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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番外篇——多年以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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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每次来到这里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宛如来到了游乐场的镜子屋。虽还没有正式接替他的父亲成为家族企业的社长,但好歹也在海外待过,自诩见过些世面,仰望面前这幢呈不规则几何状委实奇妙的建筑物,仍难以置信,自己这是在赤坂吗?
车子进入公寓楼的私家公路,穿过穿过林立着榉树和银杏的车道,便能看到那幢包裹着特殊不透光玻璃外表呈现茶色的高层公寓楼。地下停车场分为三层,他习惯将车子停在第二层,从电梯出来走入正门,有如酒店茶室般宽大的大堂登时映入眼帘,右侧的接待柜台也可以和高级酒店前台媲美,坐在柜台后面的俨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穿着笔挺制服的酒店接待员那样的角色——按照普通公寓的标准来说他应该是门卫。来访者必须在他这里登记,有必要的话还要出示身份证明,办理过登记手续方可获准来到正门对面的玻璃门前,以磁卡钥匙或利用旁边的电子智能锁呼叫户主,得到验证后门才会开启。他手里有磁卡。门后是相当气派的电梯间,地板墙壁均以象牙色的大理石铺设,六部电梯分设两侧,其中最边上的两部布置成商场观光梯那样四壁透明,有恐高症的人怕是不敢乘坐。所有电梯内均铺着暗红色的地毯,他按下“21”后,静静站在电梯中央,安静平稳运行的电梯只能通过外部景色的移动辨别的确是在上升。
步出电梯,依旧踏着厚实的暗红色地毯走向左手边最内侧的住户。他缓缓走到2103室门前。能够打开与这结实厚重的房门相匹配的门锁的钥匙——三角锥状,锯齿分布相当奇特。
门后的公寓也不能以“公寓”来称呼。与豁亮的换鞋间相连的通往客厅的走廊又长又宽,两边的墙壁、天花板全镶着镜子,脚下铺的地板也是特殊材质、低头可鉴人有如镜子。呵,不由得感叹,镜头前360°无死角就是这么练就出来的吧。与走廊紧连的客厅大约十五叠榻榻米大小,设有家庭酒吧,白色的真皮沙发占据了大半面墙,巨大的大理石茶几以及气派的落地式地球仪一看就价格不菲,墙壁上挂有名人的画作,总之其中任何一样摆设无不体现出屋主的奢华和品位。客厅两侧分别设有一道厚实的实木门,门外又是走廊,同样镶满镜子,对只来过一两次的人来说这间屋子不亚于迷宫,绝对分不清楚客厅两侧走廊上的房间分别是什么。
牧只清楚地记得客厅右侧隔着镜子走廊,斜对面的是大小不输于客厅的工作室。左边立着快顶到房顶占据整整一面墙壁的超大衣柜,屋里活像是服装卖场摆放着成排成排的简易衣架,上面挂满包着塑料膜的衣服,与门相对的大梳妆台上净是他不知干什么用的化妆品和套着假发的人头模,还散乱放着针线包,卷尺等物,旁边是一个木结构的试衣模型,非常凌乱,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客厅左侧同样隔着镜子走廊,最顶端的房间是主卧,十八世纪法国宫廷洛可可风格,中央放置的大床更是只能在电影《绝代艳后》中才能见到。
这里的一切无不教人感到光怪陆离,丝毫感受不到人气儿。
“毛骨悚然?当然了!那种鬼地方能住人?要应付媒体曝光,录制访谈节目,和那些所谓的名人以及公司员工开Party还是蛮不错的。我只有白天工作才在,你相信么,自打买下那整整一层产业,装修好之后,我一个晚上都不曾睡在那里呦!”藤真如此评价那奢华的新建公寓。
他说到做到,大二那年暑假结束回到大学后真的转系了,专门学习礼仪。后来以讲师身份广为人知后,在东京开设了一家公关礼仪公司,名为“MAKI”,对应的汉字不止一个,他未做过解释。主要业务是承接在酒店宴会厅开办的大学像是谢师宴,企业商务酒会,提供相关的礼仪服务,也接受某些场上举办的展现会之类的活动。因为公司规模不大,也不算抢陪酒派遣业那些夜总的生意。“嘁!那些好像穿着丧服的儿媳妇一样的小姐……负责任还敢真敢说‘高档服务’啊?啊,大学来的那些教授什么的,岁多半是糟老头子,可好歹也是社会上有威望的人士,就算心想厌烦,也不要这么倒人家胃口吧?夜总会还要不要经营了?且不说那黑色套装加发髻的造型,寡妇似的……那些兼职的小姐连和服的穿法都搞不清楚,他们居然理直气壮说有专业的讲师,每周都定期培训,真搞笑。风俗店的小姐都比她们会打扮。”他如是嘲笑那些陪酒派遣业。
此时已过了深夜两点。
薄薄的布窗帘外面正在兴建的建筑物黑黢黢的轮廓隐约可见,偶尔听得一两声远处传来的狗叫。这里是麻布十番一带的平价公寓,房间只有六叠大,没有客厅,走进玄关一眼就能望见一张落地床,除了四面墙壁立着的简易衣柜,屋里再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了,杂志书籍什么的就散乱在窗边。一张矮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耳机、手机,水杯,有时还有来不及扔掉的泡面桶。和赤坂比起来,这边简直不值一提,想到那边的光景不免产生落差感。但这里充满了生活气息,能明确感受到来自周遭的人气儿,待在这里踏实多了。
笔记本电脑的荧光屏闪烁着,藤真盘对坐在矮桌前,随便穿着睡裤和大背心,正带着略有些恐怖的表情用力敲打键盘。他总会故意在BBS或自己的个人网站上发布给自己抹黑的言论,再看着粉丝们竭力辩解或干脆混入他们的阵营,“这就是人性啦。”他笑着说。倘若他那些拥趸者看到此时的光景,怕是为数不少的人要当场昏阙吧,心中360°无死角比偶像还偶像的型男居然有着这么猥琐大叔的一面,光环瞬间破灭成灰。
牧所了解的,他一直坚持走的“折中路线”,简单说来就是“面子”和“里子”搞好关系。
“我在乎脸面,非常在意,同时也在乎里子,所以两者兼得,没什么不好的吧?”
说来轻松,可他为了保护隐私可是花费了着实的心力。每天工作结束后先开着路虎回到赤坂的公寓,立即脱下光鲜的衣服,乔装打扮一番,再悄悄离开,打一辆出租车来到麻布十番,隔天早上再打车回去,若是时间来不及便在这里穿戴好——简易衣柜里的衣服就是为此准备的,然后到热闹的地方去打车。
大概是话题非常不愉快,藤真停止敲打键盘,短促吁了口气,从万宝路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他以前明明那么讨厌烟味来着的,对此疑惑他的解释是“我也有烦闷,沮丧,甚至迷茫的时候啊,这种很自然想抽烟吧?偶尔抽一两根不会怎样,比这对身体危害大的事比比皆是哩。”只吸了两口便掐灭在身旁地上的塑料烟灰缸里。
牧瞅了一眼屏幕,大抵明白他火大的原因了。过去打球的照片不知被哪家媒体翻出来贴在网上了,引来一串评论,褒贬不一,大加赞许的自然不少,也有说是“作秀”的,“像个歌舞伎男优那样的家伙哪懂什么篮球呀!装装样子而已。”
藤真懒得再看下去,干脆关掉了网页。
“这群混蛋真是烦人!闲着没事干赶紧睡觉去!”
牧心想你也是啊,闲着没事看这些干什么。
他站起来,走去玄关左手边相当于厨房的空间。不一会儿,拿来两罐啤酒,自己那罐已经打开了,另一罐丢给牧。
他们的故事说来有点压抑,甚至可以说感伤。
牧大学毕业后为了继承家业赴海外进修,回国后进入企业从常务董事助理做起,三年前他父亲正是退休,他还没有正式坐上社长一位,目前由父亲的亲信和董事们辅佐,说实在的,搞好这些人际关系比掌柜企业还复杂。大企业的上层人士私下都有自己的派系,必须协调好同他们的关系。所谓的大企业继承人要做的,比外界想象的要困难、庞杂得多,绝不像一般人想象中那样一脉传承,轻松坐上第一把交椅,三十岁之前正式继承家业的几乎不存在。
他业已结婚,目前有一儿一女,下面的继承人算是有了,这让他感到身上的担子减轻了,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太太和过去设想的一样,是一位大学教授家的千金,知书达理,凡事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并不过多干涉他的私事,相处倒也融洽,不过仍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两人间横亘着一道深不见的的沟壑,但没有人想去为此做点什么,大概都觉得做了也只会适得其反吧,总之是一种“认命式”的悲哀——现实的道路业已注定,只好这么生活下去,但不表示要从心里认同,思想是不会被此制约的。
不止一次想过他同藤真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呢?是爱吗?他不否认的确有很深的感情,可这究竟是不是爱情他无法确定。好歹都过了三十岁,没有成家自然会被外界说三道四,不过藤真的情况有点特殊,总觉得世上没有配得上他的女人哪,想想看和这么一个无死角的型男相处,想必时时刻刻都要留外表、举止,生怕有一点不得当之处,久了整个人都会变得神经兮兮,他自己也无意将“里子”展露给那些不熟悉的女人看。曾有不道德的媒体肆意猜测,他有隐秘交往的女友,年长的类型,是占星师,还有说是哪个新闻女主播的,对此他只是哼了哼鼻子,“神经病!”再无他话。碍于不过是捕风捉影,没有任何实际证据,不久便不了了之了。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前我不是就说了,你的路想要怎么走便怎么走,不用顾虑我,反过来你也不要操心我、干涉我。你还是我的对手、朋友,比任何人都亲密,这样相处就行了。”
都有空的时候,他们仍会体育馆打打篮球,有时也打高尔夫。说到业余篮球队就不得不提起三井。听说那家伙毕业后家里本来给他找了份美差,但他横竖不愿意做,说是不能学以致用,便独自来到了东京,后来加入了一支由篮球爱好者组建的业余球队,日本专供篮球的体育馆实在太少了,街头也介乎没有篮架,每次练习都要提前申请,他异想天开:干脆盖个篮球体育馆吧!遂回家向父母提议,承诺会把借家里的钱连本大利还上。结果可想而知,被父母一口回绝了,让他别胡闹,他家再有钱也不是说拿出来马上就能拿出这么一笔巨款,而且还是看不到前景的投资。他一气之下返回东京,一边在健身房当教练一边积极参加业余比赛,若是球队有了名气,那么就可以向政府申请贷款兴建体育馆了,他一直在为此事努力,可私下里不知怎么的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御宅族,把逛秋叶原当成人生另一部分价值,自然是单身喽。顺便一提,三井在健身房非常受欢迎,可他却频频撇嘴,健身房的常客净是些肥胖的阔太太,三四十岁的年纪,自然是为了减肥而来,见到年轻帅气的教练两眼直放光,尤其是游泳课啊……属他讲话,简直是种酷刑、折磨啊!
藤真喝完了啤酒,捏着啤酒罐作势歪头思考着什么,手中啤酒罐“喀啦、喀拉”作响。
“哎,不回去?”他问牧。
“懒得折腾。”牧依旧和父母住在一处,在原本院子里另加的别馆居住。神奈川到东京,说远不远,说近也不是一转身马上能到。“怎么,你不方便?”
“眼下算是淡季,公司也快放假了。我若有特别的事,助理会提前通知。”
他最忙的时候当属四月,新人入职时他会被大企业邀请前去教授礼仪和着装。
“我没什么不方便的,你要是想回去尽管回去,用不着坐在这儿发呆。”
牧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孩子们都睡了。反正啊,没什么人会担心。”
藤真听完撇嘴笑了。
“倒是你啊,最近和家里联系没?”
他摇摇头。“很久没回去过啦,倒是和姐姐偶尔见个面。”
“嘿,这新年打算怎么过?”
“早有安排!到时要去给那些出席什么什么活动的艺人造型提点建议之类的。说是这么说,可估计也得跟他们一起忙,然后还得参加点应酬,也就这样过了。”
“和往年一样嘛。”牧附和道。
“嗯。”藤真点点头。“真想去个没人的地方彻底休假,可是吧,一旦什么事都没有了又觉得不自在。”
“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新年实在没什么意思,无非穿戴整齐了坐在家里招待那群亲戚听那些反反复复听得耳朵都生茧子的奉承话,啊,还有公司的人,忘年会呀,各种酒会饭局的,嘿,真无聊呢!”
“那么,现在你是不快乐喽?”
快乐?牧不知如何定义,如果指的是现实,那他还真没什么可抱怨的,目前一切都在能够掌控的轨道上平稳前行着,但抽象的方面,他可就迷茫了,毕竟是注重现实生活的人,不具备那些艺术家才有的多愁善感。他反问道:“那你呢,快乐吗?”
“快乐啊。”藤真没怎么犹豫。“烦恼并不是没有,应该说谁都有。有烦恼并不代表不快乐,对吧?”
牧坐在床上,从这个角度看着他侧脸,总觉得……有一种并不是他所能理解的淡淡哀伤,他不具备这种理解的能力,那是犹如穿透了山谷间深邃的溪水,抵达这条哀伤之溪的彼岸,再回头望去的淡然,或许世间所有承认自己快乐的人都是越过了这条深不见底的哀伤之溪到达彼岸的人,唯有充分感受哀伤才能拥有快乐。之前媒体之所以猜测藤真的恋人是占星师是因为那段时间他很迷占星学,曾拿来入门书籍给他看,上面有典型的名人个人命盘分析,记得有个和高仓健同期出道的男艺人,星途却比高仓健坎坷得多,真正意义上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书上讲他的命盘众星陨落,出生时大部分行星都落在凶宫,此人出生贫家,幼年无依,自小亲戚推来推去,年少时吃了不少苦,几乎最底层的工作都做过,为了能多赚些钱十几岁的年纪每晚都去帮忙运送尸体,这也练就了他顽强的毅力,逆来顺受许多年从一个不起眼的龙套角色终于在演艺圈混出了名堂,如今回忆当年,他态度平静,总是笑着说这算不得什么苦,中间遇上过不少好人,比他苦的、比他不幸的大有人在,自己已算是幸运的。
如此比较,牧真是可谓幸运之极。可藤真的处境也并不差啊,他为何理解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呢?
牧决定说点轻松的。“对了,这个圣诞节有个同窗会,你来不来?倒是特别正式,就是中学时候认识的那些家伙搞得,大家找个地方喝喝酒。”
“什么?我没接到邀请啊。这日子是谁定的?圣诞节不是该在家陪老婆孩子的日子,噢,还有没结婚的,那就是约会,钱包大出血的日子,谁有兴趣和一群欧吉桑喝酒啊?”
“你说的那是平安夜吧。圣诞节晚上,那天又是礼拜六,白天该办的事都办完了,晚上出来喝酒怕也没关系嘛。”牧纠正道。
“啧,可我没收到邀请。”
“都说了不是正式的……你看看邮箱嘛,说不定有邮件。我收到的也是邮件,还未署名哩。”
“呦,当心被骗啊,说不定是谁开的玩笑吧。”
“那倒不至于。”牧感觉。
“总之,这样,你去我就去。”
“也好,到时提前给你电话。”
藤真点点头,接着去了兼卫生间的浴室。回来的时候,头上戴着发卡,前额的刘海统统拢到脑后,脸上贴着面膜。
嘿,这家伙!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是个玉面小生,不过呢,牧也算找回了点自信,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他面相显老成,现在他的变化也不大,足以与“成熟”匹配。
“你刚才说,想去个没人的地方,希腊怎么样?”牧询问道。
“哎呦,那可不是没人地方吧,那种旅游胜地……不过要是西西里岛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下。”藤真点点头。
“那也不坏。”
“看安排喽。”藤真说着,转身关上笔记本电脑。“喂,趁着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
“嗯。”
“好,我再去洗个脸。”
待他离开,牧先行关上了床头灯,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啧,地上都是杂物,他又重新把灯打开,回来的时候可别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