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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两个女人 ...


  •   青莲长到十六岁,越发的厌恶母亲。

      青莲很美,那美就象托升仙人的五彩祥云,观音胸口上的一点朱砂痣出尘不染,灵气逼人。她的一个眼神,一个转身都让年轻的后生臊得满脸通红,青莲并不在意只气定神闲的欣赏着年轻男孩羞涩的面孔,却不靠近,不似一般的女孩将男孩的爱慕收入囊中做为抬高身价的筹码。她常一个人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那画面好似玫瑰花蕊上的露珠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有如一株含蓄的晚香玉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青莲和母亲罗玉瑾女士生活在一起已过十年。罗玉瑾出生上流世家,身姿婀娜艳若桃花,自幼锦衣玉食无比得宠,是政客商贾们理想太太的不二人选。哪知她在十八岁那年,和家庭教师方可仰私奔了,成为了当年社交界的一大话柄。罗家人丢不起这个脸,立即宣布和罗玉瑾断绝父女关系,自十八岁离家后罗玉瑾再也没回去过。

      罗玉瑾甚厌自己的女儿,至少青莲是这样认为的。罗玉瑾可以在一分钟之内指出她身上的二十条缺点,从长相衣着到性格品位无所不包,青莲咬唇不语只希望母亲快些离家去找牌搭子,好让自己能享受安静的快乐。

      “你身上的那块破布是什么东西?”

      “校服。”

      “天啊,真不敢相信这玩意是校服,请的是何处的设计师?”罗玉瑾认为所有的学校都应该象她从前就读的圣玛丽诺女子学院一样,让高贵矜持的女学生穿着阿玛尼设计的校服。

      第二天,她又问青莲:“那条裤子露了半个大腿,换掉。”

      青莲答道:“是校服。”

      “什么?”罗玉瑾叫起来:“又是校服,到底有几套啊?”她浑然忘却了自己一学期就有六套校服的事实。

      “春夏两套,秋冬两套。”

      “真是受不了,这么短的裤子象什么话。”说话间,罗玉瑾女士的身上只套着一件维多莉亚的轻薄纱衣,这一季的主打品牌:野性的呼唤。

      罗玉瑾离家后嫁为人妇,生下青莲的第二年就和方可仰离婚了。方可仰不过是个自诩有才的数学系讲师,微薄的薪水怎能供养得起娇纵异常的罗玉瑾,青莲出生后一家人日子更显清贫,罗玉瑾大感吃不消,方可仰倒是享受着这样的宁静生活。罗玉瑾看着自己日渐粗糙的玉手,衣橱里过气的样式,毅然离婚了。方可仰很受伤却也明白自己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两人都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那样激狂的爱情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夫妻俩这样理智也算是难得了。方可仰觉得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生活不容易,于是要青莲留在自己身边,罗玉瑾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罗家人都好面子,罗玉瑾更甚,银牙咬碎也不肯回家。租来的间小公寓里只有床和桌子,罗玉瑾第一晚就趴在床上哭了一场,第二天还是哭,到了第三天她摊开报纸找工作。做不完的琐事还有上司的骚扰只得几张薄薄的钞票,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回了家倒头就睡,第二天继续昨天的生活。任你怎生的美人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罗玉瑾觉得自己气数尽了。

      她很久没逛过相熟的成衣店,已经买不起那里的衣服了。发了薪水后,罗玉瑾买了一截淡紫色的香云纱,自己动手裁起衣服来,圣路郎的经典长洋装款下摆用金色丝线缀上了盛放的桃花。在公司年底的尾牙餐会上,众人为之倾倒,罗玉瑾在那里找到了慷慨的投资方。

      她注册了自己的成衣公司,冠名为“桃花妖”,是那片妖艳的桃花带给了她新生。“桃花妖”生产的女性成衣用料考究,做工精细,柔媚奢华。东方俪人着其衣裙角舞动,那纯手工绣制的牡丹、芙蓉摇曳生姿,摄人心魂,其气质风度不是外国品牌能表达出的,一时间贵妇美人云集,衣料行水涨船高可谓洛阳纸贵。

      时年青莲五岁,方可仰再婚娶了自己的学生,一个清秀的女孩。罗玉瑾送去了一套积架限量版情侣表,她看到了猫一样安静的青莲。小小的脸蛋已经出落得十分清晰美丽,穿一件布袋样的筒裙悄无声息的安坐在角落里,好象喧闹人群和她没有丝毫的关系。罗玉瑾抱着青莲掉泪了,对着方可仰就是一通大骂,她拉着青莲出了门就去申请修改监护权。接着,她又带着青莲去了露可儿童成衣店大买一通,清一色的蓬蓬裙、蝴蝶结把女儿打扮得象个会行走的生日蛋糕。

      青莲一天天长大起来,高贵清丽得让人不敢逼视。和客户谈生意,对方一劲的说:“罗女士高贵典雅,女儿也尽得真传,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啊。”入了社交酒会,太太们纷纷称赞:“玉瑾,你女儿真是端正俏丽,改天和我儿子见见面如何?”罗玉瑾自小就是社交会上的明星,众人捧在手心的公主,现在她所有的光芒都让女儿夺走了。

      罗玉瑾开始只给青莲买最素净的衣服,连内衣都不可以有蕾丝,而她自己时刻都穿着最豪奢耀眼的料子。青莲知道母亲的不易也感激她给的富裕生活,说话做事更是不敢张扬,小小的人居然也如此洞悉人情世故。

      罗玉瑾没有再嫁过,男朋友倒是一大把,有真心的有玩乐的也有以此为工作的。青莲放学回家,一推门就看见母亲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在客厅的阿拉伯长沙发上激烈拥吻,垂着流苏的毯子被挤到了地上,只差一步一对男女就□□相呈了。

      青莲立刻道歉:“对不起,我马上离开。”她退到了门外。

      罗玉瑾没有忽视男伴眼中的惊艳,她整理好衣服冲着门口说:“青莲,进来吧。”青莲没事人一样向母亲问好:“我回来了。”又对母亲的男伴微微颔首,然后轻声上楼了。

      “玉瑾,真想不到你女儿这等清冽之容。”男人叫伊谚,是个职业男伴。

      罗玉瑾小口啜着波尔多的红酒,淡淡的说:“记住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她是我女儿,你要不起。”伊谚并不生气,笑嘻嘻的逗她开心,颇有职业道德。罗玉瑾享受着年轻男子的侍奉,眼波如水顾盼生辉煞是妩媚动人。

      诚如罗玉瑾所言,伊谚不是什么好货色,他不但想在大女人那里拿到钱还想在小女人那里获得色。

      青莲喜欢夏日的花园,虽然有些恼人的小昆虫,但景色却无比迷人,她穿着热裤和小可爱戴着大草帽在树阴下的躺椅上看书。伊谚悄悄的靠过来,用目光猥亵着年轻的女性躯体:“莲妹妹。”

      青莲如一只受惊的小知更鸟般跳了起来,她戒备的看着伊谚。

      “不用怕的,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青莲不理,收起了书准备离开。

      “妹妹,”伊谚拉住她的手臂,真是细如凝脂白胜雪,伊谚的手指不安分的动了动。“干嘛我一来你就走啊?”

      青莲冷冷的看着他:“一个靠干老女人生活的牛郎也配和我说话,放开你的爪子,否则你将一个子儿也得不到。”

      伊谚惊呆了,这宛若清泉的少女居然此般野蛮粗俗。青莲趁机挣脱了他的手离开了,刚进客厅罗玉瑾就甩过一个巴掌,“不安分的东西,穿那么点衣服就为了勾三搭四,和那些戏子有什么区别。”罗家人向来把演戏唱歌的人看作戏子,任你多红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青莲垂着头没有说话,任母亲打闹不止。伊谚回来了,罗玉瑾立即整理衣着挥手让她上楼了。青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肿了一半生生的发疼,她取了些冰块敷在脸上,终于落泪了。

      那以后,青莲的衣服从脖子到脚踝包裹得严严实实,象旧时的女子不让半点肌肤示人。伊谚找到了出价更高的买家离开了,罗玉瑾心中气闷难解,整日抱着一瓶黑牌威士忌过活,深夜她冲进青莲的房间掀开她的被子问道:“我老了吗?”青莲强做镇定的答道:“不,你很年轻很美。”罗玉瑾摸着她的脸蛋:“年轻真是好,这皮肤多么细滑多么干净半点斑也没有。”她狠狠的按压了一下青莲的额头:“马上就起来了,弹性真是好啊。你说,怎么样才能象你这样?”青莲不知如何回答,罗玉瑾拼命的前后摇晃她:“你说啊你说啊。”又哭又闹吵了大半夜,青莲常带着黑眼眶去上学。

      罗玉瑾的精神大不如从前了,公司的生意也不怎么管了,好在还有一手带出来的助手撑着,可那终究不是自己人,赢利减了一大半。青莲找到了那个叫季羽的女人,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却有着四十女人的眼纹,青莲说:“我知道你花了很多心思,也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得明白既然当初能把你从阴沟里捞起来,现在也一样能把你打回阴沟里去,不要太不知好歹。吃东西也要有分寸,否则就会撑死。”季羽顿时花容失色,这十七岁的少女居然如此犀利,如此心狠手辣,她感慨:“你比你的母亲强了不知多少倍。”青莲瞪眼:“胡说八道。”

      青莲五岁以前和父亲生活的日子是她终生不愿回忆的岁月,贫瘠的生活、少爱的家庭、米口袋一样的衣服、黯淡的童年,无论如何她也不愿再过那样的生活,到底身上流着是罗玉瑾女士的血。她深深的明白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女人是何等的辛苦,“女人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忍受,这肯定是她们的命运,她们早早地就体验到了这命运,并不因此大惊小怪。”这法国姥的话让她不能忍受,不,她绝不忍受生活,她要的是享受生活。

      青莲上了大学念的是西语系,一口风情万种的华丽法语,得体的主流系服饰,比起那些青嫩的学生她是众人眼光追逐的对象。罗玉瑾自此更是懒得和她见面,一见面就极尽讥讽之能事,青莲回家的次数也少了。

      罗玉瑾在青莲22岁那年去世,享年41岁,她穿着火红色的香云纱长裙下葬,那裙子上尽是满眼的桃花。尊照罗玉瑾女士的遗嘱把她安葬在了罗家的梅园里,当时青莲的祖父母皆已经去世,同葬在梅园里。青莲继承了母亲全部的遗产,她把屋子重新装修了一遍,舍弃了母亲偏爱的巴诺克奢华之风,入室尽见淡雅的百合秀丽的海芋。

      青莲25岁的时候嫁给了大学同学陈家鹏,陈家鹏容貌普通家境也不富裕,但他是唯一一个坚持了那么多年的男人,青莲觉得他会宠爱她一生的。

      初为人妇的青莲有些不适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了,第三年生下了女儿,举凡换尿布、冲奶粉之类她捻熟无比,动作一气呵成毫无错误,那细瘦的胳膊也突然间力大无穷起来,十几二十斤的孩子一手就能提起。

      转眼间,女儿长到了五岁,懂得美和丑,懂得挑剔母亲买的衣服。女儿长到十六岁时完全是个大姑娘了,生得不太象母亲倒是和外婆罗玉瑾相似,美艳不可方物;直嚷着要去香港买衣服,这一点也和罗玉瑾相同,十八岁的时候她就该要求到法国购物了。

      “妈妈,今天我要去参加杰生的宴会,你那条帝棼尼的项链可以借给我吗?”青莲转过头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么冷的天小姑娘只穿了件低胸的薄羊毛衫,下面是短到大腿的格子裙,外面就罩了一件驼绒大衣,这是什么打扮!青莲以为只有街头的流莺才会这样穿。但她终究没有责问,只道是:“在起居室的首饰盒里,自己去拿吧。”女儿象只快活的小兽跑开了。

      女儿走后,青莲接到了丈夫的来电:“公司有很多事,今天晚一点回来。”口气冷漠象在交代下属,挂断电话的那一刻,青莲真切的听到了旁边女子的娇笑声。

      她躺在壁炉前的摇椅上,望着空空的房子发呆,这只是一间房子不是家,她曾经在这里和丈夫结合,生下女儿,然后伺候丈夫,哺育女儿。现在,女儿长大了,拥有无比灿烂的青春,而她衰老了象盛放过后的花朵迅速凋零;丈夫靠着她的遗产把事业做大了,他感激她却把床地之欢当成任务来完成,索然无味的让青莲提不起兴致。

      终于,在这一刻青莲明白了自己的母亲。年华逝去弹指红颜老,她撕扯着风干的记忆聊以慰籍而身边的女子却一天比一天娇美动人,她嫉妒自己的女儿,或者她没有把她当成女儿看,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她先是一个女人,然后才是母亲。

      青莲驱车来到了梅园,母亲的墓位于粗大结实的梅树下,她望着墓碑上母亲笑魇如花的照片,突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那声音如此凄厉,如此哀宛,如此断肠。满枝的梅花一时不忍,纷纷落下,天空中下起了一场雪白的梅雨……

      注:文中所引法国佬之言是法国作家巴多.多雷维耶(1808—18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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