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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夜行 ...

  •   四五丈距离,仿佛落入时光间隙里,一切静谧了。
      然而许多喧嚣又复叠上前。秋蝉鸣尽,跌回干巴巴泥土中去;新菊卷了花信,皎白注视下绽出第一瓣黄;两只蛐蛐为块弹丸地互相咬扭,挣扎愤怒。
      老去的,新生的,正茁壮的,一出出周而复始,自旖旎唱至求不得。
      又多少心中骇浪,连丝微风也招不得,于别人,衣角儿都不曾撩动。
      堪堪走到身后三尺处,上官也迈了步。
      仿佛背后生了眼,就着太平步子快慢拐上长廊,青玉砖自轻巧鹿皮靴下铺陈开去,轻易望不尽。
      没有回头。
      太平亦不做声,两手松松拢进袖子:秋夜凉如水,护着湿气沁进指尖。像那时被母亲罚到尚衣局纫针眼,每七八个里总要落一声痛,两三滴红。
      原本外氅叫宫人拿着,现下自然没了着落。
      难道要她求她?
      不不不,她早求过一次,手法拙劣。
      自小无数人教会她,大唐公主的体面,尊贵过世间多少奇珍。
      信以为真。甘心做筹码巴巴捧到别人跟前,满心换得来所有所求。
      结果教同样拙劣的方式拒绝。
      早在意料,但又哪能不怨?当然不会有第二次。
      似乎那一瞬,她与她都长大。
      上官手中风灯暖暖一团黄,蓦地站住。
      太平跟着停,不一时也听见喧闹声渐渐大起来。
      谁想到时隔多年,又有人要为弄丢公主而弄丢性命?
      极快的解下披风,不由分说裹住太平,抬脚又行,只拐出两三个弯,天地重回清静。
      长长甬道掩在夜里看不清,太平却认了出来,抬起视线落到上官后肩。
      那时她还唤她月儿,护她周全,沾染许多血,别人的自己的。被亲住唇角时,脸上窘迫的红。
      呼吸微微的促了,有那么一刹那,恍惚间就要问出口。
      太多不该知道的,偏偏想知道。
      世上能唤动小呆的唯有一人,却一定不是陆离,是母亲的授意么?
      胡商一案明面上交予大理寺,但母亲从不过问,反频频召见于她,其中隐言如何?
      甚至,苦寒地沙场经年,她又是怎么过的?
      哪怕一句你好吗?
      望仙门众守卫得到中宫传令,正自叫苦,远远看见太平走近,纷纷舒一口气,早有两人分头飞奔报讯,余下的赶紧迎上,恭请公主上轿回府。
      直到坐进轿中,一口长气才缓缓吐出来。
      披风仍在身上,禁不住还要一点点的冷下去。
      到底没张口。
      大唐公主见识多广,上官缃色长衫落在眼中,也立时认了出来。那天江南道贡船刚至,布匹用具都极好,天后体恤上官婉儿办事辛苦,家中双亲早逝,特意赏了些与她,也好将嫁妆置办的体面些。
      这体面竟做到上官身上。落到肩头碎花细心掸去,那样爱惜。
      就为了这么件衫子,她与她,当真要永如今日?
      一见到望仙门众守卫明晃晃银色头甲时候,上官便知道再长的路,终有走尽一刻。悄无声息返身,最后自玄武正门出了内宫。
      到底没敢再回头。只剩为太平围上披风时,教她浅浅呼吸灼到手背,一摸仍是烫。
      乱着脚步回到属于自己的小院,烛火一点曳在房中,映出单薄身影撑在桌边。
      上官难得回家一次,精心备好的饭菜未及上桌,又被天后一道旨意匆匆传召进宫。上官婉儿心知出了状况,哪里还睡得着,一等便是半夜。
      果然。
      “王博逃了。”此人用药精绝,两名负责盯梢暗卫中了迷香,至今未醒。
      身系高宗病体安危,放着太医院寻常药铺不用,偏要私下与胡商相通,结果叫那边人盯上,也不知在胡商铺子里发现了什么,急慌慌付之一炬。
      若是王博落入他们掌握,事情就棘手了。
      因上官婉儿与王博打过几次交道,上官略略一提,不再多说,皱了眉头苦苦想。
      上官婉儿自然要陪着的。入了秋,上官的冬裳一件件做起来,眼见自己婚期将近,却是半点不放心上。
      不是没劝过。刚开口便被看穿了心思,淡淡道:“他是我何人,你又是我何人?”一句话堵得上官只好闭嘴,由得她里里外外打点,红黄镯子触着手腕生凉也不肯离身。
      天后的话又响起来:“……婉儿是个能干的,办事牢靠不说,难得女儿家还有那等目光,真是女宰之才。”禁不住又出一回神。
      末了,小心翼翼问:“婉儿,你不想嫁太子?”
      没有回答,便是回答。
      便如此刻般沉寂了。
      再长的夜,也有天明一刻。
      高宗在奉天宫一住三月,拖着重病之躯,旨意绕过天后接连下发。命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为单于道安抚大使,二次招伐阿史那骨笃禄。着太子监国,裴炎、刘景先、郭正一为同东宫平章事。
      一时间,整个长安惶惶了。武家人们门庭紧闭,各自惴惴。难道一场富贵如庭花,眨眼雨打风吹去?
      皇权,皇权呐。
      太平是不管的,尚有心情与两位哥哥狩猎去。
      大食国王子随来使访,礼数自不能少,皇家猎场闲置年余,终又热闹起来。
      李显李旦皆不擅武,众侍卫撵了些温顺草兽到围场,捕些獐子狍子类,再射杀几只小狼便算。倒是宗室里几位十多岁少年们血气正刚,与兴头上的大食王子一并呼哨着窜进密林,身旁守卫紧紧相随。
      太平一箭未发,只骑着挑好的小母马慢慢走,李旦怕她落单,也收了弓与她并肩而行。
      父亲病重,儿女自然担心的,不多时便提到王博身上。
      李旦久不问政,心中所思自与旁人不同。只道王博认定父亲的病再无起色,生怕出了岔子,自己头一个落罪,不得不先开溜。
      唯一点奇怪。
      王博从药舍逃脱时,并未急着出城,反正有人见他往内宫里去,紫宸殿外人影一闪即过。弄得宫里好一番查,生怕遗下什么不干净东西。女卫营护卫有疏,还被天后不轻不重提点了几句。
      太平的马就此慢了一步。
      中宫不宁,她是专程来寻她?
      前面喧哗起来,琅琊王李宵家三小子胯下一匹枣红大宛马当先冲出,长弓擎在手中,兴奋得脸通红,身旁是他两位兄长,面色不豫。
      众随侍却是喜色上面,高举手中猎物随后奔出。长箭扎进颈子里,血未尽,沿路滴答至眼前,齐声振呼:“三公子猎到百斤鹿一头!”
      李氏兄妹脸色都是一变。
      天后对国师器重人皆带眼识,李显早早吩咐下去,野鹿都是撤掉了的,以示对母亲敬意。
      谁知偏偏有人要偷带了鹿进来,偏偏要摔落了面子踩进地,还以为扇的是武家人脸面,得意洋洋,反恨并州泥腿子们缩在家中大门不出,瞧不见世家公子意气风光:“可算逮到大家伙,今晚定要王子好好试试我家厨子手艺!”
      李旦心下大怒,碍着大食王子面前不好发作,又是好人做惯了的,只得沉下脸冷哼一声。
      劲风猛地刮过耳畔。
      兵部建司专为公主打造的银弓长不过二尺四,为减轻重量当中镂空,四凤盘绕其上,数十颗宝石镶嵌其中怕要占去一半分量,首尾两端更是小指头大小猫儿眼,日头下绿幽幽的发着光。
      弓箭也是特制,太平力小,野鹿尸身离她不过丈许,尺半小箭也只射入三分。箭翎轻颤数下,便即停住。
      “三公子箭术了得,不介意太平跟着沾光吧?这鹿就算我二人猎得可好?”奉承话冷冷说出口变了味,扯着辔头便往回走:“旦哥哥,我有些累了,回帐子里说话罢。”
      两人前后就走了。鹿身新添箭创,慢慢浸出一小滩黑色血渍来。
      竟是喂了毒。
      轮到余人褪掉面上血色,凉意顿生。
      李三公子倒是胀红了脸要发作,被兄长左右拉住,向来慈爱面孔十分严肃。
      不过无爵无禄的世家公子,瞧着李家兄弟性子温厚,行事放肆惯了,纵然觉出弟弟不妥,两人也没太多干涉。
      谁料太平当着外使在场便削他们的脸。杏眼眯了缝,心思埋进玲珑猜度不透。
      这般的李家女人,偏生又是姓武的母亲。霾霾长安,又几人看得清?
      唯有打定主意不再让弟弟在太平面前现眼。
      晚宴不了了之。二圣深居简出,大食王子由礼部官员陪着回到驿馆用膳,仍是后怕:先前大唐公主笑吟吟,又是那般清丽模样,忍不住时时目光梭巡过去,谁知美人轻描淡写一箭,险些骇破胆。
      李显琢磨一番太平用意,到底没敢问,只将脑袋伏在韦氏渐隆小腹上,叽叽咕咕说与妻子听了。
      韦氏笑道:“自家妹妹心思有甚好猜?你又哪一回猜着了的,小时候被她骗着逃学还少么?”太平姓李,于丈夫不是坏事,而太平又姓了薛,于丈夫更是好事。
      她自全不担心,只逗着丈夫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儿,一时将李显难住,最后撵到书房乖乖处理政务。
      狩猎过后,李显不敢再让妹妹陪同款待外使,太平难得清闲,抱着手炉看驸马院中练剑。
      薛绍手足欣长,标准九头身材,只一件苏缎长袍。他长年呆在军中,剑术偏于实战,虽不花俏,也别有逸致。
      长剑清鸣一声,变刺为劈,缓缓收势,剑身上沾着数片新梅,煞是风雅。
      太平吩咐丫鬟递了帕子给他擦脸,拍手笑道:“驸马好剑法。”
      薛绍淡淡:“再好,也及不上杀人的剑术。”
      碰巧他与她,都见过的。
      两人的聊天总超不出三句。
      于是不再说话。
      小丫鬟也早习惯,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决不多话,直到薛七带着位内宫宣事监匆匆跑近,急令公主入宫,再附耳上前几句低语。
      手炉骨碌碌滚落地。太平猛地站起就走,将驸马抛在身后,连交代一句也无。
      “杀人剑,杀人剑。”薛绍喃喃几声,长剑再次劈出。
      留在亭中的小丫鬟忽地一个冷颤:天是愈发的冷了。
      永淳二年冬,高宗疾甚,自奉天宫还东都,召宗室百官于天津桥南见驾。
      头场大雪终于期期艾艾落了,染白了炭翁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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