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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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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行云最近益发悟得了一个道理:人生是一个不断重复郁闷的过程。
以前,他郁闷自己的才华不被人赏识,无论他练武练得多认真多刻苦,都没有人会注意他,只因为他不是本家的人。后来他扬眉吐气了,以为上天在考验了他十九年后终于给予了他新生,却发现这才是新一轮郁闷的开始。在本家的眼中,傅行云从一团空气变成了一把刀、一个工具,他们希望他做什么就必须做什么,他们不遗余力地利用他,要榨干他的每一分价值,同时又提防着他,小心着不被他的利爪反噬。同辈嫉妒他在武学上的天分,但碍于他救了一族的功劳,不能明着针对他,但暗里的绊子一点没少下。对此,大多数长辈不是不知道,可都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半年前,外出云游两年多的老祖宗回来,说要在后辈中选出武功高强、品行端正且对家族有功者当下任家主,傅行云顿时成为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下毒、刺杀、诽谤、排挤……不堪其扰的傅行云被逼离开傅家,带着满腔的愤懑与失望。他在江湖上独来独往了一阵子,得了个“行云客”的名号。江湖人说他做事随性,漂泊不定,宛如浮云,可他自己清楚,他只是还在对未来迷茫罢了。热血可以保持一时,但终究维持不了一世。日后要靠什么维生,以后要做什么?傅行云心里完全没底。正当他开始研究起这个问题,乃至开始探索自己生命意义的时候,傅家人又来找他的麻烦,原因是老祖宗似乎有意让他继任家主之位。平静的漂泊日子被一波波的杀手打破,傅行云受了伤,无奈下只得往蒲山赶,希望能进入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万树谷寻求庇护,却不料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襄山——当然,他不会承认这是因为自己路痴症状发作才造成的。
正由于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傅行云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用秦莞的话来说就是:一眼看去,你先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周身扭曲、阴郁的气场,简直是要突破天际了!尤其在傅行云说出“想怎么杀人”这句回答后,秦莞觉得他附近的阴郁氛围已经快近乎实质,她毫不怀疑,如果在傅行云的身边栽上些蘑菇,一定能长得又快又好。
秦莞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像是怕被阴风扫到似的:“身上有伤就去休息,乱想什么呢,就凭你现在一脸苍白的鬼样,别人来杀你倒是更容易些。”
傅行云瞥了她一眼,嗤笑道:“想杀我?他们没这个能耐。哪个敢来,我就让他血溅五步。”
秦莞转身,面无表情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在让别人血溅五步前先学会认认路吧。”
“……”傅行云微恼地瞪着她的背影,片刻后也回房休息去了。
因为祈睿的回归,乾思门的伙食终于得到了较大程度的改善。十分靠谱的祈师兄在第二日清晨就快快乐乐地进山祸害多日不见的山鸡野兔獐子等动物,活像是来临幸后宫的君王,把后山弄得鸡飞狗跳。秦莞狗腿地陪同师兄作恶,深入实地亲自学习捕猎技巧——对他们这样的高手来说,只要知道窝在哪儿,去哪里找猎物,一打定是一个准,如果会失误绝对是手滑。茕萤负责起做饭,将两人猎来的野味烹制成道道佳肴,让乾阳真人称赞不已,秦莞更是乐得眉开眼笑,要知道连吃四天红薯是件挺痛苦的事,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她的肠胃也是要抗议的。
其间,秦莞听从乾阳真人的吩咐,在后山的墓地给祈睿立了个衣冠冢。在武林人士眼中,祈睿早是个死人了,虽然大概没什么人会特地来乾思门慰问祭拜,但有个准备总是好的,毕竟门中死了弟子却连个墓碑都没有,徒会惹人生疑。祈睿的墓碑做得简单又精致,每个字都是由祈睿本人亲自操刀,照着乾阳真人的笔迹刻的。他一点儿不嫌晦气,还认为亲手给自己雕刻墓碑是个新奇的体验,甚至有意做些石雕摆在墓边连成一个小型群雕,给自己的衣冠冢增添些气派,为此被茕萤训了一顿。墓碑立下的那天,除了傅行云外,几人站成一排听祈睿总结自己的“生前事迹”,滑稽的很。
目前的乾思门处境有些微妙。大徒弟祈睿与魔教圣女茕萤相恋诈死,两人是不能再出现于人前了,整个门派中拿得出去的只剩下乾阳真人和秦莞,这阵容让乾思门简直像是艘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稍有个浪头打过来就要灭门了。乾阳真人在某天中午吃饱了晒太阳时想到这个问题,边打盹边思考了一个时辰后,让琨羽唤了小徒弟来。
秦莞接到琨羽的传信,当即随着它走。琨羽是乾阳真人养的一只鸟,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倒是极有灵性,一身翠青色的羽毛深浅有序,能在阳光下泛出漂亮的光泽,很受秦莞喜爱。平日里乾阳真人有事找徒弟们时,就会让琨羽传个信引他们过来,一次差错都没有过。
接近目的地,琨羽轻轻叫了声,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敛翅落到乾阳真人肩上。秦莞踏进院内,只见乾阳真人斜靠在躺椅上享受阳光,满头长长的乌发没有好好束着,随意地散在脑后,明显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师父。”秦莞行了礼,自觉地坐到旁边的石凳上。
乾阳真人摸摸琨羽的脑袋,对秦莞道:“小莞,师父一直觉得你年纪尚小,舍不得你吃苦,所以几乎不要求你什么,所幸你是个刻苦又有天分的孩子,武功好,品性也好。有你这样的弟子,我觉得很高兴。我本想半年后让你师兄好好下山历练一番,将来好担下我的担子,不求让乾思门如何发扬光大,能选几个好弟子传承下去就好,不想阿睿却出了这样的事,让他担任门主已是不可能了。如今,这担子只能交给你了。”
“师父的意思是……让我当门主?”秦莞目瞪口呆。
乾阳真人笑眯眯道:“正是。”
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像一道惊雷,把秦莞整个人都劈晕了。在此之前,即使是她差点相信祈睿已经死了的时候,她都没考虑过这点。秦莞摆手道:“我当门主太凑合了,不行的。师父您还能再收徒呢,不如找个师弟师妹来当吧。”
乾阳真人叹道:“师父人老了,早没那些个精力了。”
秦莞看着他保养得宜的年轻面容,不由提醒道:“师父,您的四十大寿还差三年才能过呢。”
乾阳真人又叹道:“我的心已经老了啊。”
秦莞灵光一闪:“那就还是让师兄当嘛,练练易容术,改头换面也不难。”
乾阳真人再叹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露馅了,乾思门英明扫地,愧对先师呐。”
——根本没人会想到来调查乾思门的门主是谁吧?难道现在的武林大会不只是习惯性给他们寄邀请函而已吗?哪天彻底被忘了也不奇怪吧?说到底师父你就是懒吧?一万匹某种马保持着“囧”字脸在秦莞的心中狂奔而过,她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乾阳真人总结道:“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乾思门的少门主了。”
秦莞艰难道:“……是,谢师父抬爱。”
乾阳真人见她答应,乐呵呵地继续打盹,琨羽圆溜溜的黑眼睛望了望主人,又瞧了瞧秦莞,咕叽叫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秦莞竟在它眼中看出了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被一只鸟嘲笑倒也不算什么,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也不一定,但是换成人的话,那嘲讽的嘴脸一定是不容错认的。当乾阳真人在晚饭时宣布了秦莞将成为下一任门主的决定,茕萤立刻表示了祝贺,傅行云一贯当着他的人形摆设不说半句话,祈睿则边说着恭喜师妹,边露出“解脱了”的神情,好不得意,气得秦莞连连在桌下踢他。
从本质上来说,师兄妹俩因为随了师父的性子,所以都怕麻烦,当门主在他们眼中更是麻烦中的麻烦。乾思门人烟稀少,弟子人数向来少得连一只手都能数清,所以发展弟子一直是门主所需肩负的重要责任之一。门规规定,不管门中他人有无弟子,门主是必须至少收徒一位的,且对收徒有着明确的条件限制。资质平庸者不收,性情乖戾者不收,桀骜难驯者不收,不忠不孝者不收,不满五岁者不收,超过十岁者不收,天残有缺者不收,家中独子者不收……每每看到那一长串的不收,师兄妹俩都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如果当年不是两人正好都被遗弃,沦落街头,又在同一处流浪,相依为命,然后被乾阳真人捡到,那么怕麻烦的师父如今定是只有一个弟子了。现在这个艰巨的任务移交到了秦莞身上,虽然还不急于一时,但心中始终觉得别扭。任谁无端背上从天上掉下的大担子,都会觉得有些苦恼的吧。
在秦莞成为少门主后,她面临的第一个任务是下山采购。山上的米粮快吃完了,总是打野味也不是办法,师兄和嫂子又不能下山,这等不能麻烦师父的小事自然落到新出炉的少门主身上。
秦莞套好马车,系好缰绳,向众人告别出发。刚出山门,却见一个人影拦在路中,那阴郁的气质隔了好远都能感觉到。
傅行云见她停下马车,上前夺过她手中的马鞭,不自在道:“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