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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三
      “这种战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刚从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回来,那里的天空整个儿被焚尸炉冒出来的黑烟所笼罩。真是一座死亡的工厂。”
      “这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我的孩子。巴黎已经沦陷,伦敦在空袭中变成一片火海。这是张伯伦和达拉第自己酿成的苦酒,现在能做的只有抗争,以战争来制止战争。”
      “明天我就要回布拉格了。”
      “那里还好么?”
      “老样子,还顺利……牧师,我可以启动一个暗杀命令么?同我共事的一个盖世太保,是一个真正的魔鬼。有他在,恐怕更多的同志们会暴露。”
      “忍耐是一种美德,我的孩子。尽量的潜伏得更深,为我们取得更多的情报吧。你受过上帝的祝福,而魔鬼终将被打入地狱。”
      “谢谢……牧师,听了您的教诲,我安心多了。开始下雨了呢……布拉格的雨季又到了。”

      布拉格的雨季又到了。冰冷的雨水在天地间交织成绵密无边的网,从七座山丘上汇成小溪,流入蜿蜒的伏尔塔瓦河。虽然是夏天,但毫不温暖。粘腻的潮气聚拢在身边,仿佛是要将人身上最后一点温暖也冲走,融化在这雨里。
      枪声过后雨水里夹杂着斑驳的红,广场上用的本是黄白色石条铺地,那些丝丝缕缕的鲜血蛇一样蜿蜒挣扎,渗进了石板缝隙的泥土。那里刚刚冒出了今年的野花,雪片般苍白,像人绝望的冷眼。
      “少校,海德里希先生为您送来的花束和便笺,说祝您生日快乐。”伊莱莎抱着一大捧鲜红的玫瑰推门进来,香气浓郁鲜甜,带着雨水的清苦。
      琴声截然而止,少校放下了肩上的小提琴。“又老了一岁。那花我转送给你吧,找个花瓶插起来看。虽然人很烦,但用不着跟玫瑰花生气。把那破纸扔了,我不看。”
      “可那是海德里希先生……”
      “海德里希又怎么样?……算了,我会给他回信的。真晦气。”少校又拿起琴弓。“天气这么潮湿,弦都松了。来首轻快的曲子怎么样?”
      姑娘摇了摇头,亚麻色的麻花辫从左肩搭到前面。“对不起……我想去学一会儿捷克语。”
      “伊莱莎,你有心事?”他把琴收回琴盒,接过她手中的玫瑰花束插进桌上的花瓶,随手抽出一支来撕扯。伊莱莎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收拾着桌面上散乱的信件和纸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被派到巴黎保安处的是我的一个朋友波特曼上尉,你如果想要香水时装什么的我会托他给你寄的——他和我的交情还算不错,不会不答应。”
      她又摇摇头,转身带门出去了。少校看着窗下刚刚处刑的广场,尸体已经被拉走了。血迹却阴魂不散地留在那里,用浓重的绯红指天誓日。
      战争是野蛮而残酷的,而最野蛮残酷的地方却不是在硝烟火海的前线,而是在后方的办公室里。在会议桌,成堆的电报文件中。在这里死亡既遥远又逼近,既可能是几千公里外前线上的一个数字,也可以是下一秒种抵在后脑上的一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
      要活下去。
      只有排除一切与己不利的因素。
      谁知道那些□□是不是在策划一场自命高尚实际肮脏无比的暗杀?
      或许在战场上我的力量不足以使自己存活一天,可在这里我已经不是一个个体而存在,我是一个“大脑”,指挥“手足”并由他们来保护。
      正如柏拉图所描绘的理想国。
      但是……
      指尖一痛,玫瑰的尖刺在他的手指上扎出血珠。他下意识地把手指含进嘴里,鲜血的浓腥让他恶心,即使是自己的血也一样。他推开窗,清冷的雨丝飘进来,很快把他柔软的金发打湿贴在额上。
      正是夏天七月,气温并不低但是雨水却冰一样冷。他在某个瞬间突然有种感觉,极端渴望一点点身体的碰触。哪怕是与谁握一下手也好。这种寒冷是从体内向外散发的,只有人体的温暖才能驱赶它。
      见鬼了。他拢了一把散落到前额的头发。他从来没碰过女人,也没有过要找个情妇的打算。那些捷克女人和波兰女人像狐狸一样虚伪狡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勒断你的脖子。
      电话铃响了,那边传来父亲温暖厚重的声音。“生日快乐,莱茵哈特。”
      “谢谢,爸爸……您是在列车上?”他的心里一沉。
      “对,我们是去罗马尼亚,已经快要到布拉格了。原本想是去看看你的,可是刚刚收到了元首的电报,要求我配合驻波兰的汉斯·法兰将军在最短时间内拿下罗马尼亚,车不能停了。”将军停顿了一下。“如果顺利的话,我在圣诞节时候就可以回家了。”
      电话里传来了忙音,他在女接线员提醒他之前将听筒扔回了机座上。略一迟疑,抓起军帽冲出门外。拦下了一个档案处的少尉。“我出去一下,如果贝克中士问,就说我一个人出去了!”
      雨越下越大,广场上的血迹已经被冲刷干净。街上空无一人,整个布拉格仿佛都死掉了,但在最幽深的巷子里,在厚重的窗帘后面,有无数双眼睛。悲哀的,空洞的,绝望的麻木的,蕴涵着从潘朵拉盒子里释放出来的一切情感的眼睛。
      这时候唯一有生气的地方也只有火车站。几个旅客疲惫地走出站台,赤着脚的乞儿立刻围了上去。一个红脸庞的警官大声吆喝着,用马鞭驱赶他们。三五个衣衫破旧的妓女探头探脑地在车站入口处拦住单身一人的男旅客,她们的笑声粗哑。
      黑色的军用列车呼啸而过,并不停留。车厢外涂着巨大的万字涂饰,在灰色天幕下苍冷得像从地狱深处驶来的车驾,沿途播撒战争与死亡。
      莱茵哈特睁大了眼睛,他隐约看到有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但仔细一看又了无踪迹。列车低低鸣了一声笛,沿着笔直的铁轨消失在视线尽头。
      再也看不见了。
      雨水汇成珠帘从伞边留下来,真是冷透了。他缩了一下脖子,向僵硬的手指上呵着气。虽然有一把好伞,但是风很大。雨丝横着飞,他身上的白衬衫几乎湿透了,虚虚地贴在胸膛上,整个人单薄得好像一个影子。
      竟然还有一个女人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怪声怪调的德语。“先生,想找个人陪么?”
      不待他拒绝,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回答了女人。“不用了,我的公寓里已经有一个金发女郎了。让她看见,她准会杀了我。”
      是梅勒上尉?好久没看见他了。似乎是去了一趟奥斯维辛……他抬了抬伞缘,穿便装的上尉对他微笑。“日安,长官。我没有穿制服,不方便向您行军礼了。”
      那个妓女像见了鬼一样逃开,莱茵哈特草草地与上尉握了手。“旅途辛苦了,上尉先生。”
      “还好,您在这里……”上尉向刚才列车开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赴罗马尼亚作战的诺尔曼中将……是您的亲人么?”
      “是我父亲。”莱茵哈特整理了一下饰有万字徽记的袖章。他的长相偏向柔弱,并不像军人。但盖世太保的军装和铁十字勋章仿佛是专门为他设计的一般,能显出一种特殊的美感。“他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相信靠坦克和大炮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是个所谓的‘高贵的军人’。”
      两人并肩向车站外走去,雨似乎小了些,更接近某种白色,凝乳一样的雾。天空像是烧透了的炭,向下抖落着细小的粉末。
      “没想到在布拉格的夏天也是这么冷。”上尉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我倒是很喜欢这里的雨季,清冷,干净。”少校开来的汽车就停在车站外面,他自己坐到副驾驶座上,扭着身子看上尉。沾染了车厢里的温暖,他衣衫上的水分渐渐蒸发,在车窗玻璃上凝成了潮湿的雾。
      “我在1926年随我父亲来过这里。那时候也是夏天,下着雨。年轻人撑着伞在雨中漫步,在鲜花盛开的喷泉边接吻。而现在,有点失望。”上尉耸了耸肩。向自己的上司看了一眼。
      那双漂亮的湛青眼睛飞扬跳脱,年轻军官的嗓音清脆如雨打玻璃。“现在,有一个晋升的绝好机会,你要不要?”

      波兰被德国占领后有相当一部分政客向东逃入罗马尼亚,企图借1938年苏德签订的互不侵犯条约向东以合法身份进入苏联。他们逃到法国的同行已经大部分被捕或被枪毙,但真正的核心人物,大多还是在罗波边界活动。他们成立了所谓的“流亡政府”,不断策划国内暴动。
      “就是这个帕戴莱夫斯基,伊格纳齐·帕戴莱夫斯基。他手里握着那个所谓流亡政府的全部财源,在中立国银行里存着将近一吨黄金。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从罗马尼亚逃到乌克兰之前干掉他。罗马尼亚还没有划入帝国版图,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罗乌边境上用狙击枪袭击他的汽车。局长(注,此时的帝国保安局局长海德里希)点名要我来完成这个任务。”民用火车空荡荡的,三个人换了便装,小声用法语交谈。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用反坦克地雷?”梅勒上尉看看四周,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那里的边境上到处都是游击队。”
      “很简单,因为那些游击队员正好缺我们的地雷样本。”三份护照也是假的,但这个时候无论在哪个检查站都不敢拦持有德国护照的旅客。武器被彻底拆卸开来散放在行李箱里,脱下了军装的莱茵哈特和伊莱莎更显得年轻稚嫩,两人一样的金发碧眼,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像是商店橱窗里的玩具娃娃。
      而那个长着洋娃娃般美丽外貌的恶魔至今只见了他几次面,就看似好心地安给自己这样一个任务。这个家伙是一个技巧高超的演员,柔弱,怯懦,残忍。哪一张才是他真正的脸?
      “少……嗯,伊莱莎,为什么要……为什么要找上我?”他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凑到姑娘耳边。尽管他知道她的法语并不好,也很少参加他们的交谈。
      “以后在我手底下干活最好少问问题。想不出来,只能证明你太蠢。”少校冷森森地瞪了他一眼。“没事少骚扰伊莱莎。而且,为了你乱喊喊出乱子,在回家之前叫我莱茵哈特。”

  • 作者有话要说:  在1940年6月占领法国之后,希特勒企图用闪电战占领英国。但当时德国海军并不如英国强大,六个集团军强行登陆的“海狮计划”破产。然后以不间断的空袭“鹰计划”企图迫使英国投降。40年9月到11月只有一个晚上没有空袭,伦敦城几乎全毁,民众死伤上万,英皇乔治六世携伊莉莎白公主到爱丁堡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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