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长安》一方

30、寒山

　　无极观处山腹之中，占地极广，观前广场雕有百余座人身鹿首石像，以示鹿乃神使，相助国师与天地互通玄机，十分肃穆。
　　除了正堂，偏殿及数十间清静居室外，更有三层地下石室，位置隐蔽，甬道纵横交错，轻易辨不清来去路。
　　密室外脚步声轻而凌乱，国师掸掸帽上垂饰，不禁摇头长叹。公主与上官婉儿处事细密周到，到底根基浅薄，工部人多眼杂，哪能个个都看清？心□□贴为二人开脱一番，缓步步出，仍是被乌压压身影吓了一跳。
　　十数名暗色劲装刺客仿佛凭空冒出，手中兵器都喂了剧毒，也同时隐去刃面反光——想必昨晚已偷潜上山，等到此刻出手，要的就是国师不能准时在出关典礼上现身。
　　如此说来，对方不光透入六部，太后的暗中安排也已走漏了消息，背后隐藏的人，远比预想的要深。
　　俊美脸庞缓慢浮起冷静笑意，袖中剑反手抽出：怎么就忘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多虑无益。
　　先保命罢！
　　一刀一剑卷地劈来，九节鞭绕出半圆后发先至直取背心，另有四人各执一角，只等国师纵身跃起，装有倒钩铁蛛网便要兜头扑下。
　　甬道狭窄高只丈许，不敢施展轻功，短剑下击架住刀剑齐施，到底力逊一筹，勉强后退半步，九节鞭笔直击到，噗的一声闷响，借力直飞丈许，撞入人群缝隙。
　　刺客们身手不弱，眨眼又是两柄匕首没入累赘礼袍，刺啦拖出两条口子，露出内里的软甲来。
　　“啊哟，好险好险，”皱脸呲牙直呼疼：“好狠好狠，真是要命。”脚步不慢，连转拍倒一人，拔足便奔。
　　堪堪逃上密室第二层，大厅纵横约六丈，地势空旷，另有八人早守于此，重新围上。
　　缠斗片刻，国师仗着身法灵活四下游走，似乎并不意在突围，领头的刺客臂系红绸，隐隐觉出不对，挥手低喝：“结阵！”众人停在原地，微一约束，脚下开始踏上阵图。
　　六合阵乃八卦图演变而来，精妙无比。此阵长于变通灵活，不论己方人数多寡，都可结入此阵，换言之，就算有人伤亡，也不会影响其余人的配合。
　　国师勉力抵挡，又击倒一人，阵势却越来越强，整个大厅陷入无形巨涡，像要将一切吸入阵中，绞成齑粉。
　　再拆数招，右腿连中两鞭，痛入骨髓，幸而袍子厚重没有外伤，否则只怕早就中毒不起。
　　轰，轰，轰。
　　连接三声闷响直传地底，随即是无数虔诚欢呼，两方皆变了颜色。
　　一则喜，一则怒。
　　此刻站在高台长声唤鹿，华袍玉带的，才是太后真正需要的国师。而陷在地底苦战不休的这位，不过是开始就被算好的弃子罢了。
　　话说最初，当自己诈死脱出女卫营时，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死人。
　　更名换姓拜入崔鹤衣门下，学成后以陆离之名游迹蜀地，被营长带军亲自迎回长安，闭关不出。
　　营长资质远胜自己，苦修两年的穴位易容绝技，只三月便青出于蓝，天衣无缝。
　　如今，该要唱一出鸟尽弓藏了。
　　可怜刺客们尚不知，三层密室六处出口，千斤石门都已放下，即便得胜，也没人能带着假国师的秘密走出去。
　　回想离开绛州那晚，崔老头望着抵在心口剑尖，了然长笑：“小羽，老朽此时，便成你彼时。”
　　明明自己也一早清楚的结局。
　　事已至此，反而定下心来，拔出后颈银针，长笑中缓慢变幻本来面目，说不出的畅快。
　　能以阿荧的身份死在此处，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刺客们见不到表情，也能感到面罩下何等惊怒，见她退到大厅一隅，顾不得阵法早乱纵身扑上，杀意冲天。
　　石桌蓦地砸至眼前，势头极猛，登时将十多件兵器都撞歪到一边。本已闭目待死的阿荧只觉肩膀一紧，已被人大力提起，重新站稳。
　　“原来悍妇也有打蔫的时候呐。”
　　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真像是中了毒，手足皆软，回头望上一眼都费尽气力。
　　熟悉面容瘦了些也黑了些，是个大姑娘样子了。
　　欢喜一层层心里绽出来。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小商也会这样冲自己笑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小商已经长得与自己一般高了。
　　石门紧闭，这家伙还能现身此处，想来早有安排。自己也没那么容易死掉了吧？想到这里不禁挺挺腰站直，笑容更是欢畅。
　　苗小商认命的叹气：要这悍妇为救命大恩感激涕零，果真妄想罢了。
　　三十二名软甲女卫随后赶到，装束整齐左盾右刀，简单四纵八横杀马阵。偌大厅堂霎时有些拥挤，两阵犹如磨盘相互咬入，溅出漫天血光。
　　苗小商拉着还没回魂的某人远远退开，腿上伤势弯腰察看一番，垮着脸负到背上，没走出几步就一声惨呼。
　　耳朵稳当当落到悍妇手中，只听她伏在耳畔咬牙：“傻子，救得了一时，难道救得了一辈子？你这样做，要置营长于何地？”
　　营长也不过一颗棋，谁能做主谁的性命？
　　急忙腾出手来救下耳朵之厄，恨恨道：“以为我稀得来么，是营长说还有话要问你，所以另找人假扮她领着人城内查案呢，耽误不了正事的。”说着说着，忍不住悲从中来。
　　营长以国师身份主持盛天大典，为避他人怀疑，本该自己替代查办长孙洪义一案，结果营长将自己单独叫去，接连消息砸得头昏眼花。
　　小俏姑娘临时代替自己假扮营长，而自己的新任务，竟是去救回一个死人，一个早以为死得透透的人。
　　“还有那钱眼子里生出来的小俏，举手之劳竟要六十两银子，那可是我三个月俸禄啊！”
　　可恨营长抱着胳膊一副事不关已模样，面对血泪声声抗议，只一句“此人不救也罢”就叫苗副营长乖乖闭了嘴。
　　堵着口气不再开口，身后的人静静片刻，温热贴到颈子里慢慢变得烫：“小商好可怜，要我怎么赔呢？”
　　苗副营长吐吐舌头，上扬嘴角止也止不住：“要不，我们私奔了吧。”
　　太后有令，无极观乃国师清修重地，等闲不得入内。所以百姓们都被隔在两里开外，远远等着国师登台施法。济济人群颇为壮观，衬得不远处清平寺有些冷清。
　　清正大师这方丈一当数十年，幼时亲手栽种于寺门外的梅花，也已开过许多轮回。远处三声闷响传至，须须洒洒震落下些，缀在僧袍上，棋盘上。
　　还有对面锦衣女子鬓发上。
　　两人来往走着棋，静止如画。
　　一朵淡黄好巧不巧落在星位，女子噙笑落下白子，连挑带挂，眼见中盘势成。
　　这一招并不高明，只是清正如要化解，唯有行棋星位。
　　到底少年心性，要逼着他将花拂下棋盘去。
　　适才温暖客房里连赢三盘，大师躬身相邀：“公主棋艺精妙，可请院中再较高下？”
　　太平捂着手炉，似笑非笑：“大师是要寻天时地利么？”
　　结果仍是输。即便解了此围，也不过多拖得一刻而已。
　　清正慢慢阖上棋盒，低宣佛号，表情平平无波无谰：“公主输了。”
　　“为何？”
　　“公主眼里观花，哪还能有棋呢。”
　　“大师为花弃子，难道不是一样？”
　　“老衲有眼观心，花在心中。公主识花不入心，却又忘了棋，自然是公主输。”
　　太平耐心听他机锋，反问：“大师又如何说我忘棋？”
　　清正微微一笑：“眼下，公主又忘了花了。”
　　太平一怔，默然良久，忽道：“大师说得极是，是太平输了。只是心中有些不明之事，想请教一二。”
　　“公主垂询，老衲惶恐。”
　　“杀一人救天下，大师认为如何？”
　　“此为君。”
　　“杀一人救两人，又如何？”
　　“此为侠。”
　　抬手温柔覆在小腹：“那么，杀一人救一人？”
　　“此为情。”清正神色未动，垂首合十：“天意昭炯，为不寿矣。”
　　太平动作一僵，随即苦笑起来。
　　情深，谁情深？
　　那时侯的太平口口声声喜欢静儿，恨不得教所有人都明了。到头到头，却是静儿先认出月儿来，无尽欢喜。
　　随后，苦痛也无尽。
　　有些退路，一早不是退路。
　　母亲的话响起耳边：“连太平也要当妈妈了，以后可要乖乖做好薛家的媳妇，母亲这儿有上官姐妹帮手，不必担心。”声调柔和得教人浑身凉。
　　心思压下去，还是仪容高贵的大唐公主，一贯带有距离感的亲和：“说起来，那个叫捡儿的孩子，近几回来都不曾见人呢。”
　　无极观内，礼炮三发响彻群峦，也惊回上官远走思绪。
　　最后整整衣冠，迎着初升旭日踏上高台，高阶铺陈在脚下，一直铺陈到天上。
　　纤瘦裹在冗重红袍里，头冠高近尺半，密云水纹花式繁复以红白两色勾勒，庄重且肃穆。微低着头将表情都掩在暗处，只剩下巴挑出几分冷峭。
　　以及一张陌生的脸。
　　群鹿匍匐台下，恭顺虔诚。
　　祭词念完，早有小道童捧着托盘上前，只待国师以针刺指，以血书符，供于观内，佑唐盛世千秋。
　　谁知国师反手摸出腰间短刀，重重划过整个右掌，快得还不曾看不清动作，血已成流。
　　“剖以吾心，求天眷之。”
　　脸上一丝痛色也无，缓缓高举刺目血色，朗声说给眼前千万人听清：“剖以吾心，求天眷之。”
　　颂声四起，掩盖一切。
　　也掩盖住掌心原有斑驳伤口。
　　皇上亲赐“天机神予”四字由金粉写就，高悬观前。人群喧哗仿佛隔着两个世界听不分明，浑浑噩噩搅动天地。
　　无端的有些恍惚。
　　是了，今日起，她叫陆离。又一个身份，一步一步，要将上官静逼到哪里去？
　　要把当日那个伤心了还会哭泣的，小小的上官静，逼到哪里去？
　　这个冬，也似乎注定了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