相伴永远真诚的朋友?年年岁岁花相似,花未必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当然会不同。既然想做这一时的朋友,有些事情是她不愿意说的。
苏少言走到楼下,仰头一看,那里剩下一扇空洞洞的窗子,迎风大敞着,他便沿着青石的道板离开了。临了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