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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将臣 ...


  •   生是君主之将军,死乃君主之忠臣。

      他是他的将。
      亦是他的臣。

      一。
      他们相遇在一个夕阳西下黑夜东升的傍晚。
      彼时是秦始皇三十四年,闻名后世的焚书抗儒事件之后,因违抗秦皇所作所为而失言于咸阳皇城,长皇子扶苏,被贬去秦国岌岌可危的边疆。

      于是那一日的蒙恬将军,就在那于秦国边疆上郡城前修筑一半有余的长城之下,初次面见长途跋涉匆匆到来的公子扶苏。

      被渲染上墨蓝与深灰的夜色下,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轻人,在为数并不多的兵将的簇拥之下,于城墙边界回首遥望那一望无垠的荒凉野郊;他一袭白衣捶地,没有一丝一毫翻山越岭留下的倦怠的痕迹。

      然后他收眸转头。
      对他淡笑。

      说起来,这还真的是他们的初会。

      在为秦始皇统一六国开始了庞大繁荣的秦朝之后,蒙恬便开始了一边修筑绵长无边的长城,一边带领蒙家军保卫秦国与匈奴的边疆的后半生。

      他甚至不知道秦始皇在哪一年和哪位妃子生下的长子扶苏。
      所以,他并不知道,扶苏有这么年轻。

      刀剑相交折返出的绚丽反光之间,他看到他上乘的眉眼,那是作为一个用毕生的时光来守卫国之疆土的自己脸上永远不会存在的清秀英俊,温文尔雅。
      他看到他披散在雪白衣袍上的漆黑如夜的长发。
      如此显眼。
      他看到他墨迹一样深不见底的眸底倒映出的自己风寒露宿半生的脸庞。

      他还看到他浅妃色的唇线上勾勒起的淡然的弧线,不知为何那没有展现在清俊眉眼之间的疲惫、没有浮现于淡淡竖立的身姿里的倦怠,却相互缠绕,然后彻彻底底的,暴露在那一抹不问世事却又历经沧桑的笑意里,再难抹去。
      他说幸会。
      幸会,蒙恬将军。

      二。
      蒙恬在蒙家军之于他们新的监军扶苏公子的欢迎宴上喝的伶仃大醉。
      因为他真的觉得很舒心。

      三。
      于是第二日,扶苏被命为蒙家军监军。
      然后。
      扶苏公子来到上郡城的第三天,蒙家军出了事。
      准确来说,是蒙恬将军出了事。

      上郡城的冬天长的看不到边,不仅仅是阴寒冰冷的问题,漫天飞扬的大雪别说是开战打仗,连揭开锅都成了问题。
      在除冬日的其他三季中,蒙家军会离开上郡城,在荒无人烟的边疆线上安营扎寨,守卫身后的秦国。
      而在冬,这个公认的停战的季节,他们就会撤回上郡城中,稍作休整。

      于是这个枝叶枯竭的深秋,正是蒙家军从安营扎寨的边郊撤回上郡城的城墙中的时刻。
      而他们,被埋伏在此的匈奴打了个措手不及。

      蒙恬拖着一只穿过肩胛骨从胸口冒出的箭失,被蒙家军的骑兵带回上郡城时,扶苏在城门下淡淡的抬起了眸。
      淹没在墨一样的发丝中的那一道洁白的丝带,随着漫天飞舞的黑发,淡淡飘扬。

      在朦胧不清的视野中,蒙恬只看到了一抹白。
      刺眼的白色。
      然后他脱力的滑下马的身体,被一只虽然纤细却非常有力的修长胳膊,轻轻的揽住,接住他的人小心的避开了将他戳了个对穿的那支箭,然后他听到属于年轻少年的嗓音,在耳边云淡风轻的响起:
      “……去拿我的药箱。”

      他闻到一阵浓郁芬芳却又异常清淡宜人的桃花香。

      于是,在扶苏公子来到上郡城的第三天,蒙恬将军惊奇的发现,他会的一手好医术。
      其实扶苏会的不仅仅是医术。
      作为秦国的长皇子,扶苏完全没有辜负此称,他可以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并且读的一手好书,上至天文地理,下到中医把脉确认胎动,他都略懂一二,至于还会用叶笛垂异国小曲的事情,那就是真的后话。

      然后扶苏公子来到上郡城的第四天,蒙恬将军遇刺后的第一天,被雪白的绷带缠成了木乃伊的蒙恬将军下床,亦如过去数年一样的去了练功场观摩练兵。

      然后扶苏公子来到上郡城的第五天,蒙恬将军遇刺后的第二天,蒙恬将军从睡梦中清醒的那一瞬间,发现自己被绷带绑在了床上,双手被纱布分别拴在的头颅两侧,双腿以及胸口以下的部位,已经在一道一道的雪白色布条的缠绕下,和陪伴他将近十年的床畔,融为了一体。
      昨日裂开的箭伤,也已经被细致的重新缠好,而始作俑者,坐在紫檀木桌之后的墨发白衣的青年从竹简书之后抬头,笑着对他说,将军,早安。

      蒙恬:“……”

      一道一道缠绕在身体上的雪白的绷带纱布,隐隐约约的露出了之下那饱受风吹日晒的肤色,和分布均匀正直壮年的肌肉,而他微微的别过了头,去看他,汗珠,顺着裸露在绷带之外的脖颈古铜色的肌肤,一路滑落而下,湿润了洁白的纱布。

      那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计。

      “不用叫将军。”他说。“叫我蒙恬。”

      ……喔,还有嘴炮。

      扶苏一怔。

      于是第三日,众兵在他们的训练场看到了依旧被缠成人肉粽子的将军,他身边,他们的新监军捧着带着浓郁的竹叶香气的竹简书,一排一排的暗黄色竹简,顺着他的指尖倾落在白袍之上,而他,笑得有点开心。

      平生中第一个不叫他殿下/大人/公子/皇子而是直呼他的名字的人,能不开心么。

      四。
      他叫他蒙恬。
      而他直呼他扶苏。
      并非是皇子公子亦或者是殿下。
      他当他是出身普通的普通人,他当他是兄弟,是有人,是他足以将蒙家军托付于他的人只因他信任他;
      而他同样将他当做是此生得此便已足够的知己。

      而他,也自此之后,在漫长的十年中,从未唤过他将军。

      五。
      桃花的花苞悄然无声的成熟,而万物初生。

      又是新的一年,如约到来。

      他看到他从旁边的树丛中随手拽下一片嫩绿的叶子,折叠而起,然后放入唇齿之间轻轻含住,异国的民谣小调,就这样,传入了空气。
      那是这个严冬最后一场雪之后万物复苏的初春。

      他问他,这是哪里的乐曲。

      奇怪却悦耳的音调戛然而止,扶苏回头,他从整个上郡城上收回来的视线,就这样直直的落在了蒙恬的身上。
      蒙恬被那双如墨色一样深不见底,却又奇异的清澈的发亮的黑眸看的有点发毛。

      就在蒙恬在心里告诉自己五秒之后他再不说话自己就先开口告诉他不说也没什么关系的开始倒数的那一刻,扶苏却默默的拿掉了唇齿咬住的那片树叶。

      那时的他们站在上郡城的城墙之上俯视着这个边疆之城的风景,欣赏着这个世界从黑夜中醒来的的日出,清晨的风轻拂而过,白衣青年站在黑盔将军的身边,他听到他轻声说,是一首郑国的情歌。

      《国风•阵风•山有扶苏》。

      清新的嫩绿色在他白皙的指尖上辗转。
      然后他一如既往的微笑。

      对他微笑。

      是我的名字的源由。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六。

      看到他,他就好像看到了年少无知时步行而过的咸阳城郊外的树林中,那穿过发顶斑斑驳驳的树杈枝叶,稀稀疏疏的洒落在面颊上的阳光。
      并不繁多复杂。
      却已经,足够温暖。

      七、

      看到他在这绵延万里的战火中脱颖于乱世的笑颜,他那颗历经沧桑荒凉,保守死亡与诀别璀璨的心,就仿佛,得到了抚慰。
      真真正正的抚慰。

      他是不应该出生在这个时代,却站在了这里的人。
      他是他的救赎。

      他们最温清洋溢的时刻是在宿醉难眠的桃花香气中,倒在暗红的实木桌上,他挣扎的靠进他的怀里,口齿不清的说,他想到了蒙毅。
      他的弟弟。
      他说在离开咸阳之前的数十载中,他们经常在这个桃花盛放的春日去偷尝献祭于宫中的桃花酒。
      那抹真的能醉人心扉的香气,也的的确确的醉了他们。

      而为了不拖累到那个正被秦皇临幸的文臣,在离开咸阳的那一刻,他对发誓于要辅佐他登上皇位的他,道了最后的诀别。

      而他将清淡的不带任何七情六欲的吻,落在他的额角。
      就连碎发间都是那醉人心扉的桃花之香。
      而他说,嗯,我知道。

      他们就像是窝在由枯叶杂草建于没有叶子的树杈之间的鸟窝中的两只麻雀,互相为对方梳理身上杂乱了的羽毛。
      引颈相交。

      八、
      在与扶苏相识的九年中,蒙恬可以信誓旦旦的表示,他们从未有过任何的纷争。
      扶苏生来心地善良,性情温和,蒙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生过气,就算在调节蒙家军的士兵的冲突在劝架时,他都一直非常温和,他对任何人都是和和气气的,乃至于蒙恬一直很想去问问他:你对我的温柔难道是习以为常吗?
      难道我对你来说并不是特别的吗?
      然而,话至口腔,却仍是咽了回去。
      他不忍不想亦或者是不敢去破坏这来之不易的生死之交情。

      因为他对他而言,可是特别的无人可及啊。

      历经战场的生涯带给了蒙恬超越年岁的沧桑,却同样赐予了他脚踏实地的沉稳。

      所以,或许他们之所以如此合得来,是因为他和扶苏的性格,恰到好处的互补。
      扶苏看到蒙恬,就像是看到人生的导师,他比他大一些,同样看过更多的事物,所以他辅佐他,教导他,教会他使用剑,同时让他明白,如何在这绝望而黑暗的战场之上,获得活下去的希望。

      而他看到他——
      他看到他啊,就像是在暗沉而绝望的永夜里,看到了亮起在掌心中的一丝,光芒。

      名为希望的光芒。

      温暖的,名为希望的火光。

      他渴望可以陪伴他一起走到最后。
      辅佐他。保护他。
      守卫他。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
      在漫长却又如此短暂的九年的岁月,眨眼之间一闪而过之后,这第十年,竟然会来的这么飞速。

      九、
      秦始皇三十七年。

      那是蒙恬在这说长不长却绝对不用用短来形容的十年的时光中,第一次看到扶苏动怒。

      在长郡城的殿堂中,雪白长杉的青年,对带来了秦皇死讯同样也是几个月之前带来了秦皇东巡的使者,客客气气的诉说请回。
      细碎的刘海覆过了那双眼眸。
      他墨黑色的长发一如既往的垂落在洁白的衣袍上,一道同样洁净的纯白丝带挽起了几缕垂下来会遮住脸颊的发丝,松松的束在了后脑上。

      然而蒙恬却知道,他在动怒。
      他在生气。

      他在,悲惘。

      然而使者却抬手拂袖,做了个且慢的动作,然后他从宽大的袖口,抽出了一道鲜黄色的圣旨。

      同一瞬间,蒙恬和扶苏,以完全一致的姿势模样神态动作抬起了头。

      一纸帝命。
      秦始皇,他要他们死。
      死在这个被匈奴屡屡侵犯的不毛之地。死在这里。

      那道圣旨,满满的皆是对他们二人的职责,然后在最后的印章之前写下的话语,是赐公子扶苏,一尺白绫。

      永世不复超生。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扶苏的唇畔微动,蒙恬一怔,他条件反射的顺着他的步伐转过了头,却仅仅只是捕捉到了他在门厅之下拂袖,无声无息的离去的背影。
      和十年之前一样的纤柔瘦弱的根本不像是在战场挥霍生命的勇士。

      对不起。

      而他在说,对不起。

      蒙恬怔怔的转回脸颊,看着眼前的画面眨了眨眼。

      对不起。
      ——将要留下你一人,在往后数个夜晚独身孤寂,辗转反复,难以入眠。

      然后他猛的回神猛的回身,提起步去追向离去的扶苏。

      最初用不上一丝一毫的力道的踱步,逐渐的变为急促的奔跑,尤其在身后传来了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之后,扶苏几乎是用撞的,推开了那扇门扉。

      在蒙恬还没有踏进门槛之前。

      他拿起了暗台上三尺六寸半的剑。

      “扶——”

      他的苏字节,还没有脱口而出。

      扶苏瞬间回头,猛的一用力,那把三尺六寸半的长剑隔着一层剑鞘,重重的抵上了蒙天地的胸口,隔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然后他猛的收回手抽出了那把剑。
      白光顺闪。
      剑鞘,砸中了蒙恬,而锋利的长剑之柄,被他握在了手心。

      哐啷——

      墨黑色的长发,在空中飞开了一圈飘逸的弧线。

      明亮的剑刃上,折返出了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地的泪。

      那悲伤,一滴一滴的落在蒙恬的心中。

      “……我一日不死,陛下一日不得心安。”

      他轻声道。
      锋利的剑刃,唰的指向了怔怔的站在屋中看着他的蒙恬。

      “陛下……父皇、父皇要我死,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死心时。

      “他让我来到这里,于是我便来就是。他不想见我,于是我十年不曾踏入咸阳城一步;那么,他要我死,那我……便死给他看就是。”

      先儿后臣。

      先儿后臣啊。

      我亲自去找他。
      去问问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您如此宠爱母妃,连我的名字,都是取自曾经是郑国贵族的母亲的家乡的情歌,那又为什么,您不喜欢身为你们的儿子的儿臣、我?

      儿臣。儿臣。先儿后臣。
      ……先是儿,然后才是臣。

      ……我既不是当朝的君臣,也不是大秦帝国的皇子……我是……我是……您的儿子啊。

      “殿下!!”

      察觉到扶苏的所想,蒙恬当场折起剑鞘插入身边的地面然后扶着剑鞘跪了下去,空着的五指抵在重重的砸中地面的膝盖前,然后握成了拳。

      深深的垂着眼帘,他有些慌乱的道。
      他甚至不自觉的对他用上了敬语。

      后来,蒙恬想。
      那莫非就是所谓的直觉,也说不定呢。

      那个时刻,他的口吻中夹杂上了一丝或许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小心翼翼。

      “请三思而后行——”

      看着那个半跪在面前一生习武的将军的慌乱甚至是……恐惧,总是一袭洁白的公子,轻轻的,慢慢的,抬起了俊秀的下颚。
      那铭刻在骨髓中的高傲之气,终于不做一丝一毫的保留的完完全全的泄露而出。

      扶苏抬头。
      他的眼眸望向了很远很远的空中。
      然后仅是一瞬间,便安静的收回垂下。

      他甚至可以说是冷静的,冷静的,凝视着蒙恬从不曾抬起的面颊。

      修长的指尖轻轻扣紧了剑柄,然后那抹明亮的光泽划过了身前,他看不到那冬雪一般的颜色,甚至比他的衣衫还要白。

      他将长剑,架在了左肩上。

      然后,他笑了。
      风华绝代。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蒙恬抬起了头时,就看到锋利的刃,被扶苏轻轻抬起,抵住在自己脖颈边的主动脉上。
      而他,在笑。

      对他笑。

      笑得宛如十年之前的那个寒冬,扎在荒地之上的军之营中,一袭白衫的年少青年唇角如沐春风的弧度。
      几乎是一摸一样。

      笑得抵在自己的颈动脉上的冰凉触感似乎不是锋利尖锐的剑刃而是那年的初春坠落在咸阳城的皇宫中夹杂着最后的雪的桃花一样。

      他那双墨玉一样纯黑的瞳眸中,半跪在地上的蒙恬猛然睁大了眼。
      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甚至是扑上去截住那把划破他脖颈的锋利的长剑。

      锋利尖锐的剑刃,就划过了扶苏的侧颈。

      唰——

      刀刃割破动脉的声响,伴随着骨肉碎裂的音节,组合而成的千年不变的歌谣,响彻在了那日的长郡殿堂。

      仿佛是时间的刻意放慢。
      停顿。
      那一刹那溢出的鲜血,缓慢的染红了雪亮的剑刃,然后瞬间以飞一般的速度染红了扶苏的白袍,染红了殿堂,染红了蒙恬的眼眸。

      ——当啷。
      剑柄脱指。长剑坠地。

      剑刃和地面的碰撞,发出清脆却沉重的声响。
      甚至震起了旁边,先一步坠落在地的剑鞘。

      今生已经无法达成的事,我们来世再说吧。

      你知道吗。
      遇到你,我此生已无憾可寻。

      那一瞬间,他条件反射的张开了双臂,然后,准确无误的接住了倒落了下来的他。
      就如同十年之前的长郡城边一把抱住从马背上跌落而下的他的他。

      唯一不同的就是那时的他活了下来并且走到了今日。

      而他的鲜血,止也止不住的,翻天覆地的漫过了今日的殿堂。

      “……”

      倒在蒙恬怀中的扶苏缓慢的别过头,早已失去焦点的眼眸轻轻抬起,有些盲目的望向那抹,被阴霾的黑色缠绕的模糊的阴影。
      那如玉般温润的色泽,此时也已失去了原有的光。

      然而他却执着的,执着的,执着的,执着的,凝望着注视着他的存在。
      就像是在握住这一生最后的眷恋一样。

      脱手放开之时。
      便是离去之时。

      而眷恋在,又怎会想要离去呢。

      蒙恬。

      扶苏想,蒙恬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醉倒于桃花香中的无数个酒夜中的某个晚夜,他曾附在他的肩头,然后将轻如羽毛的吻,落在他的唇角。
      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讲述回忆。

      从已经失去了痛楚的感觉的脖颈之处不断的流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白如雪的衣袍,同样染红了将他紧紧的抱在怀中的将军,漆黑如夜色的军甲上,意味着蒙家军的虎符。

      然后,他浅浅的勾起了唇角。
      亦如那一年傍晚时分的上郡城边,绽放在他血色的红唇上的那道弧线里,蕴藏了满眼满眉满世界的疲惫和倦怠,而那满眼满眉满世界的疲惫倦怠,就这样,深深的埋葬在他的那抹云淡风轻的笑颜里。
      挥之不去。

      于是,他说谢谢。

      谢谢。蒙恬。

      谢谢你,愿意辅佐我。
      ——可惜我的父亲,他不愿意将这片江山交于我之手。

      谢谢你,愿意保护我。
      ——在十年之前的那个,我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刻。

      谢谢你,愿意救我。

      你知道吗。
      你就是我此生的救赎。

      他的手——扶苏的手,在历经了整整十年的磨练之后,虽然亦如最初的白皙而修长,却早已结起了一层均匀遍布的薄薄的茧,带着那样并不美好的触感,他的指尖,轻轻点上了蒙恬的侧颊。

      带着那翻天覆地的鲜血妖异艳丽的赤红。

      谢谢你。
      蒙恬。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抚摸上了他的脸颊。
      然后,他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的指节,在他自上而下垂落在了身边的瀑布一样的黑色的长发中,重重的,坠落在地。

      鲜血依旧。
      花败人亡。

      而最后的眷恋,灰飞烟灭。
      不复存在。

      十。
      能遇到你,今生无憾。

      十一。
      秦始皇三十七年。
      公子扶苏,自杀而亡。

      十二。

      在秦始皇逝世的那一刻开始,赵高就疯了。
      安安静静的疯了。

      那么他呢。

      喂。

      手腕,以某种近乎于颓废的样子轻轻搭在弓起的膝盖骨上,微微垂着头,他的目光的焦点,凝聚在眼前的某一处的空气上。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他微微的牵了牵唇角。
      百年都难得一见的笑颜,安然缱绻的绽放于大秦名将的嘴唇边。

      【白袍及地的青年,轻轻俯身,凑近那看似已经醉倒在酒杯簇拥中的将军。】
      【他修长漂亮的指尖微微的虚扶住了他的肩,那轻淡的犹如一片羽毛一浮而过的吻,就这样,烙印在了他还带着一丝酒香气和桃花香的嘴角。】

      【烛火朦胧。
      燃尽的蜡,缓慢的从烛台滴落,在桌面留下一个宛如鲜血的红印,顷刻便凝固在此。

      他们交叠的身影在阴霾之中朦胧。】

      我知道啊。

      他低低的轻笑。
      怀念的。伤悲的。痛苦的。却又无法控制的喜悦着,眷恋着。

      【在长郡又一个大雪封山的严寒腊月,最初的一批桃花,服务芬芳的香气中,他将醉的已经没有任何意识的他,拉近了怀中。】
      【在交换着彼此温暖的体温的与此同时,他聆听着他对于忠臣的歉意,最后,将唇,轻轻磕上,他额前细碎的发丝之间的肌肤。】

      【缱绻缠绵。】

      你才是,不知道吧。

      扶苏。

      【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与君共饮盏中酒,几人哀伤几人愁。】

      “……看守人仅言,来会我最后一面的,会是胡亥的使者……不想,亲自来送我最后一程的,竟会是你。”

      从头到脚包括发顶扣上的帽檐都是暗黑色的宦官,静静落座。

      同样,落在实木桌台之上的,是紫檀木质的托盘,还有托盘上没约一寸半高的瓷杯里,那满盈到深不见底的,毒酒。

      漆黑的发丝,被整齐的盘起于代表着特殊身份的黑帽之下,他的眼眸深处,同样,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墨黑色。

      “当朝宰相——宦官赵高。”

      阳周。

      被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铁栏围拢竖立于中间的牢房中,一袭暗黑色盔甲的中年男子席地而坐在桌台之边,蒙家军的虎符标志,在肩头上熠熠生辉。
      而那张饱经战火与岁月描绘的沧桑的脸颊上,他顶着一头华发青丝,皆是洁白。

      雪一样的洁白。

      一夜白发。
      因你而生。

      然后他抬眸,穿过放着一杯灌肠毒酒的桌台,淡淡的看向坐在对面的宦官。

      “呵。”

      蒙恬轻笑。

      “自我先人直到子孙,为秦国出生入死已有三代。我统领着三十万大军,虽然身遭囚禁,可我的势力足以背叛。但我知道,我应守义而死。”
      “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敢辱没先人的教诲,不敢忘记先主的恩情。”
      他说的。是先主。
      “我怎么得罪了上天?”
      “竟无罪而被处死?”

      即便被贬去上郡,他却依然不忘咸阳的陛下,为什么,到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自刎谢罪的悲凉的下场?
      况且,他本就无罪。

      ……无罪的啊。

      不喜于你,为何要将你托付于我。
      不喜于你,为何要让蒙毅辅佐于你。

      不喜于你,为何逢事必报,无论长途跋涉山崖险境,都要让你无时无刻的知晓咸阳的一举一动……秦皇,他是要……立你为后啊。

      和赵高对视片刻,蒙恬又一次低垂下了眼眸。
      凝视着眼前的那一小杯满载却毫无桃花之香气的酒,他硬生生的,从牙齿的缝隙里,挤出了几道讽刺的冷笑。

      “我的罪过本该受死,起临洮,到辽东筑长城,挖沟渠一万余里,这其间不可能没挖断地脉……这便是,我的罪过!”

      你没有罪。
      有罪的,是我。
      救不了你,也救不了秦国。
      不想要秦国,想要你。
      醉倒在我怀中的你的身上,那抹温暖的桃花香。

      罪不可恕。

      宦官赵高,平静的抬起眸。

      在重重的撂下这同样异常有重量的言语之后,白发苍苍的中年男子,异常的平静的抬起了头,然后,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啪嗒。

      和陶瓷酒杯,一起碎裂在地的,是妖艳美丽的血珠。

      啪嗒。
      啪嗒。

      穿过被竖起的铁栏包围的牢房,在遥远的某处,似乎有不知名的情歌之音,悠悠的响彻在这战火连天的秦国中。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十三。
      初遇时,不过丝缕华发,随风飘扬。
      如今,已然一头雪白。

      望君莫怪。

      因为在这个没有了你的世界,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对自己好一点。

      也请不要,认不出我。

      因为我已踏上此道。

      ……即刻,就来。

      等我。

      十四。
      ——你已不在,我已没有反抗和继续坚守的力气与力量。

      ——因你已不在。
      ——在这翻天覆地的黑暗里,我看不到任何一点的希望的光。

      十五。
      秦始皇三十七年,二世皇帝元年。
      蒙恬辞世。
      三十万蒙家军殉葬大理河畔。
      一同殉葬的,还有整个秦国的将与臣,军与兵。
      及其弟蒙毅。
      二世皇帝三年,秦二世驾崩,丞相赵高将皇位传于曾经阻止秦二世赐死蒙恬的子婴,并废帝立王。
      三世皇帝元年,刘邦率军攻进咸阳城外,当朝丞相赵高被秦王子婴一剑刺死,并株连三族——其中包括咸阳令阎乐将军;而后,子婴投降于刘邦。

      秦始皇四十年。
      秦灭汉起。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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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将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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