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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倾杯 ...

  •   20 倾杯

      令狐冲本就受伤甚重,自受伤下山后这月余光景,虽有内力浑厚如乔峰者为他导引,但也只能镇压一时,并不能防得根本,此时他拽着乔峰双手,嘴上“逐出师门”四字一出,艰难压下的伤痛便如决堤洪水一般席卷全身。他身上难受,心里却更加难过,勉强定神看着乔峰嘴唇开开合合却根本听不见半个字,仿佛又无形牢笼将自身与天地万物隔绝一般,于是他更加着急,问了一声“大哥,你说甚么?”便人事不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令狐冲觉着自己已能起身,左右看看却不见乔峰,便浑浑噩噩地离开此地想去寻人,在谷口随手推开了一间茅屋,他朝那屋中扫了一眼,见一名中年美妇坐在床头唉声叹气,不是宁中则是谁,便欣喜万分道:“师娘,师娘,可想煞孩儿了。”宁中则却好像并未听见他的声音,对着床上道:“冲儿,你要听话,你师父打你是为了你好,屁股疼一疼,可要学乖的。”令狐冲忍不住道一声“是”,心里却奇怪得很:师娘跟我说话干么像叮嘱小娃儿?他心里奇怪,便忍不住到床头去看,那床上果然趴了个孩子,有点脏兮兮的一张脸上乌溜溜一双眼,正是十多年前的自己。令狐冲“哎哟”一声连退两步,又忍不住想喊乔峰来看,但心中想到自己寻不到大哥,便有好些沮丧心思。俄而令狐冲觉得自己好像又躺到了床上,却不是那个十多岁的孩子了,面前依旧是宁中则在唉声叹气,说的那些话却让他难过万分羞愧欲死,宁中则道:“冲儿,我真不知你为何会到如此地步,那乔峰……”宁中则尚未说完,岳不群亦突然出现,脸上紫气隐现,怒冲冲道:“是非不分,屡教不改,欺师灭祖,逐出师门!”

      令狐冲被这几句四字真言似的话儿骇得心惊肉跳,匆忙上前跪倒,拽住岳不群袍子道:“师父,且听徒儿禀明,大哥不是歹人,还请师父收回成命。”但岳不群却一字不答,满脸怒火地盯着他,眼中似有痛惜,但却格外坚决,令狐冲匆忙去寻宁中则求救,但见他的师娘也是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令狐冲心中大叫不好,又听见这茅屋内外突然有无数声音道:“令狐冲是华山弃徒。”这许多声音里,听起来竟似有小师妹的声音,还有英白罗等交好的师弟们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凄凉,暗暗道:“至少大有不会这样说,也不知他的伤好了也未。”那些声音却道:“险些害死人家,嘿嘿。”令狐冲心中怒火并伤心一起涌出,反驳道:“胡说八道!”那些声音却愈加大声,只不停地说甚么“华山弃徒”、“逐出师门”、“再无关系”云云,令狐冲虽道自己活该,但满腹委屈又哪里少得了,遂大声道:“大哥,他们胡说。”这时一只宽厚的大手突然掩到他额上道:“他们自然胡说。”此时那茅屋与人声尽皆消散,连方才坐在屋中的岳不群宁中则夫妇也不知去向,令狐冲唯觉得按在自己额上的那只手却是真实得很,他才知方才必是大梦一场,却是所思所想尽都在梦中晃过,都是他最为害怕之事,令狐冲想起昏迷前仪琳小师妹说的话,便长叹一声道:“大哥,我真得是一个人啦,没家了。”乔峰将按在令狐冲额上的大手挪开,沉默了一会儿,却道:“兄弟,我也是一个人。”令狐冲听见乔峰这句话,便努力半睁开眼,觑见乔峰脸上疲色,心中一酸,想起乔峰走过这许多路经过这许多事,本是人人敬慕的大英雄大豪杰,一昔之间却被诬作了杀父杀母杀师的大恶人、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契丹恶贼,这人虽是武艺绝伦并不怕甚么,但其中酸楚,只怕比自己所知更甚。令狐冲心中一热,便将心中难过按下,对乔峰道:“大哥,我们真是糊涂了,你和我明明就是两人,哪里是一个人了。”乔峰点头微笑道:“正是,你我兄弟聚首,也是人间乐事。”令狐冲咳了两声,笑道:“当浮一大白,可惜这里太过荒凉,别说酒了,连酒渣酒糟都见不得一点儿。”乔峰笑着摇头,将令狐冲轻扶着让他枕在自己膝上,道:“有酒你也不能喝。”令狐冲瞪着眼看着天上道:“那还是不要有酒的好。”

      令狐冲醒后便像是好了很多,当日傍晚便能起身,两人继续抓鱼烤了吃,又取水煮了喝,但令狐冲胃口甚差,几乎吃不下甚么东西,这些山珍野味便都进了乔峰肚腹。这一日,令狐冲看着乔峰道:“大哥,你们帮中那个全冠清,当真可杀,但我觉得只凭他,决计做不了这事,这厮背后怕是还有别人。”乔峰点头道:“正是,若让我寻出来,须饶他不得。”原来这几日两人无聊得紧,便将各自遭遇合盘与对方说了,两人都不是会与旁人诉说委屈讨寻公道之人,但经了这些日子这些事,都觉与对方相处时若不是打架时,那多半便是酒意醺醺怡然而乐,正是“如饮美酒”的相处之道,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经令狐冲提起,乔峰也便简略将这半年多来的经历说了。令狐冲虽早有耳闻,但听乔峰本人说老,自是不同,只觉那些事里颇有不对,但他将乔峰所说仔细回顾,一时却也寻不出那背后之人有甚破绽,便也不劳神去想,只道:“真是可恨可恶,这帮人当真卑鄙无耻,风太师叔所言甚是,这些个阴谋诡计,果真比神功剑法要可怕得多了。哎,但若不是这许多事,大哥未必会来华山,说不定你我便无缘得识了。”令狐冲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有些失言,恨恨道:“不与大哥相识没甚么,但愿大哥不经这些祸事才好。”同时他心中又隐约有个念头道:“若不与大哥相识,我说不定便不会给师父逐出师门了。”但这念头一起,他便在心里将自己掴了无数个巴掌,惭道:“我令狐冲平时便浮滑无行,好与旁门左道结交,事也惹了不少,更没少惹师父师娘伤心,被逐出师门难道便真是因了大哥的关系么?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种因,自己得果,却在这里怨天尤人做甚么!”

      另一边乔峰却不知他心中有这许多心思,哈哈笑道:“兄弟,我结识你那真是开心得很,与你做一个朋友,可比那许多人强太多了,再说那些个歹人想要诬陷于我,可不管我与你相识不相识。”令狐冲道:“着也!倒是我看不清了,那些忘恩负义之徒、污人清白之辈,咱们兄弟一碗酒就冲了去。”此话方出,令狐冲想起一事来,舔了舔唇道:“老刘头给咱们的酒,也不知送了几坛子啦,想必都窝在那里唉声叹气,欲寻我兄弟二人而不能。”乔峰道:“远酒难解尽渴,那银子就当扔了吧。”令狐冲愁道:“大哥你给那老头儿几两银子,我自小都少有那么多零花,买了酒却喝不得,真个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乔峰道:“咱们过几日出去,想喝多少便喝多少。”令狐冲道一声是,不多久便与乔峰互相靠着睡了过去。

      也不知是因何缘故,这一睡他便爬不起身了,乔峰每日与他用真气疏导却也起不了甚作用,只能眼看着这人一日更比一日睡得多,但令狐冲清醒之时,话却更多,仿佛要把昏睡时与乔峰少说的话都补上一般。乔峰心中难过,问道:“兄弟,大哥速速带你去少林寺,佛家弟子,总不至于见死不救。”令狐冲道:“少林寺的方丈,比大哥厉害么?”乔峰道:“虽未交手,但大哥未必不是他的对手。”令狐冲心道:“那老和尚便能跟大哥打成平手么?更别提还有嵩山派那堆老杂碎,这少林寺当真是龙潭虎穴,大哥暂且不去山上,只与他们兜圈子,心中必有计较,我可不能坏了他的事。”于是对乔峰道:“那找他们肯定是没用的,大哥,咱们不去,易筋经是人家的宝贝,那老和尚顶多给我输输真气,易筋经可不会传。咱们兄弟这样挺好,我可……我可……”乔峰再与他说话,令狐冲却又迅速睡了过去。这日午后,令狐冲睁开眼睛便道:“口渴得紧,大哥有酒么?”乔峰道:“有,你等着。”令狐冲点了点头,便又睡了过去。他这一觉睡了大哥有一个时辰,再睁眼时,已经快要落日,令狐冲强撑着半坐而起,看见远处一个黑点风驰电掣一般自这河谷中过来,走得近上几分,却见是乔峰提了一坛子酒,运着轻功狂奔而来,这人高大的身影在这极静极柔的秀丽山水中就像是一枚射出的利箭,当真是极具气象,令狐冲不由有些痴了。

      乔峰提着那酒坛子来到令狐冲面前,又从背后包裹里取出一个酒碗,拍开那坛子的泥封,一股香醇酒味便溢了出来。令狐冲欢喜道:“大哥。”乔峰将那酒碗注满酒水,递到令狐冲嘴边,道:“这可是二十年的梨花酒。”令狐冲知道这云台山方圆十数里没有酒家,乔峰这一去一回,必是辛苦了数十里才得了这坛子好酒,心中感动得很,又叫一声“大哥”。乔峰笑道:“那老儿还不肯与大哥卖酒,大哥一气之下,便拿了他这坛最好的梨花酒,那老儿不知酒趣留着也是糟蹋,合该给咱们喝。”令狐冲笑道:“正是正是,白乐天杭州春望有云‘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尚未入口便清香扑鼻,果真好酒。”说毕便一手扶了那碗,大大喝了一口,不成想到底酒水辛辣,初入喉口便引得他阵阵咳嗽,半口酒水未入腹中,倒是咳出不少血来,只将那碗清洌洌的梨花酒染得颇有些红色。令狐冲哈哈一笑,再咳一阵,抬手抹了满把血,自嘲道:“我令狐冲一生好酒,却也是个粗人,也不知……糟蹋了多少美酒,临了,却是想喝一口酒也不能,果真是天意弄人。”乔峰点了令狐冲胸前数处大穴,抬掌便是两股真气注入,令狐冲道:“大哥……无需费力,人生在世,哪个能逃得死去,得遇大哥……已是……此生无憾啦。”

      却见乔峰将令狐冲喝剩的那碗酒咕嘟咕嘟几口灌下,而后将那碗摔在地上裂成数瓣。随后乔峰一言不发地将令狐冲抱起,就向谷口行去,令狐冲喊一声大哥,便实在没甚么力气了,但他此刻却是耳聪目明的,故而他能听见乔峰道:“咱们上嵩山。”这声音听着不甚洪亮,但却坚定有力叫人心安,令狐冲暗道一声是,心中不知有几分喜悦几分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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