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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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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书生
这行动如风的怪人来得极是突然,丁勉等三人反应不及,眼见本是他们刀下鱼肉的令狐冲被轻松救了出去,不由大恨,但那怪人轻功了得,步法身形皆是他们见所未见,恐怕追击无路。正在踌躇时候,远处西北方向嵩山派报讯的红烟又起,且是一道连着一道,可见事态紧急非常,丁勉陆柏乐厚三人略一商量,便抛下不知所踪的令狐冲,前往彼处。
且说令狐冲被从丁勉等人手上救出,本是心存感激,但他被这怪人拽着腰带疾奔,脸孔朝下,四肢无可依凭,简直像个被倒提的婴儿一般,沿途所经草木,多有枝叶招展者,他身不由己不能躲避,脸上脖子上便不知给扫了多少次,火辣辣地疼,令狐冲不由腹诽:“这救我的怪人轻功高明,手脚可就不稳当了,不是个傻子便是个呆子。”傻子与呆子虽一字之差,但意思却差不多,可知此人已被令狐冲划入了呆傻一类,但令狐冲自与桃谷六仙打交道甚多,知道与这些痴痴傻傻同时却身怀绝技脾气古怪的高人们相处,只需顺着他们装傻卖乖便好,倒也安心,他将一手捂在脸上想:“不知这呆子要带我往哪里去?”
这怪人抓着令狐冲奔了小半柱香然后猛然停住,手一松将令狐冲扔到地上,令狐冲呻吟一声忍不住骂道:“你奶奶的,哪里的…”他骂了半句,突然想到自己这条小命还是拜人家所救,便是给人家直接扔下苍龙岭去,那也是不亏不欠,救命之恩未报,便还以辱骂,那是何道理,想到这节便即住嘴。但他想到这人来得不明不白,若是跟那些嵩山派的禽兽一路货色,也是抓了自己要逼问大哥和剑谱的下落亦不无可能,依他本性,自是喜想人佳处,若在平日里,决计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但如今情势复杂,乔峰又不知去向,他便多了十二分的小心。令狐冲趴在地上,想要翻身却实在没力气,他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身后那怪人并未开口,愈发觉得这人是要趁人之危,索性将下巴抵着坚硬的石头,提高声音道:“阁下是哪一位?我承了你救命之情,自当感谢。但若阁下别有所求,不妨直接拿了令狐冲这条命去吧。”谁知那人还是没有开口,令狐冲伤后体弱,也没功夫与他再说一遍,没好气道:“你奶奶的,我承你情才没骂你,你若是想逼问我大哥和剑谱下落趁早说了便是,好让我死前将你这鬼祟之人痛快骂上百句千句。”说毕他便开始骂骂咧咧,令狐冲交游广泛,所识者不乏走南闯北的贩夫走卒之类,他的骂人话儿便如滚豆子一样倒出,他此时气虚体弱,声音也不甚大,但骂的当真是南南北北形形色色,简直是越骂越痛快。
他骂了有小几十句后,身后那人终于开口:“在下,在下……又没招你惹你,你干甚么骂我?”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稚气几分怒气,令狐冲心中大奇,努力翻了个身,此时胸中气血又在翻涌,令他烦恶欲呕,便阖眼略略养神。那声音又带了点焦急道:“你没事罢?”令狐冲心中暗道:“看来是我想多了,哪里是甚么鬼祟之人,还就是个呆子。”令狐冲稍微觉得好些,便睁开眼来,眼前半蹲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大概不到二十岁,这男子脸上虽有烟尘之色,但面孔俊秀宛如美玉,站直了必定犹如庭中玉树,却是好个翩翩佳公子。令狐冲见这男子眼中担忧之色颇为真诚,当下心中疑虑一扫而空。他喘了几喘,这年轻男子见他似是难受得很,便过来扶着令狐冲半靠在一块大石上坐起,又笨手笨脚地扯了一块下襟上的布料替他将脖子上的伤口裹上。令狐冲这才发现他们二人还是在小苍龙岭上,想来这少年公子带着他转了一圈见那三人离去之后又再返回,不可不谓有胆识。
令狐冲看着他道:“我方才骂了你,你不生气么?”这少年公子道:“你骂了我,我自然生气,但他人之恶君子不可以自惩,所以你骂我,我又不生气了。”令狐冲简直要被他绕晕头,笑道:“原来是个掉书袋的小呆子,你嘴上说不生气,可脸上明明在生气,可见你不是你嘴里说的甚么君子。”这少年公子气鼓鼓地往他面前一坐,又道:“你骂我,我是不生气的,我辛苦将你救了来,你也不必感谢,毕竟我将你摔了。可是家严并未惹你,你干么骂他?”令狐冲奇道:“你家的盐啦醋啦自在你家,我哪里有骂?”少年公子被他这一番胡言乱语逗得有些绷不住脸,“嗤”地一声笑出声来,忙道:“家严是家父的意思。”令狐冲本就正经书读得不多,虽然向不以此为耻,脸上到底还是挂不住,于是轻咳几声以做掩饰,又道:“你单说是家严,又没说不是盐醋之盐,自怪不得我。对了,你连家里的盐啦醋啦都告诉我了,可否告知名姓,以便日后相报。”少年公子道:“你伤得这样重,我无意间看你被那三个大恶人逼得紧,便顺手救了你,……我可不要你报答。佛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令狐冲心道:“这小兄弟大概是看出我伤重无医了,将佛经扯来扯去,却不说真话。看他这样子,倒与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妹颇是相像。哎哟,真该死,也不知大哥现在怎样了。”于是他道:“小兄弟,你到我华山来,是做甚么的?”
这少年公子道:“实不相瞒,在下与一众朋友无意中路过华山,恰闻华山之巅英雄聚会,王姑娘说慕容公子说不定也在这里,我们就来华山啦。不想到了华山,并未寻到慕容公子,却发现这英雄会是要围杀乔峰乔大哥,承蒙大哥不弃,与我这一介书生义结金兰,遇上祸事自当一肩承担,我便与王姑娘说要去办点私事,请王姑娘先行离去,我们在山下玉泉院相会。方才将兄台扔在地上,是在下的不对,但在下乃是突然觉得有些古怪,便……便扔下你,依伯父所传调息了一番。”
令狐冲闻言一震,心中寻思起来:“哦,看来这小子方才是在调息了,并不是故意装神弄鬼。这少年人竟是大哥的结义兄弟?看他行事举止虽然自有一股痴气,但那一身轻功着实如鬼似魅,轻轻松松抓着我跑了这许久,可知内功必也极深,大哥所交果无凡类。不过这小子两句话便连说三个‘王姑娘’,可知对这姑娘喜欢得紧,但听他意思,这‘王姑娘’却似满心满眼里只有那位‘慕容公子’,哈哈,当真有趣得紧。”他便想逗这少年一逗,于是道:“这位王姑娘,肯定是一位神仙般的女子了。”少年公子霎时脸上绯红,结结巴巴道:“哎呀……这个……在下,王姑娘……自是……自是……”令狐冲道:“你喜欢她得紧。”少年公子脸上犹带羞赧之色,但语气却坚定了许多:“对,在下倾慕于她,虽然她一心只想着她那表哥慕容公子,那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不识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下一腔真情,只管爱她就是,旁人却也说不了甚么。”令狐冲心中一动:“这少年倒是豁达,颇合我意。便如我与大哥,我们只管相交只管喝酒,别人将甚么祸害甚么公敌说得震天响,又与我们有半分关系么。”却听那少年又道:“当年韩退之于苍龙岭大哭投书,世人皆道他胆小怯弱,殊不知人生即此多有艰难,如今我站在前人恸哭处,一者寻不到大哥,二者一腔真心难应,当真是……哎……”令狐冲看着这突然忧伤起来的年轻人,心道你还真是个不知愁的少年人,便对他道:“你大哥的事,尽可放心,那些人奈何他不得。”这少年公子立刻面露喜色,笑道:“大哥身怀绝技,我不担心啦。”令狐冲道:“我说甚么你信甚么,不怕我骗你么?”少年公子道:“我都不骗你,你干甚骗我。你在那三个人面前宁死不屈,孟子有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可见你正是这样的大丈夫,圣贤教诲如此,换了在下也是这样。对了,那些大恶人为何要与你过不去?”令狐冲心中大是感动,更不想将这少年牵扯进来,于是含糊道:“我挡了他们的路。”少年公子点头道:“你不想说也没甚么,交浅言深正是人所大忌。”
这少年公子还想说话,两人却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道:“段公子,你在那边吗?”令狐冲心道:“原来你姓段。”少年公子站起来道:“是阿碧。”他抬高声音道:“阿碧,我在。”那姑娘远远喊道:“表小姐着奴婢来问一声,段公子可还要与我们同行么?”这‘段公子’霎时“啊”地一声喊了出来,道:“王姑娘竟还记得我。”,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但他低头看看令狐冲,又面露难色:“我还是陪着兄台吧。”令狐冲摇摇头道:“你快走吧,我家人马上便到,看到你这陌生脸孔怕是不喜,到时候再骂起你来,你可别喊冤。”这小段公子道:“兄台家人都喜欢骂人?这可不好。”令狐冲道:“倒不是他们喜欢骂人,但见了你这样的呆小子,谁都想戏弄几句的。明明恨不得飞到人家姑娘处,却还在这里与我废话,怠慢佳人你说该不该骂。”段公子道:“自然该骂!”令狐冲正好看见金锁关一带飞起几只鸟来,便握拳在腿上敲了一记,面露喜色:“哎哟,我兄弟传信的大鸟到了,马上便来,他来给我送救命灵药,这灵药是我家中独有的奇珍,我可不想被旁人看见。”段公子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在下告辞,兄台自要珍重。若是有缘,日后可来大理一聚。”令狐冲道:“速走速走,少婆婆妈妈,我多听你一句话便浑身不舒服。”这段公子不再犹豫,作了一揖后便欢天喜地着离去,令狐冲看见他的身影从小苍龙岭的天梯一路往下,渐渐变成一个黑点,心道:“这小段公子一派天真,心地颇好,但愿他能得偿所愿。”而后他侧身慢慢躺下,看见几只鸟儿贴着云雾飞上苍龙背,三白一黑列成一线,飞上西峰去了。
令狐冲此时已困倦得厉害,全身各处痛痒似也渐渐消失,忍不住便想合上眼一睡了之。他的心思跟着云雾飘忽不定,一忽儿想着师父师娘不知有多生气,一忽儿又想着大有的伤不知好了也未,一忽儿想起小师妹来,又觉得自己索性死了一了百了,但转念想到乔峰又有了精神:“大哥要我等两个时辰,我就等两个时辰,若是连这事也做不到,算甚么英雄好汉?”又自嘲道:“令狐冲啊令狐冲,想不到你一世贪酒好剑,竟也会有这贪睡向死的时候。”但他只觉得越来越困,颈上伤口早已停止流血,被山风一吹,连那点粘腻感也消失不见,他几次近乎睡过去,但听见鸟鸣声,重又强撑着清醒过来,于是便在心里数起了鸟叫声,一声挨着一声。
就在令狐冲半昏半醒的时节,一双大手将他扶起坐好,随后两股热流自头顶与胸口慢慢浸入,却并不像桃谷六仙与不戒和尚强输真气时那样难过,胸中烦闷之气登时解去不少。令狐冲心中敞亮,笑着叫了一声“大哥”,便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大哥来了,你睡一觉。”令狐冲霎时全身都放松下来,心中道:“大哥来了,便无须担心了。”于是他一个“嗯”字尚未出口,便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