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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岱宗飞羽(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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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夹着风势一波一波地泼洒,浇在人身上冰凉不堪。那些旅人们护着包裹行囊,在夜间的大雨里张惶憔悴得像落水的狗。
可始作俑者的富家子此刻支着一顶洁净的新伞,在甲板上找了个干净的落脚地,浑身温暖干燥地呼他们回来,称自己只是讹他们的。
信不信且放一边,人们都感到一阵愤怒激荡全身,直想忘记这富家子的身手,拖他下来饱以老拳才好。
最终一班人还是坐在原先的大船里,喝着热汤抹着湿淋淋的头发——这富家少爷吓煞人的功夫,到底没人敢忘,只得忍气吞声,被他牵着鼻子吓出去又唬回来,也怒不敢言。不过叶枫晚也会做事,好声好气地赔礼,已经预付给新船家的订金也不要船客费口舌去追讨,他掏荷包赔补了。他行装谈吐尊贵,客客气气地致起歉来,更容易博得原谅。他又板起脸,故作严厉地将唐铭喝了过来。
立时引来了紧张,有些人站起来想避让,叶枫晚按住他们,随即拖过唐铭一条胳膊,一把将袖管撩起给他们看——手臂上皮肤是白得不健康了点,但没疮没疤更没有坑坑洼洼,显然不是生那种病的样子。
叶枫晚又道:“脸给大伙儿看。”
唐铭慢慢抬起手,将盖住了头发和小半张面孔的织物褪下。他不戴铁面时脸上仍是施着淡薄的易容,但寻常人也看不出来,总之面上亦是正常。
叶枫晚朝他们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舍弟自幼性子极是孤僻,难以与人相处,不止一次被当成有传染症或疯病。他又特别不痛快被人这样看待,每遇上便会故意承认来作弄人,劝之不听。”
船客间怨声载道,都是责怪叶枫晚:“你早不说清楚,还帮着他一起耍弄我们?”
叶枫晚面上微笑不减,文文雅雅道:“我说了。各位不信。”登时将满船抱怨噎得做不得声。
叶枫晚又道:“原本想总归解释不清,那么将就一路算了。但没料到害得众位朋友周折破费,大举换乘,这么劳师动众的,我就太过意不去了,怎么也得道明白。弟弟我也狠狠训斥过了,还望众位宽宏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抱怨归抱怨,这些人真又能跟叶枫晚计较什么,不一会儿嘟嘟囔囔地散去,各自回了原先的舱室。唐铭见状也重新遮住头脸进舱去了。叶枫晚依然留着,寒暄招呼,直到最后一人也回了舱,他才举步进了唐铭的房间。
房里的桌子上摆着几壶酒。
叶枫晚把视线从酒壶移到唐铭身上,问:“你注意了哪几个?说出来,看看和我选的是不是一样?”
唐铭道:“那对女人,矮子,念佛的妇人。”
叶枫晚道:“我倒不觉那妇人可疑。”
唐铭道:“那探哨是想与我们留在一条船上。可是全部人都要换船,他执意留下,太反常,反而暴露自己。我是他,不会留下。”
叶枫晚道:“那矮个子可留下了,你怎么还怀疑他?”
唐铭道:“他的理由太牵强!”
那卑琐的矮个子之所以不肯换船,理由乃是心痛银子,不愿多破费。
叶枫晚又道:“那位信佛的妇人,因为她之前曾发话反对将你逐下船,而方才又随大流选择换船,所以你觉得她有嫌疑?”
唐铭点点头,仿佛知道叶枫晚想说什么一样,又补充道:“和尚虽也同样,但他只自己做,从不试图劝服别人。”
叶枫晚道:“那位大师我也觉并无嫌疑。至于那位念佛的妇人——以我看,她打心底里是希望离你远远的莫要被传染才好,只是觉得这样有违佛的慈悲,才出言说几句,以求心安理得。看到自己的意见其他人不听,非但没有坚持,反而如释重负。她不是真的想要留你。”
见唐铭脸上露出回忆思索之色,有认真在听,叶枫晚就续道:“相反那矮个子,我也觉得他甚是可疑。他劝那些人别动你时用的什么理由——会出人命,害死了你,官府要追查,我看起来家中有权势,不会放过他们。这些虽是劝说之辞,却有恫吓之效。那时候人人怕死,什么慈悲为怀,什么胆子骨气,哪比得上这些切实的能说动人。”
唐铭同意了他:“本就是那两个女人和矮子嫌疑最大。”
叶枫晚皱了皱眉道:“那对姐妹,我倒看不出个端倪来。她们自上船后就借我和杨慕为由头频繁来接近我们,未必不是别有目的。不过我确有找不出什么破绽来。你看她们怎样?”
唐铭道:“盯我们的必是那晚借宿的镖师。那晚全是男子。”
叶枫晚道:“他可以易容。男的易容成女的,更容易让我们忽略不是吗。”
唐铭点点头,又遥遥头,道:“她们是妓女,一直化浓妆,很有利,即使我也看不出来妆下眉目真假。可是——”
“男扮女装,差异很大,短暂露面可以,要长时间的扮演,很容易露出破绽。我是唐门的人,在我面前扮演这么多天,很危险,不明智。而且她们有两人。一般易容盯梢,孤身为好。两个人,处处要衔接圆满,万一有一处自相矛盾,就会暴露。彼此是累赘。”
叶枫晚点点头,道:“这些便是你更懂了。”他目光一转,手指轻叩酒壶,指甲碰撞瓶身清脆作响:
“你想怎么做?”
“打草惊蛇。”唐铭说完,看着叶枫晚道,“你帮我一起。”
“乐意效劳。”叶枫晚提起一个酒壶,揭开盖子看了看,又轻晃片刻凑到鼻下嗅了嗅,问:“你这酒里有名堂?”
唐铭摇了摇头,手掌一翻,仔细看去,指尖上顶着一片比指甲盖还小、薄如蝉翼的东西。唐铭道:“手。”
叶枫晚将左手伸给他。
“换一只。”唐铭说。
叶枫晚从善如流。唐铭俯下身,十分专注地捧住那只手,挑出小指,仔仔细细地在小指指甲盖上侍弄起来。叶枫晚等了一会儿,看他弄得精细,不像一时半会可弄好,便坐了下来,本想踢个凳子让唐铭也坐下慢慢弄,但唐铭正是全神贯注的时候,见那手离远了,就追着屈膝矮下身去,跪在地上继续做他手头的精细活。
叶枫晚忽然觉得有些兴味,他把手放在膝上,偏过脑袋去看跪在他腿间埋首忙碌的唐铭。这姿态传递出一种柔和顺服的错觉。即便是错觉,在他身上也难得一见而成了风景。
可惜这风景是细看也不能够,才一会儿,叶枫晚就感到唐铭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人也绷了起来。他们对这种直接的视线十分警敏。
叶枫晚移开了目光,转而看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唐铭才又悉悉索索地重新开始动作。这一次没多久,唐铭就站了起来,弄好了。
叶枫晚把右手举到眼前,之前那片薄如蝉翼的东西已经紧紧附在小指的指甲盖上,几乎是融为一体,丝毫看不出多加了一层,只是边缘略略长过叶枫晚本身的指甲一丁点。他想抚摸一下那瞧着有些锋利的边缘,唐铭出声道:“有毒。”
唐铭道:“会让人失去行动力。等会你去两个女人那里,带上酒,说是赔礼。斟酒后,用这片指甲在酒里挑一下。动作快,要隐蔽。”
叶枫晚端详着那片指甲,随口道:“这倒是挺多见的下毒手法。我虽不像你那么会使毒,但这小动作做得手脚快些,也简单。”
若是寻常百姓,自然毫无所觉,将毒酒饮下;若是老于此道的,必定能够察觉,以为自己露了马脚,正被叶唐二人反刺一枪,万万不会让毒药下肚的。
不过叶枫晚手一伸道:“解药呢。若是真平民喝了下去,你总不能不管他们。”
唐铭把解药也交予他,然后道:“我去找那矮子。一起行动。”
叶枫晚问:“那个妇人呢?你不也怀疑她?”
唐铭道:“你刚才的说法,挺有道理。她不像。”
唐铭算是个挺顽固的人,唐门有意培养他们与外人的隔阂感,与门外之人有所分歧时,他们通常固执己见,轻易不肯被人说服。现下唐铭能爽快地将叶枫晚的意见全盘接受,也是难得的事。兴许相处久了,比之过去心防大褪,只是自己未有察觉而已。
叶枫晚让他稍候,自己抬手在舱壁上三快一慢地敲了敲,那是与杨慕约好的暗号,很快另一边回过来敲击声,接着杨慕的声音隔墙传来:“怎么了?”原来他们相邻的三间木隔板上打通了细细的小孔,不需大声就能彼此对话。这也是为了有所谋划时减少频繁走动,免得引起注意。
叶枫晚道:“那乔装跟踪我俩的仇家,我们大致看出些端倪。一会儿我们会去试探,兴许能直接擒住。你如果听到什么动静,不用奇怪。”
隔壁道:“那我……”
叶枫晚像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即接上道:“放心,他武艺应当不高,以我俩的能耐足以对付。你伤没好,别妄动。而且江湖人的恩怨你万不要直接插手。你帮忙看着点,倘若一会有人要进那矮个子或那对姐妹的房间,你拦一拦,免得节外生枝。万一我们动静大了惊到船上其他人,你帮着安抚一下,莫引起慌乱。”
得到了杨慕的应承,叶枫晚提起一壶酒,道:“那么事不宜迟。”
唐铭首先开门走了出来,然后立刻关上了门,叶枫晚并没有跟出来。唐铭目光从其他几间房的舱门上扫过,确认都紧闭着,廊上、甲板上也无人,应都在房中后,才举步向那矮个子的房间走去。迈步时脚跟磕了身后的舱门一下,叶枫晚在里面听到这咯的一响,便知道是无异状,可以行事的意思。
仔细倾听着矮个子的房门打开,再关上的声音,又等了片刻,叶枫晚也推门出去,来到那对姐妹的房前。
打开门看到是叶枫晚的姐姐颇有点惊喜,尽管脸上有一层浓妆,却也掩不住,当然,她也不打算掩盖这种欢喜。倒是室内的妹妹惊叫一声,像只受惊的老鼠窜进了屏风后。
叶枫晚有些夸张地做了一个吃惊不解的表情,那姐姐满不在乎道:“她呀,刚洗了妆。”
叶枫晚被姐姐风情万种地引进房来坐定,那妹妹犹在屏风后抱怨另一个:“都是你让我先洗掉妆……”叶枫晚便说:“清水出芙蓉,这般活泼讨喜的姑娘,有没有妆都教人心生怜爱。”
那姐姐道:“公子说话才是讨喜,她不吱声,定是心花怒放地说不出话了。”
叶枫晚道:“惭愧惭愧,两位姑娘不要生我的气我就万分感谢了。”
姐姐道:“何出此言?公子丰神俊朗,我们看到就欢喜,哪会生气?”
叶枫晚道:“舍弟脾气古怪,之前的事给你们舔了不少麻烦。我想敬二位薄酒一杯,以求谅解。”叶枫晚说着,翻起桌上两只酒杯,俱都斟满,放下酒壶后以快不可察的动作在其中一杯里用小指挑了一下,然后自己举起了另一杯。
姐姐没有去拿酒杯,却说:“公子真多礼,刚才在外头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她贝齿咬着嘴唇,又道:“这会儿又要挨个房间去敬酒啊?”
“那倒不是。”叶枫晚盯着她的神色道,“是专程来向两位姑娘敬酒的。除了致歉,还为致谢。多谢你们曾为舍弟说话,真真侠义心肠。”
姐姐笑着端起酒道:“你说我这是怎么了,听到您专程只来找我们,我就高兴。饮了公子的美酒,必不让公子空手而归。”她媚眼如丝的,正要饮下,却听屏风后的妹妹一声怪嗔:“姐姐!”
姐姐顿住了,指了指屏风,对叶枫晚道:“你看看,她吃我的醋呢。”
叶枫晚爽朗笑道:“我带了整壶美酒,怎么能让妹妹去喝醋呢。自然要亲手敬献一杯的。”
姐姐悠悠道:“我就等她上好了妆出来一道喝这杯就是了,省得她怨我趁她不方便捷足先登。”
叶枫晚欣然应允,左右闲着,打量了一下室内,看似随意地问:“舱室小了些,二人同住,可有些逼仄吧?”
“其实各有一间。但我们俩从来就怕一个人,习惯了要人陪,要是没人陪呢,就只好姐妹两个互相陪着,”她睫毛沾了春水似的,一面紧盯叶枫晚,一面慢慢地说下去,“互相……帮忙,解闷儿,玩耍……”
正说着,一阵香风,那妹妹描好了妆衣着款款地从屏风后出来了。叶枫晚立刻又斟了一杯酒,同样在酒水里一挑,然后推至妹妹面前,自己也举杯,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却被那妹妹抢了先道:
“旁的话不需说了,这是公子的酒,我一定是要喝的,不过可不是为了听公子道谢道歉的。”说罢一仰雪白的脖子就饮尽了。那姐姐笑了,正准备喝,忽然手上一空,酒盏被妹妹夺了去,妹妹道:“之前你不都喜欢那个小的,我就喜欢这个大的。现在大的上门,你也别想着分一勺呀。”这一路姐姐确实更喜欢去招惹杨慕,而这妹妹对叶枫晚青眼更多些。
妹妹说罢将姐姐那杯也一口干了。接着又拎了酒壶,高高提起,仰起脸来让那酒水成一线落进自己口中,有一些洒偏了,濡湿了那红艳艳的双唇和精致的下巴,煽情得不得了。她一面仰着脸接酒,一面侧目瞟着叶枫晚,道:“公子的琼浆玉液,一滴也舍不得分予别人。”说完又将细细的弧度优美的壶嘴插入口中,吮吸着,不时张开口用舌头缠着壶嘴舔上一圈。
正在旖旎的当口儿,只听门外廊上一阵脚步,接着是杨慕的声音:“哎、船家,你等等,先来给我帮个忙。”
叶枫晚刚反应过来这是船老大有事过来找人,被杨慕拦下了,就听到“砰”一声大响,好像重物撞到船舱的壁板上,连邻近的房间也跟着抖了一抖,细辨方向,竟是从那矮个子的房间传来。身旁那对姐妹也吓了一跳,妹妹手一哆嗦,剩下些许酒水全洒到了脸上身上。叶枫晚抽出一条锦帕,倾身飞快地帮妹妹拭了拭嘴角衣领,道:“莫慌,我去看看。”说罢起身出门,疾步往唐铭那边赶去。
而那锦帕,自然就是裹挟了解药的东西,擦拭时在口鼻间一拂,毒性就解了。
叶枫晚抢出了门,站到廊道上,一眼看去,看到的不是唐铭在与那矮个子搏斗。船内狭仄,千机匣不便施展,唐铭用一柄短短的、锋利精悍到让人担心会割伤他自己的短刃,冷光一明一灭,他握着短刃从那矮个子房中掠出,矫健无比,却不见那矮个子人影,只见唐铭他一扬手,短刃直朝门外的杨慕扎去。
杨慕刚刚正帮他们拖着有事往矮个子房间去的船老大,从室内巨响到门被震开唐铭冲出来向他动手,剧变发生不过短短一瞬,他大吃一惊,尚且来不及反应。
叶枫晚也来不及细辨局势,箭步冲上前,飞起一脚正踢在唐铭手腕脉门上,在他伤到杨慕前将短刃踢得脱手飞起。
唐铭换了只手接住短刃,虚划一刀,丢下杨慕,带着刀刃划破空气留下的残影,直直冲着叶枫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