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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漏夜有访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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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州地处大周西南,气候温暖潮湿,四季不甚分明,今年冬天却不知怎么的,自入了腊月便一日日冷下来,到了晚间连棉衣也有些顶不住。天气恶劣,守城门的活最不轻省,北风挟着雪粒子刮在脸上木木地生疼,城门官儿天没擦黑就回屋子烤火去了,剩下两个老兵顶风冒雪地守在门口,掐着点等关门。
“今年真是邪了门,这时节往年穿夹袄就能过,现在倒好,不光冷还下起雪来了!”老兵甲来回跺脚,对着僵直的手指满嘴哈着热气。
“是怪道,听说今儿衙门里审杀人犯,那犯人倒说得好似有天大的冤屈,还说冤死了要叫咱们临州受灾三年!如今这天气可不是好兆头,莫不是真叫说准了,有冤情在?”老兵乙缩在门下避风处,神叨叨地问同伴。
“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又不是那知府老爷的命,冤不冤的关咱什么事?要我说呐,冤有头债有主,真冤死了找那昏官索命去,折腾咱老百姓做什么?又不是咱冤死了她!真受了灾,当官的有吃有喝碍得着什么,受罪的不还是咱们这样的贫苦百姓。”老兵甲不屑道,复又朝城门楼子上官兵们喝酒赌钱的屋子努努嘴,说起当官的层层克扣的事情来。
好不容易挨到关门的时辰,两人使出吃奶的劲要将厚重的城门推合起来,忽然就望见夜色里几个黑点极速朝着城门奔来。这是什么情况?见过马可没见过能跑这么快的马!就在两人一愣神的功夫,人已到了近前,只见马上人个个身姿魁梧,穿着黑色的便装军服,为首那个一领黑底绣银的斗篷,冰碴雪粒迎风扑在他面上,却丝毫不损英伟冷肃,远远的便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迫人杀气。
两个老兵行伍出身,一见这架势便知定是永州军里的高级将领,这气势!这威风!仿佛天威般,强势地让多少子弟兵心中折服!骨子里练出来的服从性无条件冒了出来,顿时门也忘了关,反而挺直了脊背列队站到一旁,看几骑风驰电掣般从身旁掠了过去。
知府衙门闭了衙便只有杂役在门房里打盹守门,都道老爷今儿心情好,叫了浣芳阁的姑娘在后院取乐,那白嫩标致的样儿,啧啧,掐一把管能掐出水来。忽就听见门外轰隆的马蹄声,那气势,就跟战车碾到跟前似的,惊得他们险些从凳子上掉下来,忙觑到门缝里查看,只见门外灯笼将一个人影拖得老长,那人黑衣玉带,一步步走上台阶,便如一座山一样缓缓压过来。杂役们下意识地往后退去,领头的暗道不好,赶忙跑进后衙,找知府老爷回禀去了。
后衙便是知府的私宅,平日全家的起居坐卧都在这里。此刻吴良材正在美人的伺候下吃锅子暖身,董玉楼可比春三知情识趣得多,知他今日心情不好,便送了两个调教好的嫩雏儿过来讨老爷欢心。几人正玩到高兴处,就见师爷匆匆忙忙地从前头衙门跑过来,外氅顶在肩上还没来得及穿。
“老爷,永州顾都尉来了!”师爷进门的时候绊了一下,险些跌个马趴,这种天气,从前衙到后衙这么几步路生生叫他跑出一脑门子细汗。还真叫他这乌鸦嘴说中了,没想到人不但来了,还来得这么快,顶风冒雪地连夜赶过来,脸色冷得能杀人。要按他说的,老爷同一个伎女较什么真?弄得如今这事真真不好办了。
吴良材夹菜的手顿了顿,继而又搂着美人吃喝起来,鼻子里哼了一声,“来便来了,老爷忙着,叫他在前头等等,你们给他找个不漏风的地方坐着,上点茶水就是。”
师爷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有点拿不准,“这是不是太怠慢了,怎么说也是老将军面前第一得意的侄子……”
顾老将军三朝元老,德高望重,那是和今上祖父一个辈分的,上了金銮殿连今上都不敢叫他站着回话。这一片天高皇帝远的,他们顾家在西南和土皇帝有什么分别,听说离异姓封王也不远了。老将军又没有儿子,回头一死什么爵位不都是这个亲侄儿的?
“出息!你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老爷我顶着。莫说他是来找老爷求情的,便是论品级,他也还比我低上半级,自是该他来拜我、等我!”吴良材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摒去几个美妾,召来下人准备更衣,避人处却悄悄与师爷道,“论从前,我看在镇国大将军的面子上还要让他三分,如今却用不着。月前老爷的座师来信,看那意思已是依附于襄王了,襄王是什么人?今上对这个儿子可是看重得很,如今咱们大周兵马小一半都掌在他手心里了,说句犯上的话,往后这天多半是要落在这襄字头上。襄王想要西南的兵权,这事我心里有数。顾家在这里几代经营,只怕是不会轻易交出去的,你瞧着吧,往后永州一定有事,还一定是大事。咱们临州掐着永州与内地的咽喉,王爷自然看重,若在和顾家的事情上立了功,那往后可就算得上是‘从龙’了!”
师爷听得心惊,这吴良材,本事不大心却不小!也是,从四品的官在外是一方大员,到了京师遍地勋贵却压根数不上号,不是重镇来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依他的背景,政绩再好,往上升半品一品的也就到了头,莫不如铤而走险……
“所以,他顾北堂这次来了更好!上次在山寨里抓了管大,那混球不定吐了多少话出去,把柄捏在顾北堂手里,老爷奈何不得。这次他对贱人如此看重,却是被我拿住了软肋,禀报给王爷说不定以后能派上大用。他若识相,我卖他个面子也无妨,若不识相,春三的案子证据都坐实了,翻案是不可能的,他若要强行将人保下来,他的职责在军中,却管到隔州的民政上头,还是和伎女有牵扯,有伤风化,这两本参上去,照样叫他喝一壶!”
师爷这下连背心里也沁出汗来了,只得低着头连连称是。
顾北堂在堂前等了一刻钟,才见吴良材慢悠悠地从后面踅出来,见了他又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上前礼道:“顾都尉怎么漏夜来访?失敬失敬!”
这等做派,顾北堂瞬间便回过味来了。吴良材心胸狭窄,却是个惯会逢迎媚上的角色,他调任临州,这些年对叔父一直孝敬有加,想做顾家的亲信。这案子说大不大,因他与春三有仇才会严判,本想请他卖个人情,将春三从案中摘出去即可,如今看来,吴良材却是做好准备等着他来开这口的。至于目的?卖他人情?或是交易?又或者陷阱?他不得而知,只前后一对比,就知吴良材定是打好主意请君入瓮了。
顾北堂心性谨慎,姓吴的品行入不了叔父的眼,若因此招惹上麻烦得不偿失,便是这般谋算他就让人心生不悦,眼睫微垂,便改了说辞,“公干路过临州,想起吴大人是旧相识,特来拜会。今夜风雪甚大,顺便来讨杯热酒喝。”
吴良材料他是打太极,便成心等他开口相求,“都尉来得正好,上次救命之恩本府还没有谢过!正好在后宅备了酒菜,将军若不嫌弃,不若到后面饮杯水酒去去寒气,咱们也叙一叙!”
顾北堂道好,吴良材越发觉得自己料准了,便叫师爷张罗酒席,又命人将客房收拾出来,十分热情好客的样子,“冬天官驿也四处漏风,住着甚是辛苦,不如就在府里住吧,都尉手下的军爷们也都好安置。”
“不必麻烦。”顾北堂虚应着同他打哈哈,两人到了后宅,推杯换盏饮了几轮都还不见说到正题,吴良材便有纳闷了,莫不是并非为春三那贱人来的?向赔座的师爷使个眼色,师爷会意便上前提醒道:“大人,天色已晚,明日还要杀人案子要断,不如早些安置了吧?”
吴良材哈哈一笑,看着顾北堂道:“师爷说到案子,本府倒想起来了,那案犯都尉也认识,正是那春三娘,都尉救过她两次,不知还有没有印象?”
“举手之劳,大人这么一说倒想不起来了。”顾北堂似是浑不在意。
吴良材心道蒙谁呢,对他的来意却拿不准了,正想同他细说,顾北堂却道:“既然大人明日有事,我也要早起公干,不如这就歇了,我也不打扰大人,下次有空再聚。”
吴良材算盘落空,一肚子话憋着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再提了两句春三娘,顾北堂却笑他啰嗦,只得强笑着送他出门往官驿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真不管了?”不管了又赶来?这下师爷也看不懂了。
“难为这么好的套子他不上钩。”吴良材冷哂,“你叫人盯着点,别是背后耍什么花花肠子。至于那贱人,倒可以放开了手对付!”
进到驿馆,顾鹏也是十分不解,明明星夜兼程地赶来,为了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那速度都赶上急行军了,原不过向姓吴的讨句好话,怎么临到头又改了主意?这人若真不救可就判绞刑了啊,他可不信堂哥对她一点意思没有,便是想想那位云萝姑娘为她姐姐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他想想都心疼!
“明日你扮成我的样子出城。一定要让府衙的人看见。”顾北堂道。
“啊?”顾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怎么打算的?”
“想办法救人。”姓吴的心怀不轨,暗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明路了,既是诬陷,便一定有破绽的地方。
※※※
因芳菲、浮梦、恒二等人都成了证人,不能同她接触,云萝又去找方乐瑶求救,能塞银子托关系进牢里看望她的便只有朱嬷嬷。
罗姗饿了一夜又冻了一夜,到天亮已窝在草堆上浑浑噩噩,还好她命贱身子也不娇贵,否则不受刑死也要病死在牢里了。
冬天也有冬天的好处,至少没有那么多蛇虫鼠蚁,牢房的味道也没有那么难闻,罗姗眼巴巴看着木栅外纷飞的细雪,苦中作乐地想。
“三娘,我来看你了!”天刚擦亮,牢门外传来朱嬷嬷的声音,罗姗挣扎着起来,见朱嬷嬷提着吃食来看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抱着厚厚的一床棉被,把脸都挡上了。
“有什么快点说,等上头大人们醒了我也吃不了兜着走!”看管女牢的卒子不悦道。
“是是!绝不给您添麻烦!”朱嬷嬷又向她手里塞了把碎银,千恩万谢地送出去。
罗姗饿得不行,自己人面前也顾不得形象,打开食盒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三娘,你慢点吃……”朱嬷嬷看她那样子又是心酸又是可怜,虽是贱籍那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何曾吃过这种苦?想起身后还站着位大人,正事要紧,忙道,“三娘,这下有救了!你看看谁来了?”
朱嬷嬷把棉被接过去抱在手里,罗姗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嘴里咬了一半的馒头顿时滚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