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长安》一方

23、 关月

　　阿克江今年十五岁了。虽然个头及不上被称为族中第一勇士的哥哥，力气却已不小。今天晚上的摔跤比赛上，竟破天荒的赢了第一回合。
　　虽然后来哥哥凭着娴熟的技巧将他两次掀翻在地，反败为胜，阿克江还是很高兴，尤其父亲终于同意他喝上一小袋马酪酒，更是兴奋得睡不着觉。
　　所以他决定去南边的沙丘包走走，并且告诉自己，只是因为晚上吃得太多，要走些远路磨磨肚子而已。月亮又大又圆，皎白色随着少年毡靴沙沙踏陷下去，再轻快地踢起。
　　那个人果然在。
　　熟悉的穿着，熟悉的姿态，熟悉的不予理睬。唯有身旁白马扯扯嚼子冲阿克江一个响鼻，算是打过招呼。
　　“马儿你好，小将军你好。”牢牢记住父亲说过汉人最重礼貌，招呼得十分郑重，生怕惹得别人不快。
　　两年前的阿克江还是个小孩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抓沙鼠和掏兀鹰蛋。记得那天晚上的月色也很好，小将军也这样坐在丘顶，软甲披袍上尽是斑斑点点血渍，风帽和面罩遮得只剩双眼睛在外。
　　偏偏干净如同夜晚里的月牙湖，亮得教人发痴。
　　此后他常常来，并且决定将这件事变成自己第一个秘密，仿佛猛地长大许多。
　　阿克江的部落长年游牧在玉门关一带，眼前人一身唐军将领打扮再熟悉不过。虽说每次都蒙着脸看不清面目，阿克江也直觉她年纪并不大，一口一个“小将军”的叫。
　　反正她从未表示过拒绝。
　　事实上，她也很少开口，从来只瞧着天空出神。偶尔穿着来不及换下的血染战袍，别人的，或者自己的。身姿却永远挺立如白杨。
　　很多时候，阿克江更像是在与一面墙，一棵树说话。
　　但今天是不一样的。
　　喝过父亲赐予的酒，就不再只是族里的孩子头，而是得到承认的少年勇士，可以随着族人们外出打仗了。
　　明年春天图巴大会的时候，阿克江就能和其他年轻人坐在一起，等着女孩子们扎穿牛骨作成风哨甩得呜呜响，盘算着抛到某个头顶上，砸出晕乎乎的笑来。
　　于是他决定不再说一些诸如赢了打架，姆妈做了新靴子之类的鸡毛蒜皮。还没开口，小将军突然侧侧头，破天荒的主动向他说话。
　　“我要走了。”短短四个字后，重又陷入沉默。
　　“啊？”有那么一会儿，阿克江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去哪里？”
　　心里不是不明白的。咕咄禄和他的几个弟弟丢下肥美的乌达草原不管，非要去招惹强大的唐国。结果被铁骑军队打得抬不起头，一直逃到沙漠北边去，真是傻瓜。
　　打败了敌人后，她自然要回自己的国家去。
　　阿克江有些难过，低着头嘟囔：“可是你说过，这里的月亮比长安好看。”
　　“嗯。”小将军没有否认，取下腰间的香囊，下意识放在掌心把玩。
　　阿克江不知道，小将军是为着长安的月亮，才会来到这茫茫荒漠上，甘心喘息于刀雨枪林中，入眼皆黄沙。
　　他只知道自己快要没出息的哭出来了。
　　忍了许久，终于勇敢地挺挺胸：“那好，以后我去长安找你。”不等她拒绝，很快地接着道：“到时候你会请我喝唐国的酒吗？”
　　“我从不喝酒。”小将军声线清冷如昔。顿了顿，竟前所未有的同他开起玩笑来：“不过我可以请你喝。”
　　尽管那样拙劣。
　　突厥少年扬起笑脸，小心上前几步与她并立：原来他已经高出半个头去了。
　　“那我能不能见见你的样子，不然等到了长安，我怎么找你？”
　　被唐国军队冲散的咕咄禄的战士们，偶尔会逃到阿克江的部族寻求庇护。提起唐国那位女将军，个个咬牙切齿，说得凶神恶煞一样。
　　少年嗤之以鼻。你们口中越是丑恶，便越是不凡的美丽。
　　留不住人，看一看也是好的。
　　可惜小将军的玩笑到此为止：“我认得你就足够。”
　　沙漠的天空很少会有云，月色通通亮亮映出少年沮丧神色，毡靴踏出依依不舍的闷响。
　　几天前，阿克江用自己做的弓箭，射杀了附近最大的狼群头领。狼王的右犬齿拔下来，穿上白色细绳放在身边，却没有了送出去的机会。
　　小将军手里的香囊渐渐由新变旧，从没放下过。是跟牛骨风哨和狼牙项链一样的东西吗？
　　那么珍贵的东西，又属于哪个谁？
　　翅尖溢着黑光的夜隼短促的一声低鸣，轻轻收拢钢爪落在他肩上。
　　“塔布，她不会再回来了吧？”少年伸手抹抹脸，手心藏到背后，凉凉的酸酸的。
　　还记得她第一次肯与他讲话，是父亲捉住刚出生的塔布送给自己。小心翼翼地喂养着，一到月亮圆起来便急吼吼抱去给小将军看。
　　“我以前也养过一只鸟儿。”据说那天双方一场仗打了足足六个时辰，死伤无数。
　　声音沙哑又疲惫，风帽下散落几根长发印着汗渍贴在额上，尾端浅浅探进衣襟里。
　　“它从小住在笼子里。直到那天我打开笼门放它走。”
　　然后呢？
　　然后没有回答。小将军牵着马，一瘸一拐的走远了。
　　再然后，阿克江打败哥哥，成为部族新的首领。温柔美丽的妻子为他生出好几个满地爬的小子，喜欢留着鼻水告诉别人：我的父亲是沙漠中最勇敢的英雄。
　　终身不曾去过长安。
　　只是有次救出被沙匪袭击的商团，其中一个红色头发的藩人，整天捧着本厚书念念有词，最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
　　那天刚说到一只夜莺被关在笼子里很久很久，终于了逃出来。坐在一旁听热闹的阿克江猛然睁开微闭双眼。
　　然后呢？
　　“然后它因为关得太久不会寻找食物，最后饿死在麦地里。”藩人双手虔诚交叠胸前：“主说，虚假的自由，不过是死亡的序章。”
　　一生驰骋自在的沙漠儿子似懂非懂，不多时重新沉沉睡去。老迈的记忆里，似乎也有谁说过相似的话，同样悲伤的神气掩盖在面罩下，看不分明。
　　当然，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故事。
　　玉门关的月，依旧亮得让人心生唏嘘向往。
　　永淳二年二月，定、瓜两州换防更将，薛怀义统帅左右两军班师回朝。上官静另率三千将士绕道蜀郡，依着二圣旨意，要将威名日隆的道家陆离请到长安，国礼以待。
　　消息传到长安时，孝期将至的上官婉儿一身素衣坐在家中，绸衫缝制到一半，慢吞吞披在身上比划。
　　上官青衣见了只是摇头：“以后入宫做了太子昭仪，哪用得着这些？你是越来越像母亲了，整天就会瞎操心。”刚满月的儿子妥妥抱在怀中，喜滋滋上街去。
　　郑氏自丈夫死后便卧病在床，日日衰老下去，一拖就是两年。上官青衣乖乖服侍过一阵子，渐渐失了耐心，已有两个月没踏进房门半步。只有上官婉儿每天送饭端药，再陪着母亲说一会子话。
　　郑氏近几日连东西也看不大清了，在女儿搀扶下勉力坐好，重重喘息着，招呼她在身边坐好：“婉儿，妈妈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了，有些话你要牢牢记着。”
　　上官婉儿温顺地替母亲顺背：“母亲是想说上官静并非父亲亲生，与我们上官家没有半点关系？”
　　郑氏有些诧异，但脑袋中混蒙的钝响使她集中不起精神，自顾说下去：“此事不要告诉青衣，更不能让上官静知晓，明白吗？”
　　上官婉儿恍如不闻，执拗要问个清楚：“母亲就不想知道婉儿是如何得知的么？”
　　父亲去世那晚，母亲仿写得了密奏封皮，自然也能在密奏正文后从容弄些手脚。
　　小小伎俩瞒不过上官婉儿，更瞒不过天后。只是因着父亲多年功苦，天后才假作不知，依着郑氏所求，将新丧父的上官婉儿指配给太子。
　　却偏偏挑在太子大婚当日。如此做法，太子妃能不心生芥蒂？以后内宫生活艰险，亦不难料想。其中警告之意，母亲当真看不出来？
　　郑氏努力吸进口气：“皇宫争斗凶恶万分，太子资质平庸，反而活得最久。到时候就算成了天后傀儡，总能坐稳皇帝位置，至少你与你哥哥一家人衣食无忧。”
　　至于上官静圣眷正隆，就让她蒙在鼓里，为着姐妹兄弟情分帮衬帮衬上官家，岂不是好？
　　上官婉儿忽道：“母亲说的上官家，只是哥哥一人罢？”
　　郑氏一愣，莫名有些恼怒：“婉儿你说什么？”
　　“既然皇宫争斗凶恶万分，母亲为什么还要将女儿送进宫去？”上官婉儿浮出个凄然的笑容来：“母亲和一个死去的小妾斗了大半辈子。到头来，不一样为着哥哥前途，将女儿送作别人的小妾么？”
　　可怜的上官婉儿，与上官静又有什么区别？
　　郑氏无言以对，猛地呛咳起来。
　　“可惜最后还是输。”没来由丢下这么一句，母亲迷蒙的注视中捧过新做的衫子，得意神色还是上官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婉儿刚学会做衣裳，还想让母亲指点一些呢。”
　　郑氏压下疑惑伸手去摸，忍着胸口闷疼勉强笑道：“针脚还算细密，裁工也好，只是这种圆领袍子当以膝下三分长为佳，莫说你嫂子，连你穿着也嫌冗长了些。”
　　“那就对了。”上官婉儿双手一拍，十分欣慰：“静儿走前高我两寸。边关战事磨砺这么久，想必还会长些个儿，那就该刚刚好。”
　　含笑端详片刻，忽的又有了主意：“或者再将衫子做长些，不合适的话，就将针脚布宽弄长点来改短。母亲，你说好不好？”边说着摊开手掌，认真的一点点丈量。
　　三日后，郑氏病逝，咽气前瞪大着双眼，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仿佛已无话可说。
　　她自然不会再知道，其后半生漫漫数十年，上官婉儿口口声声静儿，从未叫过哪怕一次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