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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岱宗飞羽(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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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瓢泼。
厉秋南下了命令之后,气氛就僵住了。长青镖局的阵法摆得更紧,却没有人动手。本来要动手的,瞥见其他人犹豫的样子,便也不敢动手了。阵法本就要同进同退,果决利落,这个样子只能僵死在这里。
叶枫晚笑起来,白冷的牙齿在夜里闪动。他平举手中的剑,遥指着包围他的人,慢慢转了一圈,剑尖从每一个人眼前划过。
“我不先动手。”他说,“今夜干戈还是言和,全由诸位决定。后果也全由你们负责。”
动摇了半晌,终有人到厉秋南身边,迟疑着道:“藏剑山庄的大公子,真要杀?这不好善了吧,您再……”
一个耳光猝不及防落在他面孔上,力道之大,连在场其他人都被那响亮的声音唬了一跳。厉秋南巴掌甩罢,一把揪起那人前襟,提到眼前厉声骂道:“放屁!我们几时要杀叶枫晚,他那是给唐门的人暗算杀的,你记不住?记不住?!”
那人捂着脸一迭声地应着“记着了”,其他人见厉秋南今夜脾气如此暴躁,不禁面面相觑。厉秋南身旁的盛廷云抓了抓她的胳膊示意沉住气,也被甩开。
盛廷云索性也拉下了遮面的黑巾,道:“放心吧。”
他知道厉秋南这是在害怕。
怕今晚一旦杀不了叶枫晚,叶枫晚逃出生天后一怒将那秘密公诸于众。而藏剑山庄知道了叶枫晚遭他们追杀灭口,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本来是孤注一掷的险招,是盛廷云的主意,先前以为叶枫晚腿伤不轻,会大大影响武功,把握相当大。却不料腿伤是假,他们这一步算是走岔了,但无法回头,厉秋南心中是虚的,才会表现得愈发凶悍,吼得特别大声。
虽然失算了,但也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了。
他一手抵拊厉秋南后背让她冷静,一面向那些亲信们扫了一眼,道:“只要今夜叶枫晚死了,他就是唐门人杀的,与我们无关;要是他今夜没死成……呵呵,各位就准备准备看怎么给藏剑山庄一个交代吧。”
那些人听盛廷云语气平稳,心也定了一些,脑子里也清楚了,叶枫晚的口已经是非灭不可,不是动摇的时候。
他们各司其职,围住叶枫晚的阵法终究发动。
结阵的有十三人,各自用不同的兵器,这些兵器长短不一,锋刃不同,刚好配合互补,密不透风。叶枫晚手执轻剑,以无双的身法在空隙中游走、反击,过不一会儿,地面上叮叮当当地落了一串被叶枫晚盯准弱点击毁的兵器。但那十三人身上配了数把兵器,短斧开裂了,就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铁爪削断了,竟从靴筒中滑出一对匕首。但凡有人兵器一换,阵法就一变,成了另一种配合,另一种规律。叶枫晚身若惊鸿,剑若游龙,看起来潇洒从容,却始终只能在阵内。
突破不了一步。
盛廷云与厉秋南在旁审视着,待叶枫晚在阵中耗了一阵,盛廷云将左手背到身后,食指与中指屈绕着作了个手势。
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弓弦作响,一片箭雨冲出夜幕,扑向阵中的叶枫晚。
那十三黑衣人配合有致,一齐后撤数步,避免箭雨误伤,撤步的同时所有人换了长兵器,仍将叶枫晚纠缠住。
叶枫晚在他们的干扰中,将靠近身周的箭只尽数击落。
稍隔了一会儿,便有第二拨箭雨。
这些箭手便是唐铭能够“看见”的那些看不见的人。
唐铭躲在石洞中,默默数着箭,记着每一支箭飞来的方位,揣摩周围的地形,眉头尖蹙起,又轻轻展平回去。以他看来,这箭还少了一支。如果让他安排,应该会在那个极好位置,多安排一名箭手。但是长青镖局并非不懂行的门外汉。
那么火光不能及的黑暗中,一定有一个人,一直都没有放箭。
暗处的弓箭手,全看盛廷云手势发箭。而盛廷云目光毒如蛇信,专等叶枫晚在阵中最难受、最紧迫的时候下令,使箭雨总在最有效的时候袭来,而不会因过于频繁而打乱的自家的阵法。
叶枫晚的身影仍可算得潇洒,但从容已经不见。
所以说双拳难敌四手,再传奇的武功高手,也无法独自对抗千军万马。长青镖局做的是保镖生意,他们不需要一两个武术宗师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他们只需要实用,不浪费任何人力,又尽可能用少的人力,来化出成百上千人的力量。这个阵法,便是他们多年而来淬炼出的利器。
又一轮箭雨,叶枫晚剑一慢,一支箭贴着脸颊射了过去,耳边一痛,叶枫晚摸了一下,幸好只是耳垂上擦破了皮。
“嫂嫂,盛二哥,”叶枫晚一边应付箭雨过后就重新紧逼上来的黑衣人,一边不紧不慢地说话,“何必呢,我们在这里战个不休,你死我活精疲力竭,有人趁机跑了,那是你我都不乐见。”说罢还笑着地把目光投向洞口。
厉秋南心头一震,跟盛廷云道:“那个也不能放过!”
这显然是叶枫晚分散兵力之计,纵使厉秋南看不出来,盛廷云也不会上当。但盛廷云略一皱眉,只犹豫了半刻,就点点头,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黑衣人退出了战阵,而黑暗中也步出两名箭手,一共四人,快速而谨慎地围向洞口。
“不要活口,他有重伤,杀了。”盛廷云嘱咐了一句。
话音未落,从战阵中飞出一支长矛,快不及反应,盛廷云直觉眼前一红,就见其中两人的右肩被矛串在一起刺了个对穿,血几乎溅在盛廷云眼皮上。
矛是被叶枫晚从阵中挑飞出来的。盛廷云吃了一惊,他还是低估了叶枫晚。长青镖局此阵,人数十三是最好,但可多可少,都能应变,想不到仅仅是少了两人,阵势稍弱了那么一点,叶枫晚就夺回了主动,甚至有余力来管阵外之事。
被串在一起的两人捂着肩膀倒在地上呻吟,试图把长矛抽出来。盛廷云和厉秋南对视一眼,立刻步入阵中,亲自入阵补上了那两人的空缺。
又是十三人的完美阵仗,还有黑暗中不知数量的箭手,围着叶枫晚一人。
唐铭一直隐藏在洞中,等待逃离的最好时机。
大批的人一直围在洞口,厉秋南和盛廷云更是在旁观察全场,唐铭一旦出去,必然会被发现。他向来沉得住气,他等着。
等待的结果是,叶枫晚在状况棘手的时候,毫不犹豫将祸水引向了唐铭,毫不客气也不容拒绝地让唐铭替他分担一部分的危险,同时也给唐铭的逃脱制造了极大的麻烦。
——这个叶枫晚,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要摆脱他,将会非常困难——这是唐铭心中暗下的判断。
虽然叶枫晚还算照顾地立刻为他解决了两个,但剩下两名箭手,还是全神戒备着走进洞来。
洞内没有什么遮掩物,只要他们进来,整个洞穴一览无余。
唐铭看了一眼洞顶,然后一提气息,沿着岩壁几下攀上了洞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袖中和鞋跟弹出形状奇特的利爪,爪子插入洞顶的岩石缝隙,配合他古怪的内力,让他面孔朝下,背脊紧贴着洞顶,整个人像张纸一样无声无息地贴在了洞顶上。
两个箭手走进洞来,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人,不由的一怔。
刚进来时,洞顶是盲区,没有人会抬着头进来。但这些镖客走惯了镖习惯了提防各种埋伏暗算,只要给他们反应片刻,他们一定会抬头察看。
唐铭反手紧紧抓着洞顶的岩石,嘴唇一抿,藏在口中的细小竹管露出头来。他撮唇一吐力,一枚小针直打向洞口的石块。这种藏于口中的暗器打不了很远,到了洞口早没了力,软软的掉下来,磕在石头上叮叮地弹了几下。
极细小的声音,还被浑浊的雨声侵吞着,但瞒不过正全神戒备的习武人。那两名箭手耳骨一动,几乎立刻就反身扑了出去:“跑了!追!”
两人轻功不赖,顷刻就追入了外面的黑夜中。唐铭气力一松,落回地上。
现在外面的所有人都在全力对付叶枫晚,原本掠阵的厉秋南与盛廷云也动上了手,不再能眼观六路。地上两个受伤的黑衣人血流一地自顾不暇,黑暗中的弓箭手没了盛廷云的指挥,只能自己看着找机会发箭,必定也全神贯注地盯在叶枫晚身上,丝毫不得分神。
唐铭再不犹豫,他用自己所能用的最快、最鬼魅的速度,闪出了洞口,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投入了火光所不能及的黑暗中。
根据刚才箭只飞来的方向,他记住了那些弓箭手的位置,用比猫还安静的动作,避开了所有箭手。无声无息地,他已经站在包围圈之外。他可以走了。
贴在一株树干后,他回头看了看,凭着夜视的能力,那些分散各处的箭手,多数都落在他眼帘中。他看到其中一名黑衣箭手,一直半张着弓,别人都一起放箭的时候,他的箭并没有放出去。
这应该就是那个从不放箭的人了。
厉秋南和盛廷云两名高手的加入使得阵法的威力更加迫人。
叶枫晚的下风已经很明显了。
一串金属的碰击声,有四名黑衣人再度换了兵器,这回却是——铁链。
叶枫晚正在应付厉秋南和盛廷云的一轮狠攻,无暇他顾,铁链如毒蛇一般缠住他的四肢,各一发力,将他手足拉开,中门大空,叶枫晚一时半刻竟挣脱不得。
那名从不放箭的箭手,他手上一直半开的弓就在这一刻拉满。
箭尖所指的方向清晰,是叶枫晚的左胸腔,拉弓的双手稳定干练,仿佛他长久以来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个时刻。
唐铭贴在树干后,轻轻的吐了一口气,然后从千机匣里抽出两根特制的细长铁杆,将它们接驳在一起。接驳后,它看起来就是一根通体漆黑的箭杆。唐铭又从腰间的暗器囊中取出一枚漆黑的尖利零件,将它旋在箭杆上,那就是形状奇异的箭镞了。
组接这样一支奇特的箭,唐铭的动作快而熟练,几乎只是一霎的功夫,但他的目光却在这个时候变得格外沉静,甚至带了点虔诚。他将这支漆黑的箭扣上了展成□□千机匣。
那名瞄准了叶枫晚的箭手进入了短暂的屏息,同样是弓弩高手的唐铭知道,这是他的箭要离弦的瞬间。
唐铭毫无迟疑的,用千机匣将那支漆黑的箭对着他的要害送了出去。
这只通体漆黑的箭,在射出的一刹那,似乎有了无尚的光华。
黑夜里一声惨叫。唐铭的箭快了一刹那,在他松手的同时夺去了他的性命。
唐铭眉头一蹙,因为肩伤,他的左臂无法完全稳住千机匣,他这一箭失手了。追命箭箭发人亡,绝对不会有半声惨叫。
唐铭立刻开始逃,离开原本的位置。
惨叫惊动了其他埋伏着的箭手,只一瞬间,唐铭原本藏身的树干就钉上了四五支箭。
他并不是帮叶枫晚。
只是叶枫晚还不能死。叶枫晚活着,长青镖局就要不计代价先弄死他。等叶枫晚一死,长青镖局就会调转马头,把全部的力气都花在追杀唐铭上。
所以叶枫晚不可以这么快死。至少要等他逃远了才能死。唐铭就是这样想的。
但是他失了手,让猎物发出了声音,暴露了自己。
不过,叶枫晚确乎因此脱了险。
锁链只困得他短短片刻,致命一箭未到,他眼瞳一金,全身都升腾起金色剑气,似要破体而出。铮铮几声,铁链被剑气所断,拉扯铁链的人骤失所依,向后一仰摔进了泥泞里。
叶枫晚容色平淡,将缠在手腕上的断链一圈一圈慢慢地绕开,然后手一松,让断链落到地上。他将两只手上的链子都解下,然后慢慢用手压着剑柄,把手中的轻剑插在身前的土地上。
雨还在下。剑立得笔直,一道道水流在白利的剑身上蜿蜒交错,顺着剑身淌进了土地中。叶枫晚将轻剑立于身前,然后慢慢解下了腰后所悬的重剑。
“诸位心如斩铁,叶某已经领会。”他淡如白水地说,“叶某生性疏懒,近年来更贪逸恶劳,一身武艺都已生疏了。今夜免不得要在人前献丑,还望二哥和嫂嫂,不要嘲笑才好。”
在此以前,叶枫晚并未对长青镖局任何一人下过重手。
但此刻之后,就说不定了。
盛廷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飞快地盘算着局势。
箭阵已毁。那些潜伏在暗中的弓箭手与唐铭现在谁都不敢动,谁动一动,就暴露了自己。要不是雨声遮掩了呼吸声,他们都恨不得不要呼吸了。
仅剩下十三人的阵法,恐怕很难杀死不打算再留手叶枫晚。
一时半会杀是杀不死,却可以耗死他们。
长青镖局的这套阵法是盛廷云信心的资本,叶枫晚只有一个人,他们有十三个人,先疲惫的总是叶枫晚。唐铭则身带重伤,更何况耗下去天就会亮,天亮了对唐铭有弊无利。
盛廷云仍胜券在握。
盛廷云想到的,叶枫晚和唐铭自然也看得出。端看他们有没有办法破局,逃生。
“动手!别停!”盛廷云一声令下,杀阵猛然收紧,再度对叶枫晚发动了攻势。
叶枫晚与十三人过着招,目光倒是宁定,全不似在苦思的样子,仿佛他已经知道了破局的法子,只是等着唐铭的态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