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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异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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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场法会一办七日,普渡坛上,诸神归身。
及至十五当日,国师陆离于信徒敬拜中长身迎风,举锏向天。不见唇动,但闻低语阵阵,似非以耳听之,却由浑身十万八千毛孔骎骎渗入。
“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
不德,不久。
统治始于军政,归于民心。自秦以来,莫不如是。
“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
手握生杀君主,才是时刻须得折腰那个。
讨好天下人,愿意臣服的“天下人”。
座下众信徒,不乏身有诰命官属、世族,闻言都是一怔。
换了旁人,不过愤世嫉俗之言。只有国师,这样的身份场合,由不得不多想几分。
真正想说此话的人,并不难猜。
从容,是气度。气度,是权柄。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失了诚信,再不足为之信。
上官静又何尝不是?
看这昼夜不歇,云卷未散,是连月亮都遮去。
尾音飘渺,宛如喟叹,群鹿俱应,四散游离。
有心无心者,得见异景,皆由此畏敬更甚。
唯城中不绝热闹,花灯游街,祭祀先祖,纸钱烧余细灰砌满与人齐高铜鼎,生怕鬼魂一出冥间,贪恋了不肯回转。
上官婉儿捧着两盏河灯,心知给哥哥瞧见,免不了各自怄一场,索性寻个借口,只顾远远往下游去。
满河星星点点映出两岸百相众生。
活人怕死人,是活人怕死。
也有不怕的,成对,执手从七夕牵过来,犹不肯松。
仿佛时光为了情浓,合当倒转停滞,没有死别生离。
瞧那女子明肌雪腮,低着颈子听情郎咬在耳畔说笑,腰肢上几朵迎春花妖娆。帕子捏手中作嗔去推他脸,玉指隔着层纱,反而更带了热,撩拨呼吸急促。
这样的大胆与风情,上官婉儿心下几分了然,不免多望上一回。不妨女子状若无意抬头,目光一撞,倒是少见清透。
生得姣好五官,随着眸子往两盏灯上来回一转,唇角轻挑笑意更深,似乎发现什么不得了事一般。激得上官婉儿毫不客气皱眉,快步走过二人身旁。
今夜过后,静儿也该当回家了吧?隐隐的,有些事直觉不该明白,偏偏不能不想,不能不去明白。
静儿,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回过家。
魂魄生气,都丢在她看不分明的地方,无能为力的地方。
中元节后,国师布坛三日,重归参途。
上官大人反是一日比一日忙。
说是忙,仍有工夫寻到望宵楼上,不多时贴身丫头房中应声退出,随即去挂了牌子,道小俏姑娘身体不适,今儿且歇了不见外客。
隔着门,亦不难想象妈妈与恩客们何等不满愤恨,笑吟吟泡一盏香片:“上官大人虽则行事磊落,抵不过眼下传言流毒街巷,颇多毁誉,大人真个不怕?”
无非上官女儿之身上了太后凤榻,风流不足,还要牵扯上美艳花魁,成日贪欢罢。
皇城里不希望上官好过的人太多,有资格做到这份儿上的没几个。侯参事现成例子摆跟前,流言虽猛,有谁敢当着面儿半分不敬?
“不该是我怕。”难得极尽耐心回答一句,茶盏接过并不饮,搁在一旁,只拿起桌面上薄薄册子:“这就是了?”
小俏姑娘精致妆容蓦然一垮,幽幽含了怨:“大人公事公办模样,真伤我心呐。”略一撩齐胸缠裙,妩媚身姿顿时收敛,已是寻常闺秀恬淡神情,口气却还是老样子:“莫非大人钟意的,是沉静知体的解语花儿?”
上官索性闭口,伸手将册子收入怀中。沉默迫得对方自觉回转话题:“苏大人做官儿不错,做情郎也不错,难得心细的男人。”
账本儿做得更不错。
高宗末年起,皇室凋敝,天子一换再换,激得突厥等部又蠢蠢欲动起来,说不上内忧外患,也是焦头烂额。朝纲虽为天后凌厉手段压制,却没有多余精力整肃,这才有来俊臣之流一日三迁青云之路,靠的全是吃人功夫。
六部贪墨之中,尤以工部最为严重。似苏郎中这等位置微妙,不大不小的官员,未必多生贪念,左右随着大势身不由已。如今给周兴来俊臣骇破胆,急慌慌要寻退路。
小俏姑娘便是退路。先前如何瞧不入眼花魁与御前上官关系,到头就如何低声下气求上门来,留着心眼记下的账本忙不迭奉上。
天后脚下戴罪之身,还是来党阶下苦囚,实在不是什么两难选择。
“很聪明的人吧?且知道未来困苦局面,与我相处这几日里,不肯许一句空话来哄,是个可靠的人呢。”说着当真浮上些悲悯憾色:“真可惜呐。”
见惯风月花魁,此等喟叹不免假模假式,即便几分真心夹杂,连自己都当笑话听过去,便过去。
只有眼前贵客胡服利落,浓眉分明,乌发折进官帽,线条沿着发际向下埋至荷边交领,不拖沓的干净。
眼睛里明明白白,写满不曾出口的抱歉。
有什么东西轻轻一击便中,见惯风月花魁,无端的就有些手脚发软。
那么多的刻意讨好,只有这人来懂她,肯懂她。
是一双轻易看透真心的眼睛呐,真不好骗。
“难怪了。”花魁娘子檀口半掩,吃吃低笑,望着贵客忍不住现出的茫然之色,并不准备解释一二。
难怪另一位上官大人,仪采俊秀,也孩子似捧着河灯如至宝。几分的可爱,一样的有趣。
“大人既说抱歉,就算欠小俏一个人情。”得寸进尺半个身子都趴桌面,腰肢细软飘荡似柳,是多少男子梦中旖旎情思:“人情欠了,可是要还的。”
几缕发丝随着话,眼见要拂到贵客脸上。不等恼怒,街外哗然之声大起,盛夏烦闷里撕扯燥热。
上官反应远胜常人,起落中脚尖尚未点地,紧闭窗户砰一声推开,用劲之大,险些连着窗框一并飞离出去。
人群都像封住穴道,脚钉地面上,皆仰头向西南。畏服惊惧,挣出百态。
艳阳普照,天地清明,却有一星白尾,形大如斗,悬于半空,清晰可见。
天生异象,必出反常。
乱的,是人心。
机会难得,多少盘算谋划,要得这借口宣之于世;多少妖鬼趁势鲜活,化了肉胎?
始作俑者全不萦怀,徐徐东行。跃入上官浅棕眸子,化成淡淡黑影,晦暗不明。
文明元年七月,客星现西,长二丈,四十余日方灭。
八月,突厥阿史那骨笃禄等侵扰朔州。
九月,改年号光宅,皇太后称制,宣布迁都洛阳,天下二度大赦。
同时,徐敬业纠唐之奇、骆宾王、杜求仁等人,于扬州集众十余万,以清君侧为名竖帜,自封匡复府大将军,矛头直指金殿武曌。
大赦旨意宣读狱内,粗亮嗓门远远递进阴暗深处,连回声都吸尽。
“吾皇万岁。”激动不能自持,左手牢牢握住右腕才勉力压抑放肆笑声。想一想,低低嘟囔一句:“天后也万岁。”
到底没忍住,肩膀放肆颤抖起来。
上官婉儿得了扬州方面消息急急入宫时,正碰着上官带队迎面而至,持谕令前往九门各处。
一时顾不得身份,连忙出声唤:“静儿。”
心就莫名安定许多。
炎夏未过,暑意尚浓。骑马一会儿工夫,戎甲里两层锦衣都湿透。上官薄唇抿成线回望过来,冷峻神色缓下三分。
上官婉儿向来有些苦夏的毛病,因为上官之事数月忧心操持,更见清减。两颊没了少女般的柔润,露出与父亲相似下颌线条,锦缎下裹出瘦弱,怯生生。
不由得放松缰绳,待慢慢行到婉儿跟前,俯身牵起她手掌捏一捏,声音带着点儿暖吹化风里:“放心,我在。”
有上官静,便有天后周全。
而天后在,上官家就在。
天塌不下来。
上官婉儿心头一宽,眼角眉梢就都透出笑意:“你自己小心。”
她愁云消散,顾不上旁人。由得上官催马疾去,看不穿的心急如焚。
皇城无虞,月儿呢?
信隼铺展长翅,呼啦啦遮蔽半个天日,来回消息安抚恐慌,决断杀伐。
“母亲年纪毕竟不小了啊。”望着白影一点没入远处驻兵府,女子悠悠哉哉收回目光,夹一箸花菇鸭掌细品,甚是满意:“烧出来八成火候,难得了。”
对面浓须男子形容粗犷,举止倒挺文雅,只间或露陷一两分不自在。
哪怕鹅黄衫子衬得面容愈发娇嫩,看上去直如十四五岁待嫁女儿,但这种局势下,又哪家女儿能如她般安坐,言笑晏晏?
难免的,就拘谨了。终究按捺不住:“新昌离扬州二百余里,不过三日路程。而滁州府兵三万皆屯于永阳,鞭长莫及。若是徐敬业愿意,此处已可算是他囊中物。”
以女子身份,即便机密事相商须得避人耳目,亦不必如此涉险。
“无妨的。”丰富菜色一道道试过便饱了七八分,捧着碧螺春闻一闻香气:“我不急,丘大人亦不必急。有些事看不清楚,耐心听一听,也能明白的。”
老神在在一派闲适,男子纵使痴长年岁,也只好暗叹一句定力绝佳,洗耳恭听。
街外人似蚁,惶然来去,无暇注意笑靥倚窗明媚,黯然若有还无,全然缺失着魂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