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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于此 ...

  •   (牧/藤)火柴盒子

      (一)
      仙道总觉得流川很特别,开始是打球很特别,后来整个人都开始特别了。这样的注意在联合队的时候开始无形飙升,后来联合队散了,他回家总觉得眼前的影子晃。又过了半年仙道知道自己估计是喜欢上那家伙了,心里开始发毛。

      理由很简单。他没喜欢过男人,以前没有,以前也没想过。但是这感觉就是喜欢,恋爱经验如他,这样的事还是懂的。那段时间仙道总是刻意去忘记,找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着就想让那影子消失,或让那思绪别再绕着自己。但不管怎么做,那念头却总要冒出来;后来他只好作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任乌七八糟的东西横竖着支窜出来,比如那人的眼神或动作,再来是那些小动作。

      他开始挑着理由不和对方练球,县比赛时也总是目光游离眼神涣散,人家在哪里他就向反方向看。但本性是在哪儿的,打球的时候要仙道分心却是不可能;眼神总还是对上了,身体碰撞总还是有了,偶尔的对话也总让他嘴角抿起。结果折腾一阵心里的影子只是更浓,其他的东西一样没少。

      仙道很风流,似乎,也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但要做到如此的惊世骇俗——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却仍有些退却。仙道的自由和散漫有原则,在原则里面他如鱼得水,出了边界却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这样的心拖到了毕业又拖到了大学,那之后他仍同对方练球,见面时看似阳光灿烂其实心事重重。他以前没被这样的事搅过,感觉着自己的心竟然逐渐的不受控制,每次想起便是一阵烦。

      读着最“烂俗地”——这是他自己的话——营销学,在大学里混,除了这事稍稍烦心外,其实一切都还轻松。仙道想大概再过几年就好了,便是真喜欢,总还是会淡吧……那爱的天荒地老的不也有不了了之的么?!电视里老演不是。

      学校不好也不坏,依旧在神奈川,依旧在海边。于是他早上还是去钓鱼,然后逃课打球,晚上去酒吧转转,或是看点碟,仙道不知道这和自己以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同,莫非自己永无长进?莫非十年后依旧如此?那也好。

      他向来是无所谓的人。

      之后他在学校遇见了些熟人,以前打球的也有,以前酒吧迪吧网吧什么吧里遇见的人,也有。原来大家都上了大学,原来人的生活圈就那么随便转转其实到头还是一成不变。他同花形打过招呼,还同三井一起出去喝过酒;他也因此知道三井以前在这里混的很熟——人来人往却总有人同他打招呼。仙道依旧同流川打球,还挺期待的,从来没爽过约。只是心里虽是害怕表白,却又有点想表白,这点上搞得他很烦恼。经常是打了球后两人走在马路边儿上,他就有种冲动想怎么表现一下,之后又被某钟叫做理智的东西给压了下去。周而复始,烦惯了,也就不那么烦了。

      他拉三井和花形同自己一起去过,四个人分两边打球。那次玩下来很高兴,之后花形和三井也就经常跟着去。这样混了一年转眼大二了,仙道在某天夜里无端心烦,突然开口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花形说,你陪我去喝一杯好么?

      然后他借酒壮胆说了很多东西,没直接说那事但也差不多。花形听后没怎么表态,只是将烂醉的尸体抗回了寝室。花形壮,也很高,抗着另一个长人在学校里晒着月亮漫步,第二天很多人说起来都笑地前仰后合。

      次日仙道心里发毛,苦恼着自己昨晚都说了些什么。倒是花形坦然些,晚饭后直接拉着他说了些东西。花形大概是说,你自己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大概也没少说,反正我是基本都知道了。仙道一听脸上笑的硬心直往下坠。花形接着说,其实这很正常,而且同性恋就同性恋吧,其实这样的人很多。

      仙道问你还认识?

      花形说,藤真就是。

      仙道想了想,觉得那脸说是同性恋是还通,“唔”了一声。

      晚上寝室门禁都过了,仙道又窜到了花形的房间将他拉了出来,扣头说你说藤真是是吧,是大家都知道还是……恩,只有你知道?

      “大家都知道……至少我们学校很多人都知道,当时闹很大。”

      “他不怕?”

      “怕什么?”花形笑着顶了回去。

      仙道哑然,觉得这里面怕的东西其实很多,难道需要我一一列出?

      花形又哈哈的笑了,给了仙道一拳说他倒不怕,就是有段时间不怎么好过,人家都起哄,他又是那个性。

      之后花形说了些藤真的事。他说自己和藤真自小认识,藤真家里母亲演电视的,还得过什么奖,总之很漂亮。他又说藤真自己向父母说的,说之前那一年就很烦躁,拉着花形压过无数回马路,还醉过几次——花形特别强调,藤真醉是很少有的。

      花形说的时候双手抱头仰着看星星,其实天上也没什么星星,也就是做个样子。仙道靠着墙斜坐着,烟抽了一堆。仙道听花形说藤真把父母拉在自己面前坐好,然后就说了。那之后他父亲打了他,很厉害,他就跑到了自己家来,不敢回家。仙道问,打得严重么?花形说我觉得严重,脸都肿了,身上没少皮带印子。

      仙道伸伸舌头做了个“恶心”的表情。

      “他多久才回家的?”仙道问。

      “那之后就再没回过,平时学校住,周末就在学校呆着,或者去我家……我妈很喜欢健司,觉得他乖,当然我没给我妈说他是那什么。”

      仙道有些沉默,他思忖了下藤真的“下场”,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说的好。他有点后悔自己找着花形说这事,其实要是没人知道,他瞒瞒也就过了,那样是不是更好?

      那之后仙道还想听,花形却说自己不行了实在要睡觉。走时花形对仙道说,藤真在读医,现在很好,周末找他出来玩吧。说完这话花形看了看仙道笑了,停了会儿又说,看你。

      仙道懒懒的笑了笑。

      那天晚上仙道没怎么睡觉,却也没怎么想那几乎每晚都要温习一遍的脸。他想了很多关于藤真的细节,无奈对对方的注意实在少,想来想去也就记得对方打球很厉害人长的妹气,偏又趾高气扬的,坐在台下不说话,上了球场只管冲。仙道没那么无聊,至少之前他没习惯对着个男人看;所以他记忆里的藤真有着华丽的动作和精湛的球技,但把篮球剔除的话这个人实在是模糊不清。

      第二天早上仙道对花形说,见面什么的藤真最近忙的话就可以放放。花形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啊”了一声赶着去上课了。又过了一个星期,仙道又觉得自己似乎想见见藤真,毕竟他平时没有和同性恋接触过,这样单独呆着心有点虚。但他拿不下脸来再去同花形说,因为是自己拒绝别人在先。就这样又憋了几天他在食堂碰到花形,花形同他打了个招呼说最近做什么呢?

      仙道说:“没做什么。”

      花形于是笑着说:“我明天同藤真出去CD,一起去?”

      顺水推舟,仙道说,好。

      藤真黑了些,也似乎瘦了点。黑这标准仙道是有的,以前藤真一直很白,在球场上一对比就能看出,不知道对比物过于明显算不算原因,反正仙道就是能记住;至于瘦了,这个就很客观——现在的藤真在同龄人中算瘦的,以前仙道印象中没这个定义,那对方自然是瘦了。藤真对仙道笑了笑,说仙道你好么?仙道也笑,说我很好。

      花形凑到仙道耳边说,我没给他说过什么,只是说今天你同我们一起。

      之后仙道仔细打量了下藤真,以便加深自己对对方的印象。他觉得藤真很普通,不高不矮,站在人群里说他是同性恋这似乎也不太能说上来。这样一来他又觉得自己肯定也不打眼——他曾想,是不是自己已经开始有了些同性恋的征兆之类的,只是自己没发现;他知道电视或书刊里的那些同性恋都很典型,要么妖气要么壮得很,总之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自信自己的知识不贫乏,却从未接触过这些方面的东西,偏偏自己又上了这道,所以他觉得这是老天在同他开玩笑。

      藤真下了球场不怎么打眼,天气冷他裹得很厚,戴着个球帽埋头很认真地翻CD。他不是太说话但也不沉默,会开点玩笑,你开玩笑只要不冷他也会笑;说什么话题他能接下去,要他说他也能提几个问题不会冷场。总之,一切都恰到好处,不特别。

      仙道问藤真说你还打球么?

      藤真笑着说还打,不过是一个人,不像你们都在一起。仙道笑着说你那边有认识的人么?藤真说以前打球的?恩,赤木在那里,还有湘北的副队长。仙道想了下问牧在哪里?

      藤真愣了一下,随后说,他在体大。说的时候仙道眼角瞄到花形向前倾了下身子,把双肘抵在餐桌上,吸了一口气。他问花形说你坐不舒服?太挤了?

      “菜怎么还不上来?”花形问。

      “你饿了?”

      “你不饿?”

      藤真看着两人笑了,跟之前的笑不怎么一样。之前的笑是那种一下子扩散开的笑,现在则有点懒懒的慢慢漾开的味道。将头歪斜着向后仰了些,他说:“仙道,哪天我们一起打球。”

      “好。”

      一天下来仙道觉得藤真很随和,但总的说来还是很沉默,只是听,偶尔问点问题,或者笑笑。仙道不知道他接下去会说什么,但也不担心他会说出什么不合体的话。有一件事仙道觉得有意思。要分手时花形去买饮料,藤真和仙道在站台上站着,仙道摸了支烟出来,碰碰藤真要向他借个火。藤真没给他打火机,却摸出了包火柴。仙道接过后手僵硬了零点几秒,于是藤真说,我习惯用这个。

      那是个普通的火柴盒子,上面是浮世绘,也很普通。仙道递回火柴说你收集火花?藤真说不,只是不习惯用打火机。

      这点很特别,于是仙道就记住了。

      回去后花形说藤真一定很喜欢你。

      “你是什么意思……”

      “别想歪了!”花形给了他一拳:“只是……藤真很少主动约人打球。”

      “是么……以前他总和牧连到一起,站在头上的感觉,超不过。”仙道很记得牧,那脸清晰的轮廓和霸气仙道说实话有点神往。

      花形静了几秒后说:“藤真喜欢牧。”

      “看得出来他很主动的和牧打球……”仙道挥挥手。

      “这和打球没关系。”

      仙道张着嘴木然点点头,想了会儿大概明白意思了,“哦”了一声问:“他跟你说的?”

      “恩,他什么都会和我说,我也一样。”

      “你们倒很好。”仙道扁了下嘴,突然又想到了藤真的性取向,跟着想,花形是不是也是……

      “我们是朋友……或者说是兄弟。”

      不用问了。

      那天晚上仙道觉得自己一定抽风了,怎么现在想什么都要扯到个性取向问题上去?比如今天想藤真,一想他就想到同性,然后就是一堆子东西。这根本就是自己胡思乱想,毫无道理。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仙道发现自己越是不想或想那事,就越是在意身边的一切。以前不会注意看身边有谁像“同道中人”,现在要看了,而且还真发现了几个。以前他除了流川没想过其他男人,现在下意识的知道自己的取向后,他开始注意男人。有时候他真的搞不清楚是流川让他成了同性恋,还是因为自己是同性恋所以才会喜欢上流川。他现在爱和花形走一起,两个高个子很打眼;他们说着说着就要说到这事上去,久了之后花形没烦仙道自己却烦了,但每次带起话题的也都是他自己。花形觉得这很正常,拿他的话说,就是“从发现到适应我是陪着健司过来的,心思什么的我都挺明白”——他也确实总猜得透仙道的心思。这让仙道很不自在:毕竟他不是好猜的人,也一直占着主动权,现在面前一个和你接触一年多的人就将你看透了,人总不怎么自在。

      仙道还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开始排斥女性了,这让他心里没底,但过了段时间就好了。再过了段时间,仙道有些适应了,定位也好心理上也好也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就没再多想。他没同藤真摊过牌,也不知道藤真自己有没有看出来,总之两人打过几次球,就几次,其他时候没再见过面。

      冬春交际的时候藤真病了,病得很厉害,最后胸口痛着急,打电话过来找花形时,花形却不在。藤真大概是以为花形同仙道他们打球没听到,于是打到了仙道手机上,仙道接起来后犹豫了会儿问了大概寝室号码后直接去了藤真的学校。

      去之后他发现藤真的情况比想像中要糟糕很多。藤真人躺在床里脸红红的,问他他说全身酸痛,躺着时背脊里像有块抹布塞着,顶着,又挤着,总之很不舒服。那时候仙道也吓坏了,将藤真背去了医院,背的时候还真想如果背上的人死了?……感觉一点都不真实。

      藤真烧成了肺炎,好了之后无精打采的,仙道去看他时他正坐在床上发呆。那天仙道陪了他一下午,自然也就说到了那个问题。藤真微微惊讶之后脸上也就再没啥表情,只是听仙道说。仙道开始说的慢,还有些躲躲藏藏的,话也挺含蓄;后来逐渐说开了,仙道就一直说。他觉得对着藤真他就想说,毕竟这都是憋了很久的话,对方也是个有分寸的人,再加上对方和自己的关系不深不浅刚刚好,自己竟是一点顾虑也没有。他问藤真,说如果只是喜欢一个人,对其他人都没感觉,那也算?

      藤真脸木呆呆的,眼睛发直盯着被单说,喜欢男人就是同性恋,不是你就不会喜欢。

      “那我没有碰到流川的话,便不是了。”仙道扣了扣脑袋。

      “不是就不是了,没碰到喜欢的女人你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女人。”藤真还发呆,也许是有点累。说这话的时候他静静的,似乎是说着理所当然的事般,双手握在一起,句句话都很淡。

      随后藤真自己爬起来找了水果罐头吃,吃了会儿精神似乎好点了,放下罐头又说:“成为同性恋似乎都有些契机,恩,因为自己很难发现。或许是喜欢上了身边的某个人,或许是其他的偶然,我是自己发现的。”

      说完对着仙道看了看,眨了下眼睛,又开始弄他的罐头。

      “怎么发现的?”

      “我不喜欢女人,从小就是……小时候身体不好,上学被女生打过,”藤真抬起了头,看着仙道的眼睛缓缓开口:“觉得女生很难理解。”

      仙道“哈”的干笑一声,心里想,女性很好懂的……不过他没说。他觉得藤真其实好直,比如说你问他什么他就说什么,要是他不高兴或不想说了,他就抬头看着你,眼睛直直的,这样你就知道自己该换个话题了。比如,他问藤真平时出去找其他人么?藤真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但这人不开口,虽然生气了你也大概能看出来;如果遇到那种粗神经的人,仙道很想知道藤真要怎么样意会言传,总之仙道知道他肯定不会开口。

      (二)
      回来之后仙道问了花形这个问题,花形哑然,随后笑着说藤真不笨啊!他自然会走开。

      仙道哈哈笑着逃课去酒吧了。花形扣扣头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回答没有问题。以前有几个女生围着藤真转,开始在篮球馆时藤真一句话不说,出来之后藤真拔腿就走人,这件事配合当时的背景和气氛就很搞笑,他是一直记着的。花形又由此想到了很多藤真的趣事,那天下午总傻笑。

      在他印象中,藤真对着篮球时,是不一样的,球场上和球场下,也是不一样的。第一次摸到篮球是小学二年级,那时候是老师带着打的,藤真回家后就吵着要了个篮球。那是花形陪他去买的,藤真的父母似乎总是很忙,只是给了他钱,然后就将他托给了花形。后来想起来,篮球对于藤真一定是特别的,不然那时才豆丁点大小的藤真偏偏会如此着迷那圆不溜秋的东西?至少自己当时就没那么大热情。

      花形还记得,那是个夏天,风是热的,虫鸣也很响。藤真很矮,拿球有点吃力,于是就踢着走。街上人告诉他,小弟弟,篮球踢了对球不好,他就又将球抱了起来。回家的路上灯有些灰暗——大概那时候已经很晚了——这个花形不太记得,他只记得两人互相抱着球走,也会拍拍,但是球不太听话,有时候碰到脚尖还会滚很远;那时两人都累了,也就不再玩球,他们懒得拣。

      第二天早上上学时藤真的妈妈笑着对花形说,昨天藤真在家里玩球,摔了壁画,还割了腿。花形看他腿上果然是伤了,问他痛么?藤真摇头说不。又问他球呢?藤真说放家里的,妈妈不让带,但是爸爸下午会给我买个球框。

      花形觉得藤真的父母太过宠他。

      所以后来藤真和家里吵架花形看了觉得难受。他们两家住得近,藤真周末回家却决不在家住,只是回家看看妈妈。他爸爸是画家,经常不在家,不知是不是刚好。有时候藤真回到花形房里后会不高兴,于是花形就知道他爸爸那天一定在家。看了几次后花形说你还是回家吧,藤真说我爸不让。

      上个星期花形和藤真又回了次家,藤真回得异常久,直到晚上十一点过才从花园翻进了花形的房间。他回来时看起来很高兴,两人去厨房拿了吃的,还看了两张碟。花形问他怎么了,藤真说其实也没啥。对此花形的理解是藤真很久没回来了,所以一回家他就很高兴;花形希望他们父子能好好谈谈,但这似乎不可能,拿藤真妈妈的话来说,就是倔到了一起。

      回宿舍后花形开门迎面见到了仙道,对方是过来借宿的,开门时花形吓了一跳。花形高仙道一年级,住的是一楼,仙道自己的宿舍已经关了,爬墙也不可能。仙道,我过来呆到早上再回去。看着翻窗进来的仙道花形说藤真总翻我房间的窗子,你就翻我宿舍,我果然是上辈子欠了你们。仙道苦笑着说酒吧的一位女生喝醉了,我和她同一条火车线,于是先送了她,再回来就晚了。

      “你是通吃啊。”花形合上手中的书。

      “奇怪么。”仙道似乎很倦,笑的时候眼睛看着花形电脑上一张张显现又消失的屏保图片,瞳孔中幽蓝一片,带着两颗晶亮的点。

      “不。”

      “藤真不会吧,他说他小时候被女生打过。”

      花形抿嘴笑了。他回头看着仙道说他这么同你说的么?

      “他骗我的?”

      “不,确实被打过,恩,确切说是我们两被打。”

      仙道很难想像两个大男孩蜷在地上被女孩子打的样子,尤其是花形。花形只是说,是那女生诬陷自己偷她的橡皮泥,藤真帮他,很多女生帮那女孩,就打起来了,那边人多,后来就成了被打。

      “不过那不该是……那什么的原因吧,这个说不太通。”花形结尾时加了一句。

      又过了个星期仙道又没赶上门禁,翻去花形的寝室发现里面花形和藤真窝着正在泡面。仙道嘿了声问你怎么在这里。藤真说我过了门禁于是就过来了。

      原来就花形的房间可以自由出入,抬腿翻一下就可以了。

      花形去洗澡时仙道想到之前两人间那话题,他问藤真说你们当时打不赢女生么?藤真跳着趴到床上晃了几下后说,就花形不敢还手,其实他还的话我们就赢了!

      “不是该你比较文静么?”

      藤真愣了下,突然翻身起床跑到花形书桌抽屉面前很老练地翻出一本东西,凑到仙道面前让他看。仙道看了后仰头笑了,同时伸手将那相册拿过来又仔细看看;这次他连眼里都漾出了些笑意,不再像平时那样深。

      那是花形和藤真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面的藤真高出花形一大截,单手搂着花形的肩,像个大哥哥。

      “初中我都还高很多。”藤真声音提高了些,气鼓鼓的,但随即又笑了,又翻了其他几张照片指给仙道看。

      就在那一刻,仙道突然喜欢上了藤真——和流川不同的喜欢。眼前的人很普通也很可爱,又还有些特别。这么一了解后,之前的好奇或许少了很多,但亲近感也多了不少。藤真发现仙道在看他,笑容一瞬间褪掉,迅速回头,愣愣的鼓着腮帮子问,干什么?

      仙道更想笑了,他觉得脸上反应变化那么快那么大的藤真和白天,或者和以前所有的藤真都不一样;他还想,常逗藤真一定很好玩。

      那时的花形只是靠在门边上看着里面那两人闹,最后咳了下说藤真你把我底全揭了。藤真啊了声后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随后又说那也没什么不好说的,要你一直没长还那么矮我就不会说。花形哑然想那是什么逻辑,随口说睡觉了都那么晚了。三人睡觉后藤真两分钟便没了声音,仙道吃惊的问花形说他睡了?花形说他沾枕头就睡。

      “藤真很有意思。“仙道的声音在黑得深沉的寝室里闷得紧。

      “仙道,”花形开口时仙道觉得那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找不到方向:“藤真很难得在外人面前这样,他喜欢你。”

      仙道从头到脚轻松了一下,像整个身子放下来般踏实。

      早上仙道继续逃课,藤真却早早的起来冲去了学校。仙道找花形借了几张碟,并说下回打球将藤真也拉上。花形说好,随后用手指指其中一盘碟说那张你小心,是牧的,弄花了他找我赔。

      “你和牧还有联系?”仙道晃晃碟子,并想原来自己和牧的品位差不多。

      “一直有。”

      “那下次打球把他也叫上吧。”

      “那可是专业的……好吧。”

      牧长高了些,又壮了,脸倒没怎么变。花形心理很平衡仙道却吐了口气说我这头发很帮我,让我看起来比实际身高高出很多……牧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了高了?

      “191。”

      那天打球时花形发觉仙道总是在留意藤真和牧。当然仙道也好像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是在最后顺便知道牧原来有女朋友。这话从牧嘴里出来那么的自然,是说什么的时候带出来的;那时仙道斜眼看了看藤真,那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花形看了后觉得很好笑。去车站时花形听到仙道问藤真,你喜欢牧?

      藤真回头看着仙道,脸上没表情,嘴有点撅着。随后他点点头,将头转了回去。过了会儿他又转过来看着仙道,眼中有了笑意,有那么点弯弯的;他说:“花形告诉你的?”

      “唔。”仙道含糊的答应了声。

      藤真列嘴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齿,并回头看了花形一眼,挥了挥拳头。

      花形看看身边的仙道说你今天又回不了宿舍了吧,那去我那边,我明天没课,晚上可以看碟。那天晚上两人没再谈藤真的事,也没说同性异性等无聊问题;他们说了些很具体的事,比如哪个片子好看,比如花形那室友为什么永不回屋,比如哪辆机车油缸怎么样了,车队谁谁谁又要转会了。

      花形还问仙道,说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么?

      仙道懒笑着看他。

      “有朋友的人不像你这么懒散。”

      仙道对此只能无奈的摊摊手,并反问那自己认识的那些人都算作路人么?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和藤真。”仙道嘴依然抿着,眼角却已不再带有幅度。

      “是的。”

      仙道轻轻的哼了一声。

      花形有些同情眼前的人。认识他之后前后两人一起吃饭逛街了很多次,后来熟了他也常过来睡觉;对方总是无所谓,去哪里都好,去哪里他的爱好也就在那里。而花形是不一样的,花形喜欢车喜欢模型,逛其他店时就漫不经心,到了车店模型店就很认真,还有点激动。每次仙道也会同他一起进去,拿起模型来时仙道也能说几句很像样的评论,比如这车多少钱,或者者车好在哪里。只是每次最后花形在想起时间后慌忙抬头时总看见仙道站在店门口等他,高高的头发直愣愣的立着,指向天。

      仙道会慢悠悠的回头,说,好了?

      久了之后花形也不再说让你久等了。但每次花形总是不舒服,之前是内疚,后来是别扭,最后是无奈。他觉得仙道很见外,或者是对方就那么不知不觉的让你觉得有了压力,这样下去总是不好。熟了之后花形曾对仙道说,你要觉得我慢你就说,你要去其他店你就拉我去,你停多久都可以。

      仙道还是说无所谓,他怎么都可以。

      花形觉得眼前的人,苍白而孤僻。

      还有一人也如此,但那不是在自己面前,自己是特别的。

      现在,为了不静下来,花形首先开了口,他说,我曾做过很对不起健司的事,但这不影响我们之间。

      仙道微微仰起头哦了一声,等着往下听。

      花形于是说,健司是同性恋的事是我不小心漏出去的,结果全校都知道了,后来,他有段时间,不太好过。

      仙道表示理解。

      我无意识中告诉了当时的女朋友,她又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就这么传开了。最后有谁终于爆了出来,那段时间大家都指指点点的。当时健司正是学琴最紧的时间,要考试,所以那一年他很辛苦。一年之后他考试结束了,也就向父母说了,再后来也不练琴了,只是打篮球。他遇见了牧。

      什么琴?

      大提琴,很好听。

      后来他说什么?

      他说这是契机,一步一步走过来,一件一件事牵引。

      他很坚强。

      是,健司一直都是最强的,我们翔阳、大家都这么觉得。

      仙道笑着轻道:牧。

      牧也说健司强。

      是么。

      送女孩的话什么比较合适?

      ……………

      仙道抬头静静的看着花形,张着嘴顿了顿说,看什么情况——这是典型的屁话。

      不认识的,但是又想认识……你知道!花形动动身子挪挪屁股换了个姿势,又扣了下头。

      仙道调整思维尽量跟上对方,换了下头靠椅背的姿势后他闭着眼说,或许首饰很好,很实用。说完仙道举手臂伸了很久的懒腰,并补充道:“你最好了解下她都喜欢什么。”

      陪我去买。

      …………好。

      花形起身拿上毛巾洗澡去了。

      花形的思维并不跳跃,只是刚刚突然那下,就在对方说“是么”的那一下,他觉得仙道是可以信任的,可以推心置腹的,他突然想要留住这个人,留住这种感觉这份默契和周围的一片空气。这样的念头跳出得那样突然,是种感觉,也是种经验培养出的直觉;似乎言语和之间的气氛到了某个程度之后就会突然进入一种状态,那种状态你知我知却又无法言语。于是花形试着邀请对方进入自己生活,而对方自然的进入。

      他果然同仙道一起去买了礼物。礼物是条链子,上面有着些奇怪的挂坠,小高跟鞋或星星月亮之类的。那天晚饭后花形在食堂门口等到了那女孩,并将链子交给了对方。花形本想让仙道同自己一起,仙道却找了个借口溜了。女孩有些吃惊,但还是收下了东西。

      晚上他给藤真拨了个电话,藤真听得兴趣缺缺,唔啊哦了一阵说那其实人家都没答应,随后挂了电话。结果人家第二天就答应了。于是周末的时候打球的人中最高的那个少了,牧本是花形约出来的,过来后看了看众人奇怪的问花形人呢?

      “重色轻友去了。”藤真没好气的发了言,跟着自己憋不住便笑了。

      仙道撑着藤真的肩歪歪斜斜的站着说:“下次牧哥也带你女朋友出来,都带带家属。”

      牧身子动了动。

      (三)
      仙道看着牧那样奇怪的抖,像打摆子,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他脸还照样笑着,头的角度却逐渐偏过去了许多。花形不在大家都觉得少了个人,尤其藤真,打的时候传球都不自在——他似乎总想丢给花形,回头过来却老看着牧,而牧在他心中是敌方,传不得的。

      花形有了女朋友后仙道见他也少了,偶尔遇见都是在食堂,再来是操场之类的。花形甚至要问仙道才能知道藤真最近怎么样了,打球谁和谁一队,或者他有没有买什么新的CD。这样于潜在中变化着的关系让仙道适应不来,他感觉自己像个传话桶;以前他们之间有个藤真像条链子,现在自己成了链子,藤真去了哪里?

      再有两三个月过去后牧也开始问了,他说花形怎么了?为什么总不来?藤真于是在下一次打球时将花形拽了过来。那天打球时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很从前的从前,大家都很高兴,藤真也和花形成了一边,搭着仙道,笑称三人联盟。球散后花形要回去了,牧微笑着说感情那么好?这么点时间就急着回去了?

      说话时藤真和仙道都抬头看向了花形,花形当然还看着牧;一直是男人一个圈子,中间突然插进了个女人,四人都不自在。此时只有流川恍若无人的熟睡,歪着脑袋靠着仙道,似是外人。花形笑着说你别开我玩笑,随后想了想,顿了顿,又歪头笑了起来。

      藤真鼓着腮帮子把头转向了一边。

      那晚藤真同仙道去了闹市区,同牧分手后时间又晚了。以前两人自然都会去某人的宿舍,今天却都很犹豫。仙道问去哪里?藤真说不知道。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一个答案,只是都不说而已。当然他们还是去了该去的地方,这时间没其他地方可以留宿,流落街头又实在不符合个性。

      花形看着两人翻窗进来时哈哈大笑,随后三人都近乎刻意的维持着以前的所有程序和气氛——他们都爱来这里,以前是 ,现在估计也还是,而他们知道若不小心保留,这样的一切亦会迅速的成为过去。那晚三人没睡觉,看了碟吃了东西,最后还出去买了酒;花形大聊他的女朋友,藤真和仙道也不反感了,偶尔还会拿他开开玩笑。天明时三人都有些倦,藤真去冲了把脸后说我去学校了,其他两人却已半死在床不再动弹。

      天还只是蒙蒙亮,花形睁眼吃力的望向窗边,看着藤真的轮廓镶出一道昏暗的白边。藤真回头看看半死不活的花形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别看了快睡,随后利落的抬腿翻窗跳了下去,半个脑袋一晃一晃的逐渐模糊了……不见踪影。花形在看不见人影后心里突然觉得空,脑子一清醒后撑着坐起来又向窗外张望了会儿,却只见雾蒙蒙的一片中操场昏暗的路灯惨白一点。

      他觉得心里失落的很,什么东西坠得厉害,心一烦扯了被子盖头睡觉,似乎这么睡过去了再醒梦就会散开,之前的感觉就随梦走了。

      那之后他果然很久都没再见藤真,自己打球居然还去过两次,偏偏藤真忙了又没去。十八年来形影不离的两人分开了也就分开了,淡得连点遗憾都没有。花形只是为此刻意惆怅了几次,像提醒自己般去想,啊……那么久没见了。上大学后两人仍形影不离了两年这已是奇迹,花形觉得该来的来了,想多了违背原则反不自在。

      学年末成绩下来花形挂了很多科,他女朋友也是,两人相视无语之后却又哈哈大笑。这没什么,花形想,这没什么,他的心都是紧绷的急切的不安分的,围着一个兴奋点飞速的旋转,此外的一切激不起一丁点涟漪。那时连仙道都说花形变了,当然这里面没有好坏成分,人遇到了某人而改变,这是如此的天经地义。

      寒假的一天晚上藤真突然给花形打了电话,电话里问了问对方大概,随后又问了问其他东西。藤真没问你怎么没同我联系,只说,你女朋友还好么?花形笑着说好,并认为这是惠子——他女朋友的名字——开始融进藤真心里的征兆。然而紧随其后的一句话又让花形差点跌下了床……

      你现在简直乱七八糟!

      说完这句话后电话里的人口气恢复了平静,沉默了会儿又说,好久不见你了。

      花形几乎是头脑空白的含糊了几句挂了电话,他不是为那句话而麻木,是那头陌生的某人陌生的一切让他焦躁不安。十八年来藤真从未对他说过好久不见,十八年来这样的事从未发生也从为被提及,突然一下,彼此清楚的事实被对方道出,花形这才确实地觉得彼此间的感觉变了,流走的东西再回不来了。

      他为这失去难过了半小时,无意义的难过,无可挽回的失去,花半个小时想它已属奢侈。

      牧的眼中藤真和花形总是一起,从联合赛开始到高校表演赛,再来是亚洲青年杯,他们总是在一起。于是后来每次花形不再出现时牧便会低头瞥藤真一眼,斜下方的人鼓着腮帮子发呆,似乎这是正常的是显然的——这样的无动于衷很虚伪,牧看了后总想笑。

      他知道藤真是念旧的人,他还知道藤真最在乎哥们儿,所以那一脸的漠然和一眼的空洞相映成趣,牧看后总会为这好琢磨的小孩偷偷笑上好几回,或是在回家路上,或是在自己房里。

      他说,藤真,哪天我们出去买球鞋。

      藤真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在商店里藤真似乎遇到了熟人,他回头微微惊讶之后又厌恶的掉转头埋向货架阴影处。牧听到几位年轻人轻声议论着走开,言语中知道那些人是在嘲笑藤真的身份,一时间脖子有点僵硬,不知是该装做没听见还是过去开口缓和气氛。他仍记得花形说过的、那段无奈的往事,他还记得那时的花形是那样后悔;他又看了看藤真,对方也正转过来看他,并开口说,是我以前的同学。

      无聊的答案。

      收银台前两拨人又碰到了一起,对方几人扭头讪笑间牧突然开了口。他说,藤真我们过去一下,我忘了件东西没买。说完后将手搭在了藤真肩头,半架着一脸无所谓其实错愕无比的藤真去了体育用品区。

      你的手可以拿开了。

      谢谢

      打球休息时仙道说了说花形的近况,随后又扯了下NBA的花边新闻;流川还在睡,睡的时候头枕着仙道的包,迷糊间等着第二轮球赛的开始。藤真木愣的玩球,好一会儿,又突然开口说,我们多久会不打球?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在这样的气氛下出来实在诡异。牧当即表示自己会一直打打到不行为止,其他三人却都沉默了。三井早没再和众人打球,随后是花形,下一个是谁大家都不知道。结果那晚花形接到了藤真的电话,熟悉的口气和腔调反复着说一件事。藤真说花形你想想清楚,那个女的不适合你。

      这样的话从藤真嘴里出来花形只觉局促而别扭,他敷衍几句后挂了电话;那天晚上花形失眠了,恼人的几句话和心突然塞紧的感觉反复在脑中重播,直搅得他第二天对着惠子时竟在一段时间里无话可说。

      那个星期花形又出现在了球场上,最高兴的人自然是藤真。那天花形开了几个以前大家大概都会说起的玩笑,却没有得到与以往一样的回应,那样的东西太老了,其他几个人早就不说了,于是大家都有点冷。尴尬中仙道说了个成人笑话缓和了气氛,但花形已经没了之前的兴致。他是要面子的人,看着自己的一句话带来的是其他四人彼此瞬间交换的眼神和突然凝聚的空气,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既然存在是多余的,他只想快将球打完后早早回家。花形的自信是如此脆弱,到初中为止他都只是被讥笑的对象,都只是戴着胆小鬼绰号的招牌人物,都只是需要藤真时刻保护的矮冬瓜近视眼;他的底气来的突然,掩不住之前十二年时光的烙印,任何的脸皮发热都会将他带回过去,重温着感官的点滴和不愿回想的逝去。花形痛恨着丢脸和排斥,所以他想走。

      在车站分手后藤真在列车来的一瞬间和花形上了同一班车。他们像从前一样回了宿舍煮了杯面打了游戏,虚假的过去被重筑起来,心知肚明的刻意也在一瞬间有了理由。但藤真毕竟还是说到了那个话题,他还是坚持着说,那女人,不适合你。说的时候一字一顿,那张熟悉的脸带着不熟悉的表情和语气让花形手足无措。最后两人吵了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十八年来的第一次。面前的人突然不再是自己熟识的旧友,而成为了一个不愿面对的自己;花形在藤真的名字底下看到了之前再之前那无数个自己,各种时期的都有,孤独的妥协的强笑的哭泣的;他一挥手打散那争先恐后冒出的断面,手心有些发烫,火辣辣的,他错愕的停住了所有的动作和思考。

      藤真跳起来也给了他一拳头。

      花形在一瞬间的屈辱和惊讶之后跳起来还了一巴掌。于是两人都对打了几下,随即停手。藤真擦擦嘴角破皮的地方,书包一垮腿一抬翻出窗外,走了。走时他回头想说什么,大概又觉得说了也没用,恨恨地瞪了花形几眼,最终还是没说。

      第二天是周末,众人本是要接着打球的,花形坐在床边赌气的思考了一整晚,还是决定去——不去就是输了,那就和小时候一样了。

      讽刺的是这次藤真却没去,花形等了会儿见对方是肯定不来了,竟也有些怅然。牧回家前问花形说你们怎么了?你脸怎么回事?于是花形像是找到了决堤口般,将昨天的事详尽的叙述了一遍。牧是可以交心的,花形从来都这样认为。

      花形最后说,藤真一定很恨我,一定的。

      牧说他没有,他把你当最好的朋友,和我和仙道都不一样。

      恨的,花形说,是我让他开始了之后的一切,是我一手造成的。

      牧后来想,花形是被自己的心压倒的,那只是时间问题,这和藤真本身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在一起太久了,藤真意味着过去和内疚,意味着最不光彩和最光彩的一切的纪录和见证,意味着太多东西,那或许真的太重了。

      (四)

      之后的打球花形不再出现,众人也默契的实行绝口不提;仙道和牧会偶尔注意藤真,随后对视一眼再扁扁嘴。这让他们彼此都觉得舒坦而又心领神会,毕竟这样的彼此交流还是第一次——除去篮球以外的联系,对牧对仙道,都是第一次。今天的仙道很得意,原因是流川主动要求同他一队,这是第一次,而他的满意向来简单如此。中途休息时仙道又同牧提起了花形,这时的藤真和流川在单挑,是个可以畅所欲言的好机会。两人随后说起流川,简单交流之后仙道轻声笑道流川同我是平行线。此时藤真正跑过来拣球,撅嘴随口念叨着说空间几何平行也可以相交云云,边说边将球拍起来转身走了,只留下愕然之后哈哈大笑的两人。没有了花形打球仍然快乐,只要你不去刻意确认花形的离去。牧笑着对藤真喊说你在说什么?而仙道则将手里的球扔过去击中了藤真的屁股。藤真拣球回扔过来,同时对着流川说了什么;过了会儿流川又靠上藤真耳边回了句话,藤真迅速转头瞪住了流川,随即笑了。

      背景是夕阳和拉长的斜影,一片片铁丝栏杆斑驳的影子覆盖上沙地,归巢鸟叫响起,恬噪却又空寂。那天大家都玩得不想走,直到路灯全亮空气中透出寒气为止。路灯圈出的光晕之下藤真点燃一支烟,仙道搭在流川肩上笑着说藤真你家里有多少火柴盒子?藤真抬头奇怪的说盒子空了就扔了,留着做什么?

      牧站在藤真身旁,斜眼看看那盒子,随后说,你是不是喜欢卖火柴的小女孩?

      仙道哈哈的笑了起来,上扬的眉毛和弯成一道线的眼睛,还有大大扯成“一”字抿起的嘴。头顶灯光的印射加深了嘴角和眉间的阴影,那阴影随着微笑的牵动变换着深浅和形状,略显诡异。

      藤真扭头将脸侧向一边,牧便不在说了,弯腰拎起地上的球包准备回家。起身时他不自觉的又看了眼藤真,这么斜下方看去对方一小半侧脸刚好印在了自己眼里。那时的藤真依旧鼓着腮帮子,似乎是气到了又似乎是觉得那玩笑很无聊;他眉毛前端微微皱起,脖子向前伸着,下巴又有意的翘起。那时的藤真用佯怒掩饰着腼腆,而牧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藤真是那样好猜,这样的掩饰效果也就永远奇特,让人忍俊不禁。

      那时的藤真,眼珠子咕溜溜的转。

      之后一周一次的球赛还在继续,但藤真会偶尔缺席。他的妈妈病了,他要去医院陪妈妈。牧问藤真说伯母是什么病?藤真不具体答,只是说不太好,可能活不过今年。当时仙道和牧都很震惊,觉得这样的事情不该用这个语气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说出来。可藤真说这个是事实,医生说的——好像医生说了一切就是理所当然。

      仙道让藤真回家住,藤真还是不愿意。这个时候父子之间的拉锯战已经白热到了极限,谁退后都会输掉前面几年里积存下的所有颜面。藤真妈妈没插过话——既然儿子天天来看她,那回不回家也就无所谓——这是她自己说的,藤真强调。

      转眼到了六月,大四的众人打球已改为两周一次。六月初的庙会快结束时流川突然提议大家一起去一次庙会。难得流川说话,所以他说什么其他两人也就都答应。仙道打电话问藤真说你能不能去?藤真看看时间说可以,妈妈那天做小手术检查,我也不能进去。

      一个月不见的藤真胖了,还白了很多,尖脸瞬间变成了鹅蛋脸,看来是跟着吃病号伙食过的不错。庙会那天藤真和仙道先到,于是仙道被藤真拖去买CD,翻刨之间藤真指着一张CD说这个花形找好久了,说完拿起来要一同付帐。仙道无意间说他不会自己买了吧?藤真说不会的他一直没找到。说了这话后藤真愣了一秒,手僵硬了几下又将CD放了回去。

      恩,他可能已经买了,藤真说。

      庙会时藤真和流川走在一起,他拉着对方一起捞了很多金鱼;藤真捞金鱼很厉害,最后留了四只算了钱,将手中的鱼分给众人,并说这鱼要好好养,不能让它死了。放烟火时藤真开始不安分,他转头看看身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突然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他又抬头看看烟火,更加坚定的说,我先走了,鱼别喂死了。

      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藤真一走牧就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过了不久他也起身,随口说是去买水。仙道看着身边草坪上熟睡的流川,看着烟火的颜色映在对方脸上忽青忽紫,被吸引了般的逐渐靠了上去。随后他眼前一黑脸颊一烫……

      仙道反射性地弹了回来!

      脸颊还那么火辣,眼前的一切定格了好几秒才恢复顺畅。他缓慢低头看向身下的人,而流川的眼中没有迷糊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这让他无法确认对方这一拳里蕴涵了些什么东西。两人都互相看着,流川眼中静如泓水,而仙道的静则是不便应万变的终极演绎。或许两人都手足无措,或许两人都清楚什么而又不清楚很多。最后仙道起身说我先回去了,他脸上还是那笑,最初最初时的那种笑,懒散而深邃,却不带任何东西。

      牧回来时仙道已经离去,流川也在之后不久说想走了。牧和他走了很远很远,走过一个车站又一个车站;他们都不太说话,但牧问流川就会答;潮热的空气和微凉的风交织着镶嵌进皮肤,夏天的味道在夜色中沉淀扩散。那时的牧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很陌生。

      第二天仙道打电话来说,花形告诉他藤真的母亲昨夜去世了。紧接着那天下午牧又打电话告诉仙道说今天下午我回球协时听说流川被推荐去了美国。

      “那小子约我们出来是为了告别啊……他就是这样。”

      牧恩了一声。

      三天后两人一同参加了藤真家的葬礼,藤真穿着一身黑西服同他父亲坐在一起,看见他们来了,站起来微微点了点头,又坐了下去。两人还看见了花形,对方正帮忙张罗着鲜花的摆放,仙道和牧都过去帮了忙。花形轻声告诉两人说伯母是子宫癌转移去世的,半夜走的,藤真和他爸爸都在,她是死在手术台上的,麻醉后还在搭桥管子时就出了问题。

      藤真还好么?牧问。

      恩,他一直有准备,况且——花形歪头表示——伯母走的很轻松。

      仙道看看堂中的照片,看着照片里美丽的夫人,又看着在座的一大片人,突然没了精神。他将手中的花随手放在茶几上,自己去了后院。藤真家很大,院子里精巧的修建了个日式花园,正是夏天,院里的一切,绿也好红也好都灿烂得刺眼。他听到身后藤真叫他,转头微笑着说节哀顺便。藤真说谢谢,随后说我听说了流川的事……说是今天,你怎么不去?

      仙道知道这是藤真最大限度上的八卦和关心,但他还是摇摇头。仙道觉得自己在藤真面前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如果笑是掩饰那这已暴露了;如果笑是敷衍那这对朋友未免见外;如果笑是捍卫自己最后的颜面的话,颜面早已荡然无存。

      藤真不再说话,只是递过来一支烟,随后擦燃了火柴。转瞬即逝的火光摇曳着,在挣扎间逝去。花形过来叫藤真过去做什么事,藤真应了一声埋头从花形身边擦过,并交谈了一句。花形看着藤真自然的表情和放松的四肢心沉到了谷底,最后一次的确认彻底否决了内心不切实际的期待;他勉强对仙道笑笑,上来搭了几句无聊的话题;过去的感觉回不来,重新塑造又太累,顺其自然才好。

      母亲走后的藤真便不再来打球,他一次也没出现过,仙道和牧也没问过他。三井走后是花形,花形之后是流川,现在又是藤真。于是几个月后牧和仙道也没再见面,见面总会将现在与过去对比,这样的无力两人都有些厌倦。其实他们之间都还有联系,比如花形和仙道就还常常一起吃饭,比如仙道去看过牧的比赛。然而藤真再没了音讯,只有一次牧给他打电话,对方说自己现在是硕士生了,很忙很忙。

      过年之前仙道花形和牧三人聚了一次,吃饭间花形看着牧奇怪的说,为什么你平时那么普通?

      随后他说的话却和之前完全没了联系,他说,藤真搬回家住了,和他爸爸一起。他又说,藤真一定很后悔,他母亲进去前拉着他和他爸爸的手说两人终于一起出现了,她很幸福,进去之后就死在了准备台上。他说藤真一定认为自己对不起妈妈,而牧和仙道两人都相信花形说的是真的,他是那么了解藤真,一直都是。于是牧揣摩着那将自己与从前自己完全隔绝开来的藤真,感受着他对自己的厌恶和后悔;牧甚至能感到藤真心中的迷茫和焦躁,还有那丝无力的后悔和无止境的心焦力瘁。牧又想起那天晚上仙道劝藤真回家时对方耷拉着脑袋的样子,一步步走到现在的藤真否决着自己的阶梯,悬空的他摇摇欲坠。

      牧觉得自己对藤真的了解一点一滴的加深,原来了解不是聊天或打球,而是下意识地去思考。他搜刮着脑中留有对方印象的每一个场景,前后连贯琢磨出了一些东西。然而牧天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琢磨的乐趣在自己,琢磨过了,藤真怎么样他也无能为力;人总要独立面对自己承担,藤真的能耐如何也看他自己。

      牧在CD店遇到过一次藤真,那家CD店是藤真带他去的,东西确实很齐,之后他就一直去那里。以前一股子劲认着东西追的藤真突然没了底气,牧看着眼前没什么变化却已隔膜了的对方,只是笑笑。那天他们一起吃了饭,在最后的最后藤真终于开始说话——之前也说话,不过是屁话。他自责着自己过去的做法,自责着少年的不懂事,他甚至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和自己以前的得意。他曾是那样的为自己的独树一帜和勇敢自豪,他曾亲口对他父母说,我是同性恋。现在他说,我知道父亲想我回去,但回去了也是一样。

      其实藤真说的并不多,很连贯却缓慢,很静却也很沉。他只能抓着自己的骄傲硬着头皮继续走——他还有学习还有家世还有过去辉煌的一切,他顶着这些东西虚伪地壮着胆子向前奔,似乎跑到一个新的地方,跑离一个过去,便会豁然开朗。那些曾经的方式和坚持竟被否定得这样彻底。

      牧也开口说着,他愿意同藤真说话,那是和自己唯一平等的人,一个男人的世界中,那个绝对的存在,一个目标和对手,一面镜子。牧觉得藤真的否定只是赌气,以前的他简单而自信,独来独往而坚定;然而那一切终是要过去的,少年的简单美好只会在回头间被抹平。

      分手时他说,藤真,你没有错。

      无聊。藤真轻哼一声说。

      回头看时发现错误不代表当时的做法不对,不那么做在当时不见得对,也不可能有后面的回头,你没错。

      藤真脸上虚伪的表情褪去,剩下一脸孤寂。

      (五)
      “藤真,要打球的话,叫我。”

      藤真点点头,擦燃的火柴散发出一股硫磺味,摇曳的阴影让对方的脸变得虚幻,牧竟看神了。他看着藤真压扁空盒子,再扔掉火柴棍;随后对方抬头正视着他说,我确实没错。

      他们在沉默中分手。

      仙道和牧又开始约着打球,那年冬天里的一天,牧突然问仙道说,在日本打球,是没有前途的么?仙道笑着不语,意思却是很清楚。仙道只是说,要不流川也不会去美国。

      “你们还有联系?”牧惊奇的问。

      “没有。”

      “……我回去了。”

      “这么早?”

      “抚子今天搬家,我得去。”

      “真是好男人,要我帮忙么?”

      “不用,谢了……你有车么?”

      仙道摊手摇头。但分手时仙道又说,藤真有车,你要找他帮忙的话打给他。牧说不太想麻烦他。

      “打给他,打。”仙道嘴笑眼不笑的说。

      “……好的。”

      藤真的车是辆小奔驰,过来后看着眼前山一般高的东西奇怪地问牧,你不是说只有一个人的东西么?牧摇头说她东西一人就有这么多,光衣服就三箱,还不算在家里的。藤真哦了一声点点头开始帮忙。抚子很能干,东西收拾得很好,打包打捆地很好拿。她一再地像藤真道谢,并说牧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他唯一的对手。藤真听后很认真的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现在的牧厉害的多。说完后他看牧一眼,又转回头去。

      藤真车上放着奇怪的CD,没有节拍也没有旋律的歌曲,慢悠悠的没完没了;牧正要对CD进行批斗,旁边的抚子突然开口问,这个是轩辕的第一盘专辑么?

      藤真本是在认真开车,这下突然扭头过来了,眼中放光提高声音问,你知道他们?

      随后抚子说了很多话,藤真一直点头,恩啊哦了好一阵,并不时补充或点评几句,摇头晃脑的很高兴。无奈兴奋中的藤真有点开车不看路,还不时回头很有礼貌的对着抚子眼睛说上两句;牧觉得这样很危险,又着实高兴这两人能谈的起来,于是他只好不时的提醒藤真交通灯的颜色和大婶的出没情况,认真负责着三人的生命安危。

      抚子找了家旅游公司工作,她学的是韩语,便找了家韩国公司。公司地址刚好在藤真家附近,于是抚子的新住处也就顺理成章的搬到了离藤真家只有四条街区的高层公寓。基本放好东西后抚子一定要请藤真吃饭,几经商量后三人去了市中心;那天直到十点藤真才回家,牧和抚子说他们随车到藤真家门口就好,反正公寓近,走过去就可以了,再送麻烦。

      这样一来藤真又顺理成章的需要邀请对方二人来家里坐坐——都到家门口了,总不能挥挥手就让人走。抚子在藤真的音乐室里高兴的翻CD,牧仔细的看了看房间里的东西,打量着散乱的琴谱和散发着沉稳光芒的大提琴,还有黑色皮制的琴箱;他突然认识到了一个自己从未接触过的藤真。他想像着藤真拉琴的样子,想不出来;他又想叫藤真拉拉看,嘴动了动却没说出口。牧觉得自己有点想保留一部分陌生的藤真在心里,好像那个世界里的一切他都不该去碰触,认识了那个藤真……总归是不妥。

      趁着抚子去卫生间的空档,牧笑着对藤真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藤真微微仰头木纳的说,这个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完继续整理CD。牧好奇的靠近CD架,想看清上面那密密麻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弯腰时便不小心地碰到了藤真的肩。那时的藤真也没意识到牧就在身后,突然有东西靠了上来他吓了一跳,手一抖CD全哗啦啦的滑倒去了一边,最边上的那张CD,也就顺着藤真本能的一缩手掉了下来。

      每一张CD似乎都是藤真的命,那时的藤真反应比在球场上还快好几倍。他直接欠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斜着飞了出去,硬是在CD加速度落地前将CD握在了手心。结果落地的不是CD而是藤真自己,膝盖碰地的沉闷响声让牧抖了好几下。自然,那时的牧反应也很快,他也跟着飞身出去,并抬手环住了藤真的半个腰身;这样的抢救让藤真不至于整个人压地,但那膝盖毕竟也撞的不轻。牧后怕的看着藤真扬起的头不知该笑还是该说话,藤真却只是愣愣的看着牧,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放心的将整个身体的重量交到那支手臂上去。

      背后的咳嗽声让两人一起回头,藤真的父亲尴尬的站在门口局促的说,请朋友下楼来喝茶吧,我让人泡了茶。

      “谢谢伯父。”牧急忙道谢,并慢慢的将藤真扶起。藤真动作倒快的很,被扶起后跳了跳,迅速转身开始整理那堆歪斜的CD。屋里又只剩下两人,牧沉声说,CD落地又不会怎么样,你不用那样去接。

      藤真转头笑了,露出牙齿;他看了牧一眼,又转了回去。

      那之后藤真和牧见面的机会突然又多了,原因很简单,送了抚子回家后宿舍关了的话牧就来藤真这里,那见面机会自然多。藤真奇怪问,你怎么不直接住她家?牧说那里是和别人合租的,都是女孩,不太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藤真看着天花板说。

      两人逐渐多了话,藤真了解到了篮球以外的牧,牧却总不太想去了解篮球以外的藤真。后来他明白自己是太过挑剔,他想着球场上的藤真再想那之外所有所有的藤真,想着那张扬奔放的藤真和其他大大小小地沉默独立的藤真,他想着心中定义的藤真和现实中反差或大或小的藤真。他看不得那股阳光黯淡下去,他仍记得第一次看见藤真时对方那股子力量和霸气;在后来他才看到很多很多的藤真,他愿意接触也愿意了解,其出发点都是因为对方和篮球牵扯上了关系。他们打球他们打球他们还是打球,之外的藤真身份也好身世也好于他无任何关系。比如他看不得上次和自己吃饭时的藤真,阴暗而又死气沉沉,惨白的脸和漠然的神情,他真想起身走人。

      牧告诉了藤真很多自己的事,后来牧来的频率越来越高,藤真总是每隔一两天就能看到对方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父亲现在不再管这些了,见人来了,只是叫下人准备好塌塌米搬上去,却从不来过问一句。又过了一个月,藤真晚上关灯后问牧,你最近天天都去抚子小姐那里?

      牧说是,见面的时间少了,不专门过去是见不到的。

      藤真“切”了一声,想是他觉得两人这么缠绵没意思。

      “她工作了,我还是学生……很多地方不好协调。”

      黑暗中藤真觉得自己听到了叹气声,或者那只是自己的幻听。第二天早上起来时牧听到藤真问,你那电讯的专业还有几年?牧说还有一年,我不能读全日制的,这样的速度是极限。随后牧见藤真歪头想了会儿,兀自点点头走了。两人出门时在车站前分手,藤真很认真的说我觉得你很厉害——你去上学吧。

      “你怎么知道?”

      “我都看见了的,我知道。”

      “是你喜欢我。”牧安静地笑了,眼睛看向藤真,定了几秒后又转向一边。

      “是的,我喜欢你,”藤真还那么认真,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神自信的很:“但你很厉害,是确实的。”

      那天晚上牧没有再去藤真那里,他早早的送了抚子回家后早早的回了宿舍;早上那句话出口后他有些旧事重提的感觉,却又有些像摊牌。第一次藤真说我喜欢你时,还是很多年前,那时两人都才高一;现在藤真依旧用同一种口气同一种眼神说出同一句话,现在是很多年后,现在两人分道扬镳地厉害,但似乎变的又只是自己。牧并不确定藤真的爱是个什么定义,他又为什么会无端端的喜欢自己如此多年;他的爱没有表现也不要求回报,这在牧心里根本就不能被定义为爱,然而对方依旧安静的说我喜欢你,自然地如此天经地义。藤真的“爱”——姑且这么叫,对牧是种肯定;如果爱是因瞧的起而生的话,被心中唯一的对手如此肯定也是一种幸福。牧于是认真的同藤真相处,并由此肯定自身的价值。刚开始的牧刻意而严谨,久了后的他却也随意自然起来;大学时期两人打球时牧常常忘了对方对自己的那份所谓的感情,看着眼前认真枪球的藤真牧实在不确定彼此之间的成分是否改变。再后来他真的忘了,却又在一夜之间想了起来。

      之后牧几乎每天都去抚子那里,但却再难得去藤真家;他总是早早的送抚子回去,再早早的回去读书或练习。牧的名声逐渐在全国赛区响了,他也顺利的毕了业。毕业那天他在大厅坐着时回想了会儿自己这五年中都遇见过哪些人做过哪些事,他想着自己不久前曾每天奔波于抚子家和宿舍之间,想着自己辛苦地维持着学业、篮球,和感情;他又想随后的自己是从多久开始变得不再浮躁,好像方向都定下来了,一切也都只等循序渐进了。牧好笑的发现,之前的自己在同抚子的关系上维持着自己的完美,之后,却是在自然的过程中感受自己的充实。于是那天,当他接到对方的电话时他很安静,虽然难受却也释然;感受着之间的距离拉大的同时,刻意不如顺其自然,或许这样的一步步分手还能美好一点。

      深夜里他觉得鼻子酸,却也睡得沉。

      (六)
      分手之后牧反而不太好找藤真出来,虽然现在他最熟的人或许就是对方。他自己觉得这边分手了就和对方那么粘,这好像对藤真不太公平,但他又没理由的觉得藤真不会介意这些事,藤真想东西想不了那么多弯,对着自己,由于已经说白了,就更简单。僵持了段时间藤真来了电话,里面说,可以打球么?

      牧受宠若惊的冲去了以前去过无数回的街角球场。牧吃惊于藤真的突然转变——明明最后一次见面时还对打球这话题完全没兴趣,怎么现在又这么主动了?对着藤真他没问,只是打,但藤真水平退了很多,牧和藤真都有点兴趣缺缺。藤真打了会儿不太高兴,他在生自己的气,越气就越要打;过了会儿他把牧推到了一边去休息自己对着球架找感觉,找了会儿累了,也不过来,站在原地撑着膝盖喘气。牧想他是觉得水平差了对着自己不好意思,主动叫了他一声;对方过来了,一屁股坐下后慢慢软成一团泥,他体力没以前好,那么练肯定累。牧转移着他的注意力说你的提琴还拉么?藤真点头说父亲要听就拉,但没以前练得那么厉害。随后两人说了半小时提琴的事,藤真比划时双臂拉开的幅度很大,动着灵活的手指解释了些奇怪的东西。牧最后问他你不怕伤了手指?藤真不答,但看来又想答,就那么踌躇着几次张嘴,可能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吧,最后还是没说出个东西。

      牧觉得篮球以外的藤真也还一样,于是又说了些音乐的事;他说,我父亲是做能剧的,但我自己完全不明白。藤真听后很吃惊,并说,你确实一点不像爱音乐的人。

      “爱音乐的人该怎么样?”

      “该更有节奏一些,比如打球。”藤真解释。

      牧于是在之后的对打中试图注意那些“节奏”,一天下来他的总结就是藤真打球时是一跳一跳的,头发一搭一搭的,和以前那千万个打球的藤真一样,如果那个就是有节奏那就是吧,反正自己肯定是不跳的。他心情很好,觉得藤真能再次面对篮球是件好事,好像是又重新评价了过去的感觉,不再那么排斥。随后他想自己会喜欢上这样的藤真么?答案依旧否定。对着男人要找出对着抚子那样的感觉是不可能的,他怎么都是个男人啊!他将这个心情说给了仙道听,仙道表示不能理解,却又有点理解。仙道说自己以前虽没想过喜欢男人,但要想估计感觉也一样;只是现在真的喜欢了,能够喜欢的感觉就很清晰。那晚他们出来吃了饭,刚开始牧问了仙道关于怎么对待藤真这事上他的看法,仙道说藤真和你之间假了会伤他,藤真知道在这个事上只能无可奈何,他也很习惯,你想什么他也都看得出,所以你还是不要刻意。过会儿说了点其他话题后仙道又说了回来,这次他说你这么吊着人家也不好,藤真……其实很好。

      牧倾诉完之后仙道开始倾诉,他的话比较游离,刚说到点子上又转去一边,过好一会儿才又回来。他始终没说关于流川的事,牧也不提,两人都知道,两人都不提。那之后三人都忙了,牧还在读书,还在打球;仙道还在读书,还在散漫;藤真还在读书,还在拉琴。藤真的球技再没有一点进步,但他似乎又喜欢打,抽空和牧还有仙道打球时,他就总是很浮躁。仙道球打好了,牧也是,那两人天天都都有自己练习,再对上时都是暗赞着较劲。藤真逐渐空了出来,三个人打球总要有个人空出来,面前两人争得厉害时藤真等了好久两人都僵持着分不了胜负;藤真想上去比,感觉还在身体却不那么听使唤了,也就逐渐地承认了差距,不再枪着要打球。现在牧的对手成了仙道,他一次又一次的对仙道说你来青队吧,仙道摇头,说就这么样才好。那时藤真听后笑了,牧看着藤真笑得疲倦心里难受极了。藤真很爱很爱篮球,不得不由于先天的局限放弃后他依旧努力地任性地追着自己,其实追是追不上的,他却到现在还不肯松手。牧看着无奈的藤真,知道说什么都不对,只好将手臂搭在他肩头给他点力量,让他不那么被排斥开来。结果那一搭搭垮了藤真的底线,藤真脸一白肩膀瞬间跨了下来,跟着就对面前的两人说,没我的事了我先走了。那晚的牧也无奈极了,他太能理解被抛落在后的感觉和无法超越的心情,他想着藤真和篮球的渐行渐远又回忆了过去那不相上下的藤真,觉得可惜。这样的失落让他也心烦了,也逃避去想。他由衷地庆幸着自己先天的幸运和后天一步步的平稳,站在安全的高度俯视着不远处的藤真。

      那之后硕士快毕业时藤真学习压力很大,却还是坚持着来打球,这下连仙道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坚持什么,或者和自己赌了个什么东西。那晚牧对藤真说你别来打了,学习重要。说了这话之后牧以为对方要发脾气的,但藤真却是很直接地、伤心地耷拉下了脑袋。这下连在牧面前霸气十足死要面子的藤真也没了,倔强飞了,留下的那个人身体里还保留了什么特点连牧都看不出来了。牧说那话时脑子是麻的,几下说完了就感觉着心的失重向身体四肢顶端灌铅。他觉得自己比对方还难受,是他说出了这句话也是他让藤真面对事实,是他捅破了一切无力的坚持。所以他看着眼前的藤真觉得自己难受,藤真的难受怎么样他不知道,藤真的感觉如何牧只能凭借自己的经历去揣摩。藤真的脸不再伪装着死撑着,或逃避地抬起,他看着地,又还鼓着腮帮子。牧想现在说什么都不对,于是随口说考完了我们继续打。这样的空话他觉得说出来把彼此都弄得很陌生,结果藤真果然更难受了,好像明白了一切似地点点头。那样虚伪的藤真牧看了不再厌烦而是心酸,觉得对方的每一步都是正确的却很无奈,但他确实帮不上忙,看了会儿难受的感觉排山倒海让他头昏,他说,你回去吧,回去时小心。

      藤真呆了会儿用力点点头走了,他的眼睛转来转去看着四周,转得很快,举足无措地样子。接着他快步消失在拐角,牧抿嘴叹气后又开始舍不得对方走;他没想到自己站在那人身旁能说什么能做什么,但还是想站着,至少站着自己好过点,丢着不管心里难受。于是他又追了上去,他拐过弯没见对方的影子,想着他今天没开车来,于是又顺着路跑去了车站。他在火车来的那一刹那认出了站台上单独站着的藤真,喊了一声。喊声淹没在火车的轰鸣声中,但他瞧见藤真回了头,看着自己,木愣地歪了下头,火车轰鸣着略过,藤真却没上车,等着牧跑过来。牧过去了觉得没话说,就说你要不要和我去海边?藤真点点头。

      他们依旧没话说,说什么都很多余。牧随口说点东西,真的不是装的,而是想到了就说,藤真却听地很认真。后来气氛竟也好了些,话题东拉西扯地起来了,牧自己都不知道说的那些有什么意思,但气氛确实不闷。两人很自在地走去了海边,初春的夜晚沙是凉的,两人站着看黑洞洞的海;空旷下来牧终于没了话题,于是一切的和谐嘎然而止,又成了之前那尴尬的状态。两人一分一秒地看海,一分一秒地心慌地构造着话题,又一分一秒地等着对方开开口。牧突然想起对方是喜欢自己的,方阵就稳了些;他问,如果你是我这样你打球么?

      藤真白他一眼说自然打。

      话题又起来了,牧问藤真答,不问藤真就静静地看海,没落地向着面前空无一切的景致犯沮丧。后来话题又停了,两人都没再去接,牧自己也开始看海,学着藤真那样注视着某个根本不存在的点发神。当意识都被黑暗吸收得差不多时藤真的声音不真切地从左耳背后传来。藤真说,你还是一样,牧当没听见般不答也不回头。过了会儿,藤真又说,你打球比以前厉害了。牧点点头,也确定对方看到了自己点头。这时候他真的说不出来话了,于是他往后移了点和对方并排坐着,又将手臂搭了上去。手臂下面的人没动也没靠过来,那手臂似乎是硬架上去的,下面的藤真是个石膏像,没反应。但彼此确实能感觉到体温,牧觉得手臂下的肩膀有点硬,但微微还是有热气透上来;他圈拢了手臂,随后觉得这样不妥,却也改不了了。这一犹豫他也就没抽回手,有点后悔又有点庆幸。他几次想断开着关系却又想保持这样的亲近,结果一瞬间的决定让他将其保持了下来。牧脑子里瞬间闪过几幅临时构思出来的关于“以后”的片断的画面,刚瞧见,却又不想想了;他确定了下现在的气氛和感觉,突然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亲对方一下亦很正常。他随即对这一瞬间闪过的念头吃惊不已,也在一瞬间理解了冲动的真正定义。牧恍悟原来同性之间也会有冲动且也是一样的感觉,对象是那样——同性——居然也能是这么熟悉的感觉,这实在太奇妙了,奇妙得恐怖,熟知的东西运用到未知的领域竟是如此的感觉。

      (七)
      那天之后的藤真还是那样,牧却对自己的猎奇心理适应不能;说白了,他觉得这样对藤真不公平,但又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样的不安直接转换成了更加迁就的牧和反而开始局促的藤真,两人的相处忽然间多出了点东西,单纯的东西不再单纯。当然两人联系得很频繁。那之后不久,藤真打电话问牧,我该读博么?牧说你读吧。

      “你呢?”

      “选不进专业队,我就找工作。”

      “哦。”

      “你会去哪里读?”牧问。

      那边停顿了几秒,说:“原校。”

      “好的。”

      他们又开始定期打球了,还叫上了仙道。仙道似乎很好又似乎很不好,他的一成不变通常表现不出个东西,似乎时间流逝刻不下个印记,经历都被舍弃了般。藤真打球比以前还认真,非常非常的较劲,救球摔过好几次,膝盖上一堆疤,手肘上也擦了一块皮。仙道哎哟哟地叫着说你别这样逼我,暗地里却也下了狠心;这时通常牧是中间人,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看猫打架。球场上的两人是那样专注,似乎篮球一隔把其他都隔开了,越专注也就越轻松。

      晚上回家前藤真累得双脚发软,他走到一半时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仙道,流川走那天你看出来了么?

      牧和仙道同时住脚。

      仙道懒洋洋的说没,停了会儿认真了点又说了次“没”。牧觉得赶快换话题比较好,那日子对仙道对藤真都不好,为什么他会突然提起来?

      仙道上车后藤真和牧默契地没有上自己那条线的火车,他们又走出了火车站,走过主街道再走过小巷,看着是漫不经心地不择道路,却是向着牧的宿舍走的。藤真说,他收到了流川的卡片,一张明信片,上面说他在那边很好。牧有些哑然,他想不透为什么流川独独会给藤真寄张卡片。藤真笑着将背包里的卡拿了出来,果然是流川寄的,认真却并不好看的字,简单的说他在那边怎么怎么样了,只是几句话而已。

      “我和流川打球那阵你和仙道说了什么?”藤真拍着球走着,看见住宅区到了又将球抱在手上,转一会儿,从左臂经由肩膀滚到右手来。

      牧大概说了说仙道的苦闷,说的很简短,他不想让自己显得搬弄是非的样子。

      藤真听后笑了,又将球滚回了左手。牧做不来那动作,奇怪地看着他,他就笑得出了声音。

      “牧,我有男朋友了。”

      牧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藤真也看着他,眼睛晶亮,侧着脸斜眼俏皮地看着;他有点得意的样子,又有点期待的样子。牧不知道那眼神代表着他的主人在等怎样的答案,但他心里有些不想思考这类事情的感觉;理论上这时候该说好话,于是牧说是么,是怎样的人?

      “我的老师。”

      牧想什么博士生导师!?随后脑中出现了爱因斯坦的样子。他看着藤真好看的脸又想想爱因斯坦,一下觉得不适应,沉默了。牧感觉着藤真的视线还对着他,灼热地厉害,他急忙笑笑问,你老师多大了?

      “三十八。”藤真又开始拍球,眼神专注到了球上去了,让牧有了点喘息的机会。

      “三十八能带博士么?”

      “为什么不能?我才二十三,我也开始读了,到三十八比他还厉害。”

      “你都是怎么读书的?”

      “每天都读,”藤真得意地抬头,又重复一次:“每天都读,很多人坚持不下来,每天都读就好了。”

      “藤真,你学什么的?”牧打断他问。

      “医。”

      “具体点。”

      “麻醉。”

      “怎么麻醉?”

      “……你真要我现在说么?好麻烦的。”藤真张着嘴抬起了头,随即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牧想说那算了,但藤真却真的开始说了。他拣了很多笑话告诉牧,又说了些动物的故事;随后他突然换了风格讲起了实验室里的鬼故事,还有刚死的人神经反射的样子。牧插不上嘴,听了很久却就是没听到那个爱因斯坦,他找了个空挡终于插了进去,急忙问,你那……老师呢?

      “试验的时候不在的,那个是单独辅导。”

      “藤真,我该读硕士么?”

      藤真想想,说,读吧……你家里怎么看?

      “都说读。”

      “那就读吧。”

      牧点点头。

      分手后牧突然想到那段时间总是和流川一起打球的藤真,他突然想,那时的两人,都说了什么?这么一想他急忙抬头朝很远处已成一个模糊影子的藤真喊了过去。藤真走得很远了,却还是听到了那声“喂”,隐约中回头过来。牧半张着嘴觉得这样的事好像不用急这一下,啊了一声就说不出话了;藤真却认真地走了过来说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和流川都说过什么。”牧看着走到跟前的藤真有些内疚。

      藤真木愣了两秒后笑了,精神地眨了下眼睛说,说了很多。

      “算了你今天快回去吧,车没了……”

      “我住你那里。”

      两人同时说了话,随后就都愣住了。牧先反应过来,说:“好。”藤真就点点头说:“好。”

      “其实你也看的出来的,流川喜欢仙道。”藤真坐在牧的书桌前抱着椅背转啊转啊。牧当时正在将脏毛巾和散发和臭汗的衣服塞进筐里想要拿出去洗,这话一出来他手上东西咣当一下掉落在地,随即转头连连摇头大声的说我没看出来,没看出来真的没看出来。

      牧只觉得上天开了个天大的笑话。

      “你那么激动做什么?你喜欢仙道?”

      “是仙道喜欢流川。”牧听着这话好气又好笑地敲了下藤真的头。

      这下藤真哈的一下笑的好大声,随后说,我知道的,但我没告诉流川。

      “你怎么不说?”

      “让他们自己去吧。这个要自己说。”藤真突然严肃了起来。

      “你这次也是自己说的么?”

      藤真摇头。

      “睡觉吧……你什么衣服要洗?”

      藤真麻利地将上衣脱了下来,接过牧递来的汗衫套上,冲去洗了澡又闪身缩进了门。宿舍不允许外人留宿,藤真贼头贼脑地探头出去看看,随后认真地告诉牧说,没人看到我。那天晚上两人说了很多关于前途的东西,比如读什么什么科目会怎么怎么样,那科目的人又是怎么个类型的。随后牧又说了好多不切实际的东西,比如他想打球打到什么程度,谁谁谁中场打得如何好了,或者哪个其实不怎么样但哪里哪里又很好了,他就厉害在那里!

      藤真已经不太认识那些打球的人了,但牧又说到了仙道,这个他认识,于是马上抓着抢话题。这之后两人自然说到了流川和仙道身上去,牧说藤真你太不够义气了,藤真却还是强调要自己说才可以,真的,要自己说。

      “藤真你最近情绪好多了呢。”牧说。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藤真说。

      “你之前那么糟糕。”牧用了个自己认为很极限的词。

      “是么?”藤真回答的声音带着笑意,随后对方又说:“睡了吧。”

      黑暗中牧听着地板上藤真的呼吸几乎不到三分钟就变的平稳起来,半撑起身子坐起来看了他一眼。藤真却是听到了,蒙胧地沙哑着嗓子问:“你做什么?别踩到我。”

      “藤真,我们打一辈子的球吧。”

      那边没声音,过了一会儿藤真抱怨着开口道:“你比以前厉害多了。”

      牧马上住了嘴,他想或许真是,自己的不断进步只是刺激对方而已,自己怎么那么傻还要去问呢?他又躺了回去,躺下后合着床铺的摇晃声他听到对方的声音轻轻地传来,说,打吧,我们打球早已不为胜负。

      牧在黑暗中笑了。他听到对方也笑了,那笑声幽幽地不真实地传来,听着诡异;牧想自己的笑传过去也是这么个效果,有点奇怪的感觉,周身不舒服。随后藤真真的睡了,一动不动,黑暗中的呼吸悠扬而沉稳。

      早上起床,藤真等着牧去楼下买了牙刷,刚叼着牙刷就听到手机响;他指指电话让牧接,牧拿来看着是“爸”打来的又将手机扔了过去。藤真恨他一眼拿起来含糊着开口说“说!”。

      随后他的牙刷掉在了地上,牧正要笑着骂他,目光由牙刷顺上去见对方脸一下白得像纸。藤真挂了手机,也不顾嘴里的泡泡了,愣着转头对牧说,花形家被盗了,他受伤了……

      “医院在哪里?”牧看着脸色惨白的藤真却觉得欣慰,那担心很真实,那样的藤真一如既往地念情,而那看着自己的眼神因受到惊吓而无助却又有神。他抓过毛巾丢给对方让他擦了嘴,随后递给他瓶水;他看着藤真匆匆地喝了几口,两人穿上衣服出了门。路上藤真给花形家打了电话,家里没人;又给花形的妈妈打了电话,电话里的伯母似乎在哭,牧听着藤真一直说没事的没事的,那话像是在安慰伯母又是对自己所。他又将手搭在了藤真肩头,这次藤真顺势靠了靠,调整了下姿势,不在那么石膏般纹丝不动。

      花形中了一刀,伤在小腹,正在抢救。藤真听着父亲说那强盗进去时被发现已是早上四点了,是花形妈妈听到了声音下楼来的,那人看到了随后下来的人高马大的花形就捅了他。医生出来说人没事,但还没醒;藤真心落了下来,转头对着牧说,一定是花形太高大,人家想我今天拼了……

      牧苦笑着想人家都这样了你这人说话怎么……他埋头看向藤真,看着下方的人疲倦地搭着眼睛看着病房玻璃内的花形,很温柔很温柔的眼神,连眼珠都没转,只是眨着眼睛,稀疏的睫毛扫上扫下。

      “可以进去么?”藤真突然问爸爸。那时牧正出神地看着他,对方突然又从石雕打回了活人让他吓了一跳。

      藤真的父亲赶着去学校,点点头后说今天有客座,着急着走了。藤真推开门,扶着花形妈妈进去。花形还睡着,看起来很安静。藤真又认真看了看对方,确定了胸口间的起伏之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对花形妈妈说,这位是花形的朋友……我们一起打球的。

      牧鞠了一躬,看着床上的花形仔细对比了下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的花形的样子。他已经很就没见花形了,他的女朋友也不在这里,不知道对方最近都怎样了。等了两小时后花形才醒,醒时看着床上的母亲和不远处的藤真他愕然地瞪了下眼睛。花形妈妈又哭了,藤真扶着伯母看着花形,很久很久后叹了口气说,你何必去打呢。

      花形想说话说不了,很委屈地看着藤真。牧看着想笑,觉得不怎么好,只是对着花形嗨了一下,算是打招呼。花形又动了动嘴巴,床边三人互相看了眼都靠近床些,将身子俯了下去。花形又动了动嘴唇,艰难地说:“我没动他,他自己……冲过来的。”

      牧再忍不住轻轻遮嘴笑了出来。藤真似乎想生气,但又想笑,回头看了牧一眼恨了一下,转头过来看着花形说,活该长那么高。这下三人都笑了,花形看着藤真,藤真也就还看着他。藤真手揣在裤兜里木愣地说,麻药过后痛死你。

      “……你再加点。”

      “休想!”

      花形笑了,藤真却还不笑,鼓着脸又说:“用的全麻,你伤得重你知不知道。”

      花形点点头。

      “逢9针你知不知道?”

      花形还点点头。牧很想告诉藤真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想想还是算了。

      “痛别打针止,不好。”

      花形还点头。

      牧看着藤真眼睛都要红了,整个一水汪汪的样子。他站在一旁看着那对视的二人,插不进去却觉得这样的藤真很好看。活生生地,认真生气认真说话眼睛放光的藤真灵动的很。随后仙道也来了,进来时藤真和牧瞬间交换了下眼神,牧做了个要说的姿势,藤真瞪他一眼,回头来花形正看着藤真,眼珠子转了一下,藤真急忙轻轻摇了摇头。

      牧觉得自己很多余,拉着仙道自告奋勇地陪花形妈妈去花形家替他拿衣服,花形妈妈需要回家睡睡,只有藤真留下来陪夜。花形妈妈替花形拿了很多衣服,牧很想知道这么多衣服穿完之前花形是不是已经出院了。随后两人去了藤真家,牧很熟悉地打开衣柜替藤真拿了他常穿的衣服;仙道靠着一边,突然问,你和藤真一起了?

      “没……”牧没转头,还认真地翻着衣服。

      “是么?看着挺像的,”仙道随口带了过去:“藤真不错。”

      “流川也不错。”

      仙道哈哈地笑了。

      “藤真有男朋友了。“牧拿好了衣服,看向了那边翻CD翻得高兴的仙道。

      仙道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牧,笑开了,随后转回去继续刨了起来。紧接着他轻声咦了一声,拿出了张CD。他晃着CD说,藤真果然还是买了!

      “那是什么?”牧问。于是仙道将上次CD店的事告诉了牧,牧急忙让仙道将CD拿着,两人小跑着回了医院。回医院后藤真正好下楼去买晚饭,仙道急忙将CD给了花形,他还没讲那碟子背后的故事,花形就直接问,是藤真买的吧?

      随后花形哭了。

      藤真回来时三人都很正常,说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藤真跟医生去看什么方案解说了,牧便将藤真的近况向花形说了说。他最后说,藤真,似乎有男朋友了。花形很吃惊地看着牧,然后沉默了。藤真再回来三人都有些倦,仙道先走了,走时无意中问,你女朋友呢?

      “她在东京实习吧。”花形笑着说。

      仙道挥挥手走了。

      牧走时花形让藤真下去送,藤真说有什么好送的?花形却一直推他。下楼后藤真对牧说,谢谢。牧说不用谢。两人都站了会儿,在医院门口,灯火阑珊间身边的行人川流而过。藤真灵活地转动着眼睛,从天到地看了一圈,随后回到牧脸上,认真地看着牧的脸。他说,你回去吧。

      牧没想到对方说出的是这么一个陌生的短句。他有些不知所措,恩了一声走了。

      “牧!”

      牧回头。

      藤真看着他。

      他挥挥手让对方快上去了,还笑笑,转头利索地走了。

      (八)
      那次利索的转身之后再见就是花形出院的日子了,牧和仙道赶去时花形妈妈和藤真已经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旁边沙发上的花形没事做,瞪着窗外阴暗的天空发呆。仙道懒洋洋地问说你还痛?花形说不痛了,说完咳嗽一声住了嘴。那边藤真半眯着眼睛看了过来,皱着眉毛吐了口气后说花形说今天晚上出去吃,你们有空?

      牧和仙道均表示有空有空肯定有空。随后牧很认真的问,你刚好能吃什么?

      花形很认真回答,我伤的不是胃我为什么不能吃?

      大家都笑了。藤真看着牧,也在笑,牧看着一堆人中的藤真,觉得那个人是最熟悉的,有种亲近感;藤真站在花形身边,还是那样形影不离,牧却无端觉得这时的藤真已和好早前那形影不离花形的藤真有了差别,而成就这段差别的时段只有自己见证到了。藤真看着自己,眼神滑过这边时顿了一秒,四目相对时对方脸还和刚才一样笑着,眼却空了出来,独独用来透东西给自己,那眼和那脸就分道扬镳了,那眼看着自己,眼中的东西也只示意给了自己。牧是这么觉得的,然后他微微眨眼,将目光移了开来。

      花形精神好了,现在又有了听众,就干脆把整个事件又重复了一次;这次他说得精彩纷呈,仙道还有意无意揶揄几句,气氛好得前所未有。那天笑得最开的是藤真,大概是因为花形好了他高兴,大概是因为又见了牧,还有可能是心情好了,但心情好的原因却不在面前四人当中。藤真不能喝,半瓶下去脸就红了,眼珠子懒洋洋地从左转到右再反转回来;扫过牧,滑走,再滑回来。中间藤真去了次前台要水,花形在那空挡里说,藤真看起来很好是吧。牧点头说是,说完后看着花形盯着自己不说话也不移开目光,一时间有些生气,却又一闪而过恢复到了之前的心情。花形又说,他现在那人对他很好。

      随后藤真回来了,花形马上换了个话题。这一打岔让牧和花形之间都有了些演戏的味道,所有东西一瞬间都虚假了,笑是假的开怀是假的,连周身围绕的气氛都是刻意建筑的。仙道冷眼靠在一边,同藤真说着些奇怪的东西,他偶尔回头过来看看桌对面的两人,像是什么都没察觉般又掉转头回去同藤真继续瞎扯。那天晚上只有藤真是真心笑着的,很认真地笑,很认真地对付着仙道的玩笑,很认真地让自己无拘无束。牧不喜欢花形的态度,好像是自己把藤真拒绝了,然后藤真现在找到了好归宿,就应该秀给自己看看。他感觉着身旁花形的不友善,却又在回头间看到对面藤真闪亮的眼珠子瞬间转来盯住自己,急刹车般定在自己脸上,盯得理所当然。他入迷地喜欢看这样的藤真,那和最开始最开始的藤真一样,但之间又已有了些不一样的藤真——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一些过程。那样的藤真让牧移不开眼睛。

      藤真说,仙道,流川说,鱼死了,怎么办?

      其他三人都愣了。

      “流川来信说,我涝的那条鱼,养在他家里,前几天,死了,怎么办。”藤真又重复了一遍,重复的时候先看着牧,再看去仙道脸上。

      “我把我那条给他。”仙道笑着说。

      “你还养着?”牧问。

      “你没?”花形问。

      “我还养着。”藤真说。

      随后几人说了些闲话结帐走了,出门时,牧身后跟着藤真,他转身替对方挡着门,听着后面人说,走吧。

      那之后的故事就简单了,仙道真的将那金鱼用塑料带装着送去了流川家。随后夏天高中和大学放暑假时藤真拉着爸爸让他帮忙找了个大学附属中学里夏令营的什么项目,一个空缺的体育老师的职位,让流川回来“带带孩子”。五人又在了一起,流川强了,牧强了,仙道也强了,藤真和花形却弱了。当然那天打球不是为了较劲,这边四人开玩笑的多,流川也不再那么凌厉。没有人问仙道他做了什么,也没人能看出些端倪;流川还靠着仙道的包睡觉,也还和他一边儿打球,只是后来藤真要和流川一边,就把仙道换了下去。其实大家都变了,但变得自然,也不惆怅。太阳毒辣得厉害,花形和仙道先叫嚷着跑去休息了,流川去拣球时也被仙道拉住了不再过来。牧和藤真单独打了会儿,藤真很拼命,最后的最后了做假动作要过人时还是被拦了下来。牧说,你会从左边过的,我知道。藤真说你怎么知道!牧说我知道,这里面有几率问题。藤真不信,拍着球朝水龙头跑去。之后休息时藤真说,我们还是在一起打球,说了后往后却又没了后文——他人一倒仰在草坪上不再吭声。五人于是都不吭声了,都笼在刺眼的太阳下发神。五人的世界千变万化,但交集的篮球却一成不变;外面的五人或许面目全非,聚在一起的大家却又和谐了起来。花形靠着树,愣愣地看着地上树阴斑驳的阴影摇曳着晃动点点白斑;他想我们五人不能散,单独配对的话每对之间都有自己的故事,合在一起却又拼回了最初的形态。他看向牧,牧正看着藤真,他又看回藤真那边,看着仙道拿草往藤真鼻孔里掏,随后被藤真踢了一脚。他们俩都看着,随后对视,牧先笑了,抿嘴闭上了眼睛,似是养神,花形也就跟真笑了;这样芥蒂似乎就解开了,虽然他们之间好像本来就没什么芥蒂。

      那天直打到黄昏大家才散,最后是仙道和藤真挑的,打了个平局。仙道说藤真你要被我反超了,藤真说不可能。仙道说会的……已经是了,说完趁着藤真一呆之际拿着水瓶朝他头上浇去。藤真一机灵,随后急忙甩水;水很冰,他好像很舒服,甩得像只刚洗完澡的狗,缩着脖子。湿漉漉的藤真向牧挥手告别,牧看着和花形并排站着的藤真——背后是夕阳——挥挥手。他挥了手,又没走,这一耽搁,就看到花形对藤真说了什么,然后藤真摇头,再抬头见自己还没走,不耐烦地对这边挥起手来。对方湿漉漉的头发甩不出以往的幅度,藤真背了过去,走两步又停下来了,再次像狗那么般甩了下头发,这才又走起来。牧还没动,看着一高一矮的背影摇晃着朝夕阳走去,逐渐没入,又看了会儿他才转身自己朝车站走去。

      流川回美国之前几人又聚了一次,还是没人问仙道他们之间怎么样了;仙道笑得懒流川睡觉,其他三人也就不好问。出餐馆时藤真冲在最前面去开车,出门冤家路窄撞到了以前同学,只是一个,跟在一大伙人里面,看见藤真后先是吃惊随后夸张地笑了起来。藤真没理他朝旁边走去,那人要跟上去,被仙道绊了一脚摔了。那伙人要冲上去找仙道,牧站了出来挡在了那堆人和仙道中间。牧的出现连仙道都“诶”了一下,他本还在餐厅里的,什么时候就能这么飘移过来了谁都没看见;牧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五个人,稍稍用胸口抵住最前面的也是最壮的那人。那人嘴里喃喃着什么,牧却只是认真地看着,然后用肩一顶将那人推了回去。仙道过来和牧并排站着,两人都很高,一个眉毛向上斜着却没笑,一个很认真看起来很凶。花形站在后面,流川站在花形和仙道的中间,花形着急着想要打起来可怎么办,其他三人却好像都是要打就打吧的态度。

      藤真走到街角停车场又折了回来,他拉着最后面的花形让他退后些,轻声说了句小心伤口然后走上前去和牧站在了一起。那天四人痛快地打了一架,四人损伤不大,脸都完好,主要是因为都还高……藤真则比较奇迹。仙道和流川先回去了,花形和藤真要回去时藤真却又留了下来,牧奇怪地看着他问你做什么呢?藤真说花形明天实习住他叔叔家,反正不同路。

      他们走了一截,一起到了车站。头顶上车站的月台有着惨白的灯光,两人抬头看看却都停在了月台前的楼梯边。他们站在墙壁隔起的阴影处,说了些最近好玩的事;藤真以前说的故事都是有后续的,比如那闹鬼的屋后来其实是怎么怎么样了之类。藤真一一说了,把每个东西都拿来结尾;牧听着,应接不暇地听着,却又怕他说完。藤真想要抽烟,摸了几下掏出了他的火柴盒。牧看着那盒子上还是自己熟悉的火花——藤真是不常抽烟的,他的火柴盒也换得不勤。牧说,藤真你把你那盒子给我吧,藤真奇怪地歪了下头,然后点点头。牧又说,给我支烟,藤真又点点头去摸烟。他摸出两根烟,抽出盒子却发现只有一根火柴了;他看了看,将自己的头凑过去了牧那边,又招手让对方俯些身下来,划燃了火柴。他们两人分着点了,火光明晃晃的,两人中间全是橘黄,周围漆黑一片。牧捏着那盒子上了站台,那盒子藤真用了大概三个月,那中间的前两月这盒子见证了很多,或者说有了这盒子的见证就有了实物的肯定。那盒子自己看着他买的,现在自己用了最后一根,算是好的开头好的结尾。

      那晚牧想了下前途,大概理了会儿自己最近要做的事,随后又想了下藤真,想曾经有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自己和对方竟那么熟。他看到了书桌上的火柴盒,又想了下同性之间的事,他惊觉同性间也有可能亲吻和□□,但又想像不出藤真在那中间的样子。他无法想像藤真和任何男人一起,一想就心烦得要命,他认为这是自己对同□□的基本排斥;他想着藤真的优秀藤真的好,又想回那些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他把藤真的脸放上去,又马上打住让自己喘过一口气。他想不得哪个男人碰藤真,那根本是格格不入的一幅图,但他又要想,想得怒火中烧焦躁无比。牧想自己今天是想太多了,这样的想这辈子没有过一次,他想自己可能是寂寞了,却也只能无奈地睡去。他一人站在卧室中央,看着穿衣镜前的自己,再看着镜中自己和自己的距离。牧想着一个人的自己,再想着之前一个人的藤真,他思忖着孤独能让人妥协到如何,但他也同时承认自己习惯着有对方存在的心。

      (九)
      牧后来很久没见到藤真,他们没特别理由再聚到一起,就没在一起。新年夜时他打了个电话过去,藤真正在做什么事,很忙的样子,说得几句就挂了。后来牧打给了花形,花形接后很自然,说了些近况,随后说,藤真很好,那人对他很好。这次说的口气清淡了很多,是个自然陈述句,牧也就笑着答说那就好。年过之后四人又聚到了一起,原因是流川回来了。照例吃了饭后藤真送牧回家,在车上,藤真说,你还打球?牧说偶尔打。牧还说,我找到工作了。藤真说那就是没时间打了,也好。牧说,你还是强的。藤真说,我被仙道超过了……有些方面。

      牧说是么?这个我不认可。

      藤真固执地说是的。他说的时候笑得很幸福,眼睛认真地看着路,暖暖地笑,疲倦就浅浅地在他干净的脸上扩散开来。牧看着前方问,你的老师呢?

      “恩,很好,”疲倦瞬间又收了回去,藤真精神了些,看了下牧,又说:“牧,同性一起,也是那么过日子,和你和……恩,什么名字来的……抚子,一样。”

      他又强调道,一样。

      牧笑了,先是轻声鼻翼间出声,随后大声起来。他说,藤真你自己不知道是一样的么?说完拿起两人坐位中间盒子里搁的火柴盒看了看,是陌生的花纹,却依旧是浮世绘。

      “我不知道,”藤真等了很久才回答他的问题:“我从没想过我会这样。”

      于是牧想,藤真一定很幸福。

      牧,很早很早以前那次打架你还记得?藤真下车时问。

      “记得……那不早,也就……”牧停住了,他一算才发觉原来那事已经过了一年了。

      “第二次了。”藤真笑着朝他挥挥手,升起了车窗玻璃。

      工作时的时间总是过得快,牧接到藤真电话说叫他出来吃饭,他出去了,聊了,都要结帐走时一算才又发现这之间已又隔了两年。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个餐馆的名字,那里四人以前就爱去,总是想不出地点吃饭时就往那里钻,现在果然就还是选了他。他们十五岁认识,现在快三十了,人生的一半中竟都包含彼此。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藤真,说时他仔细看着藤真的脸,看着对方一笑之间牵动的眼角的纹路,再看去那晶亮的眼睛。他看到了很多没变的东西,中间又有一些变了的。他突然问藤真,说我老了么?藤真说没有变呢……这个算不算好事?

      牧向后仰着笑出了声。笑的时候他听对方说了句话,没听清,急忙停下来说你说什么?

      “我现在又是一个人了。”

      牧在那一刹那间觉得这话就是个分界点,之前是轻松随和的谈话,这之后的每句对话却肯定会沉重艰难。他意识不出对方这话里带的信息是什么,对方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他也不知这话意味着什么。牧想自己一定很难看,因为他的表情就那么忽然硬了,他看着藤真不说话,他只能看着藤真,看对方认真地在笑。那天吃饭,他得到了这个信息,却不知做什么。草草分手之后牧做在车上想了种种可能。平时他从不想感情之事,但一遇到藤真了,就要想了。他对这消息的第一理解是自己又有机会了,这个理解让他吓得背后一麻——他想,什么时候变成我等他了?

      那之后他几乎每个周末都约藤真,不再打球了,但会一起吃个饭。他不知道自己约他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藤真愿意每个星期都来的动机是什么。这样过了半年,等到有次公司加班他没了时间,没再约对方后,对方那边也没消息。这一空下来就是几个月的不见面。然后他才又打了过去,打过去后对方周末就又来,又吃饭,或者买CD,或者去看奇怪的电影。那几个月空出来了好像也没事。

      他出电影院时说,我们以后不每个星期约了,就定在周末吧。

      藤真说,你没其他事么?你的同事呢?

      牧反问,那你的同事呢?

      藤真说我们都很单独的,医生们自己有自己的活动,麻醉就我一人。

      牧将这话理解成藤真很孤独的证据。他们又出来了,没再间断过,就这样过了一年。过年时牧去过藤真家一次,藤真爸爸老了很多,但很健康,养了只狗,是藤真找的。那狗对牧吼,他爸爸说了什么,狗就不吼了。藤真看了去亲狗,他爸爸说不准用嘴去,他还是亲。牧看着这空荡荡的家其实也并不冷,便觉得自己有点多余。那晚藤真给牧拉了琴,是两人在房间时牧要求的,藤真拉了,牧觉得很好听。拉完藤真问你真会听么?是不是觉得拉来来去都一样?牧说是,藤真立即说,那我以后绝不拉给你听了。回家时牧带着藤真爸爸送的一大包的上等茶叶走的,那狗果然不再叫了,只是看着他。

      牧三十岁生日后不久公司开会他周末没能负约。那次其实是意外,两人之前虽是约好没星期见面,但星期四确实是会打个电话约地点约时间,到时候就直接过去。那星期牧没打电话,自己想的是藤真一定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藤真周末等了他一晚上。他奇怪的想对方在哪里等的?一问藤真理所当然地答说是那家以前常去的地方。

      牧很内疚,但又有点高兴。他喜欢对方里有些和自己分享很久,一种叫默契的东西。他听着藤真说他自己去了那家店,吃了走了,他听得难受,但一想到对方在那家店,又觉得舒服,还有些安全的感觉。好像藤真在那里坐着就是安全的,是他知道的那个藤真,那个环境是四人常被包围着的环境,四人坐在那里的镜头是印刻在了记忆最深的地方的;还记得那里的藤真也就是自己熟悉的藤真,那熟悉的藤真和自己有着陌大的关系——那是个私有化了的藤真。那晚电话里牧一再表示要是对方愿意他马上就去和他再吃一次,结果藤真说他没空,有空也不要这么无聊地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去同一个餐馆两次。

      再后来又是吃饭又是聊天,他们居然还不觉得无聊。那晚吃了饭牧和藤真从餐馆后门出来想去取车,餐馆后面有个球场,扔着几个破球。他俩对看了眼,藤真又看回到那球上去,背着脸说,那里有个球。牧过去拣起来投了下,没进。这下藤真笑得好高兴啊,声音很大地说你也回潮了!牧真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得意,将球反丢回给他,对方拿着投了下,进了。这下藤真笑得更得意了,自己跑去篮筐下拣了球回了三分线。他们两人都穿着西装皮鞋,还刚吃了饭,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情况下用这身装备打球。打得几下两人就停了,藤真说自己胃痛。牧说我没痛,跟着藤真站到边线上休息了半分钟,又跑过去拣了球来打。牧回潮得不厉害,一下下拍着球,一次次的投,和以前一样。他打的尽兴,几乎忘我的时候才想起了旁边还等着个藤真;牧急忙回头,看着那边昏暗处的藤真看着自己,却是在笑。这么一来他不好意思再打了,怕对方等。牧跑过去说我们走吧,藤真说你可以再打一会儿。

      牧说没关系,走吧。

      藤真说,牧,我要一直打下去……不会输你。

      牧没顶他。

      随后星期二的时候牧在上班时间接到了仙道的电话,说自己要走了。牧问,你去哪里?仙道说,去鹿儿岛。

      你去鹿儿岛做什么?牧问。

      “流川调过去做助教,我过去营销。”

      牧随后那声“啊”惊动了整个会议室的人。他结巴几下又问,藤真知道?

      “他家狗病了,他没空送机。”仙道笑的爽朗,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

      “狗?”

      “花形说的,半夜父子俩狗屋前蹲着……我走了,半年后回来。”

      电话挂了。

      牧抬头看着众人异样的目光尴尬得很。傍晚他回家想了仙道,又想着仙道好像是在不久之前还对着藤真说,我反超你了;那还是那么明显的记忆,现在对方却就要走了。然后他忽然明白了反超的意思,他又想起藤真在黑夜的车座里说,仙道反超我了啊。他记得那张幸福的脸,那个是真正的不久前的记忆。他想着藤真幸福的脸,记忆中就那么几次。他想藤真幸福地说我有男朋友了,他想着他说仙道反超我了,然后他终于知道藤真为什么会那样笑了。那晚他觉得自己真正地懂了藤真的一切,他回忆起了好多好小好小的细节,细节里全是对方的脸,和一次又一次重复得表情。想到后来他开车出去了,去了藤真家,开门时他问对方,你家狗病了?

      那时已是半夜两点了,藤真自己跑去搬了床垫和被子抱上楼。藤真没问你怎么来了?牧也没说。藤真那天做了个大手术很累,病人本是要自杀的,选择的死法很奇怪,藤真一一说给牧听了。牧和他坐在床檐上,藤真动的时候牧的身子也就跟着动。他又将手搭上了对方的肩,随后圈了过来。以前也这么做过几次,但这次藤真却很不自在。藤真依旧在说话但结巴了几下,虽只有几下而已;他说的逐渐慢了,口气也轻了些,再后来就慢慢地停了下来。藤真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将头搭在了牧肩上,向是在等待什么,却又等得理所当然。牧开始没察觉出任何东西,直等对方真靠上来了又停了几秒了,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脑子突然被无数思绪和决定灌满了,逻辑上的和感情上的,可以整理的不能整理的都涨在了脑子里。他开始紧张。

      他还扣着对方的肩,自己肩上还有对方头的重量。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说,藤真,我想我喜欢你。

      肩膀上没动静。

      他说了喜欢,就真觉得自己喜欢了;他自己给自己所有的感觉定义了一下,直觉地定义出来了“喜欢”两个字。他说了,定义就明确了,他真的就喜欢了。他不知道跟着该做什么,喜欢的话会亲吻对方,同性的话,也会亲。但面前的人是藤真,是个太熟悉的人,这么做的话似乎是将以前的所有全颠覆了,这让牧局促而别扭,同时还有些抵触。

      藤真动了,他轻轻抬头在他耳根旁啄了一下。

      那晚他们相拥睡去。

      (最终章)
      起床时牧是弹起来的,他以为自己今天还要上班。藤真被他带动着也弄醒了,这边人比较清醒,知道今天是周末,哼唧几声没睁眼转身还继续睡。牧看了眼身下继续睡的人,庆幸这样以来也就免除了几分尴尬。他爬起来穿了衣服,推了下藤真说你不起来?藤真动了下不理他。牧起身自己开了门,门口蹲着狗,狗似乎是每天早上要等藤真起床的,突然见了陌生人吓到了。它夹着尾巴探头进来看了下,跟它主人一样那么哼唧了几声。藤真听到了,模糊地喊了声狗的名字,狗如释重负地跑了进去。那么大的狗跳上床在藤真身上踩,跟着还拱,弄得几下藤真就笑着爬起来了。他看着牧说,怎么你不喜欢狗上床?

      牧表示没有没有它随便上。

      “我爸说脏,他不要狗上床。”

      随后如期而至的尴尬蔓延进卧室。

      藤真弹着跳下了床,拉拉胳膊后说,下楼吃早饭吧。随后两人下了楼,藤真翻出牧在自己家里留着的备用牙刷塞给对方让他去洗澡,自己去了院子。牧对着浴室的镜子看了很久,没想什么,就是发呆。再出来时早餐就好了。吃时藤真问,你的培训项目你去么?

      “哪个?”

      “你说去哪里的那个。”藤真拿着手中的东西喂狗,头埋到了桌子下面,声音听得不怎么清楚。

      牧一愣,随后却还是没明白这话是啥意思。

      “你会去吧?”藤真埋着头还在弄狗,牧觉得他不如干脆下去桌子和狗一起吃好了。牧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尤其是现在这样对昨天晚上的一些举动定义不明的状态下。

      那餐早饭没盐没味。

      随后两人去了CD店,去了球鞋店,去了书店,去了面店。他们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中间牧有意和藤真靠近了点,他觉得昨天那样了那自己和对方的关系就定义下来了,怎么做也有个原则在里面,哪怕对方是那么熟的人,哪怕以前从没做过……哪怕他是藤真。而藤真很自然,自然得反常。他任牧拉着逛,牧要去很多很多地方,因为有去的地方就有事情做就不需要尴尬就不需要紧张;藤真跟着走,等着对方找话等着对方紧张等着对方如释重负一下下然后再开始下一轮的忐忑不安。晚上吃饭时藤真说了些仙道和流川的消息,随后又突然说,牧你去吧。

      这话来得突然,牧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和我之间,没可能有新东西。”藤真说。

      牧沉默了。

      “我喜欢你。“牧说。

      “这个也不是新的。“藤真哈哈地笑着顶了回去。

      “恩……或许我真会拿那培训。”

      “拿。”这声出口后藤真大概还是难受了,眼睛黯淡了下,随后任自己不高兴的情绪浮上了脸。那脸很无奈。牧看着那张脸发呆,他真没想到藤真会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就确定下来这个决定。跟着,牧的心就全拧在了一起。他真的喜欢上了眼前人,不知从多久开始。眼前的爱人注定失去了些东西,他追求的东西在追求中改变,带着的心境逐渐变换,得到的一切也就面目全非。牧抱着藤真在黑暗的小巷里走着,他和藤真之间没有新东西,彼此的喜欢诞生于奇怪的模式,爱的方式也已定型,他们就是在那若即若离中相吸。他们的在一起的方式,只能是如此。牧想着怎样的自己是他爱的,而怎样的彼此才能维持这个爱。他思考了却又无法思考,他等待着藤真的态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决定总跟随着他的决定。

      走到停车场时牧想吻藤真,藤真自然地避了过去,但还是将头靠了上来,靠在他肩上。牧抱着藤真,知道了答案。抱着的时候,牧心里涌起了阵阵爱意。他越抱就越喜欢,却又开始觉得这喜欢不真实。他爱着才华横溢的藤真,爱着球场上的藤真,爱着木愣转头问“什么?”的藤真,还爱着在站台下同自己划燃一根火柴的藤真。很多种情况下的藤真都提醒着自己“爱”这个事实,但他不知道彼此是不是应该为爱在一起;爱了就在一起,这样的逻辑流畅间盖过了很多现实的东西。他有些恼怒藤真的突然放弃,他从一开始就提心吊胆着这个决定的来临,他觉得它会来又不太会来;牧说不出具体彼此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藤真似乎察觉了,还因察觉选择了放弃。牧几次欲开口又打住,到最后才问:不能适应么?

      藤真点头又摇头,或许他自己也说不出个逻辑,但他是个相信感觉的人;正因为相信感觉,所以这么走过来十年了也没改变感情,也正因为相信感觉,他认为在一起或许会有问题。牧还抱着他,并觉得自己似乎能读取对方的思维;怀中的人想什么他好清楚,他焦急而憋闷,却又理智地觉得放下感情冷静看待的话这样的决定似乎也正确得很。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那带着感情冲动的人了,什么时候对方开始思考感情?他们中间果然是调和了又再改变,只是这些都是潜移默化的,两人都没察觉,等察觉到时已今非昔比。藤真从头到尾什么也没说,但是牧都知道的。或许在一起的代价会太大,而彼此早已舍不得现在这一切经由漫长时间堆砌起来的默契和氛围。他们同时惊叹着这不合理的直觉带来的决定,却又在默契中选择了妥协和一致。

      牧回家后从藤真的角度上理解了对方,却又怎么都觉得这人怎么要的是他放的还是他!他这么一想就替对方难过也替自己难过。随后牧想或许是自己太晚了,毕竟藤真给了他无数机会;十六岁时的藤真对他说我喜欢你,现在的藤真三十有多。再后来他又开始为自己狡辩,想自己等着藤真难受过了重新认识了又幸福体验了,种种种种了又种种种种了之后释然了平等了看开了,才走出那一步……这样想的结果却只是在狡辩之后然再次惊觉自己等待对方的事实。最后的最后他得到的结论是自己等待过久时效过了,自己的犹豫和理智耽误了彼此。他深深地体会到了藤真等待之间逐渐变味的追求和等待中麻木下来的心。牧很后悔,但却无话可说——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一步步走下来。

      牧拿到了培训,也去了东京,他每个月回来一次,藤真会去看他,或者他去藤真家看看藤真。随后藤真跟着日本的医疗队去了国外,那一分开就久了,久得半年两人都没联系。藤真会偶尔发些奇怪的照片过来,有次是蜥蜴,说是在宿舍后面拍到的。他在邮件里一再强调这个是自己拍的,大概是因为他从没见过野生自然的蜥蜴,所以很得意。牧回了邮件,说你真的那么忙么?不是轮班吗?藤真说医生可以轮班,麻醉就一人轮班的话那天做手术的人会丧命的,直接痛死了。牧说你要回去我也回去,花形的孩子我没见过,要去看的话就一起去。藤真说你自己也可以去。他们挂了电话,跟着那晚牧就躺在床上想了对方一整夜。他想藤真如果不是同性恋对爱的态度会不会理智的多?至少不会那样一爱十年不改……简直跟民间故事中的坚贞爱情一样。藤真的积极很无力,却依然我行我素地积极。那十年中的藤真没对他要求过一次,他对爱根本就不屑去奢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带来的局限,完全的不可得带来的完全放纵的心。藤真将自己一切的委屈无奈发泄到了完全释放的爱上,于是他的爱随性得吓人。

      牧不知道彼此是下意识地刻意开始保留新的自我给对方,还是真就是因为没盼头了所以淡了。他不喜欢这样没有音讯的藤真,但又因为没有音讯产生了期待。后来他务实了点,觉得自己其实不是处于等待的位置,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需要等待的东西。他们之间从头自然到尾,就连在一起了亲一下抱一下,都是模式定义下的违背自我的不能容忍的累赘,那现在这么分开了却开始人为等待似乎就该叫做自己折腾自己?牧想彼此已经因追求完全的和谐自然牺牲了在一起的机会,现在这么做未免不太对得起那“惨痛”的牺牲。他这么想了,每次想藤真的毫无音讯时都这么想了,想得久了就真是这么想了。

      他们再没联系。

      藤真回来后还留在神奈川,他不愿意离开他父亲……和狗。牧去了静冈,随后又去了东京。他知道藤真回来了,好像后来又出去过几次,不过肯定现在是回来了的。他没觉得心里有什么悖动,随即想了下自己之前……或者说很之前时的心理,就觉得可笑。牧35岁时回了神奈川,但身份不一样了。他走时是职员,回来时是地区总代理。坐在飞机上时他想了家乡的很多东西,风的味道海的味道太阳的味道;他自然地想着藤真和他去的那一间间小店,他记不得对方太多了,但小店里味增和玄米茶香混合着的那股味道却又还记忆犹新。他在夜深时想需不需要同藤真联系一下,这个地方除了家人就还有他了,这个地方毕竟就还带着他。他先是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然后就开始想人,再然后就开始想以前的彼此。这么想就到了早上四点,他一机灵发现自己怎么又开始对那人有感觉了?最后他又开始从头想对方,想他好么?还一个人在那家店吃饭么?

      过了一个月,公司交接安排好后他就去找了那家店,可惜拆了。交接后就忙了,想他的时间少了。所以等他真再见对方时他吓了一跳,他没再期盼过再见,这再见来得太突然。

      当时牧的公司施工的工地布线的时候出事故了,伤了一个高级领班,是牧私下尤其交好的朋友。大家赶着送去医院时牧先看到了藤真。藤真正从办公室出来,牧喊藤真他就转回了头,木愣地盯着牧看了会后说你在这里做什么?那话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天天见面的朋友,哪像是分隔了几年的人。

      他看着眼前的活人只觉隔世。

      牧说我同事伤了,藤真没动静,大概是前因后果的想了下,想通了,这才问出什么事了?

      牧也说不出来是出了什么事,直接指向里面。藤真似乎是位置很高的人了,他走进去对着里面护士问了几句,想了下点点头又走了出来。藤真对牧说,我去叫我同事出来手术,你们把家属叫来,情况不好。

      那之后藤真就进去了,牧在外面等得东爬西蹿。藤真进去了三小时后出来过一次,告诉牧说没什么你别紧张,随后又进去了。再出来藤真说手术好了但人还没醒,旁边守候着的家属们尖叫着冲了进去;牧看着藤真,仔细看才发现藤真变了。藤真变得好疲倦,黑眼圈掉着眼袋拉着眉毛皱着;他自然地感叹道你累了么?

      “我轮48小时了刚要回家你就来了。”藤真没好气的开了口。

      牧没办法开口,他确定不下来自己该有的态度。

      藤真也没说话,两人都在比较,都在取舍,都在思忖。

      他们同时抬头说了句“那个”。

      又都再低下头。

      藤真还低着,牧走过去将对方拉着向门外走去。藤真没动,牧就拉得用力了些。他带着藤真去了车里,坐在车里的藤真很沉默,牧觉得他大概是生气了。生气什么真要说的话会有很大一堆,他懒得问。车停到了牧家门口,牧不下车,藤真也不问对方怎么会带着他来这里。他和他都静了会儿,然后他突然心一紧想不管了我不管你的态度了,随后就探身将对方抱在了怀里。做这个举动时他自己都在昏,等抱到了清醒点了他又马上感叹起冲动的效力来。他受不了再这么淡了浓了淡了浓了的折腾,不看对方就不想再见又再有感觉,这样重复多了他觉得自己很无聊。十五岁时的藤真木愣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告诉他我喜欢你,那三十五岁的牧也能在某天黑夜里说出这几个字——他再也不想管明天和昨天了。下定这决心后他还抽空后悔了下自己三十岁时的决定。那时的藤真只是在犹豫,那时的他为什么不将他继续死死抱在怀里。藤真走过了长久的等待,在得到时因震惊导致发昏,自己为什么也要跟着发疯?他们都害怕着将来都害怕着失去,他们都承受不了最高点的分崩离析于是不愿在前进毫分,但好像……又为什么不可以?牧再不愿让怀里的人离开,他愿意相信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他想试试爱了就在一起的逻辑有没有问题。

      牧激烈地吻着怀里的人,越吻就越不愿意放松手臂,越吻就越想和他在一起。他连怀里人的反应都忽略了,他头昏脑胀,这么多年来一直理智的自己突然不知飞去了哪里。牧将十几年来堆积的情感全用在了今晚,他扶着他的后脑吻着,扶着他的脸颊抚摸着,抬着他的下颚勾勒着轮廓。他在四周的黑暗之间圈出一块炙热,就像当时那站台下橘黄色摇曳着的火光般为彼此隔开之前之后的一切。他们划燃一根根火柴,走过一段段时间,他们经历了无数的转瞬即逝,用暂时的明亮温暖彼此隔绝现实,再在挣扎之间燃烧怠尽回归平静。

      再放松下来时牧这才有机会喘息着平静点打量眼前的人,藤真又木愣起来了,不知道在看哪里。但他开了口,开口说,你也不先问问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牧的理智又从天边飞了回来,他心一沉再一紧,眼睛一瞪盯着怀中的人不吭声。藤真抬头看了看他,具体说是回瞪了下他的眼睛,然后说,我整你玩呢。

      那时牧确定彼此能继续下去,他轻声说藤真你能不能不要再离开我了?藤真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牧又说,那就像这样再多呆会儿吧。藤真唔了一声。

      后来牧想自己和他一起的时间不该从现在算起,而是十五岁那天就已经开始。他们彼此都没追求个具体定义下来的结果,他们只是愿意在一起。他们循序渐进地走到了今天,他们认识着见证着陪伴着彼此。牧看着身边睡得死死的藤真庆幸自己能和他一起。他吻着熟睡的人的眼睑,听着他呢喃间含糊地说着些东西。牧希望自己能让他幸福,让这一直为身份局限着的孩子感受他身份带来的安稳。牧梳理着他的头发,对方醒了,随即又睡了过去。他继续梳理着他的头发,并希望这样的日子能继续下去。他又看到了对方床头上的盒子,还是浮世绘,在外地的时候他看着盒子就想起他,想他的时候他总想,他的盒子是不是还是自己见的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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