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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花鹤令
      文/无处可逃

      壹
      从江宁府往京城走,必然绕不开江南。到了江南,更绕不开燕子坞。
      此地自古以来便繁华富庶,商贾巨富遍地。因着本朝御花是茶花,而燕子坞的气候甚是适宜种养此花,御花园乃至京城诸权贵的府邸中的茶花大多此地所特供,运送茶花既成了国制,太后便下令专为茶花上供开辟了一条官道,时人称之为“茶花道”。
      这茶花道上素来民治久安,近日却出了件大劫案。
      春日里是道上往来最为繁忙的时段,燕子坞慕容家运送太后钦点的茶花入京,宿在客栈客栈,未想深夜竟遭遇匪徒,劫走了慕容家公子慕容清与货物,留下书信一封:黄金万两,一人一花。
      慕容家自然准备好了赎金,匪徒却又销声匿迹了。
      家主慕容桐无法可想,画了数千张弟弟的肖像四处散发,重金寻人。大街小巷贴满了慕容清的肖像,纸上的年轻男人修眉俊目,一派江南之地的温润之风。
      因是国花被劫,太后震怒,还在左近的苏瓷便被遣来破案。
      苏瓷走进客栈,恰好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落下数根羽毛。
      “谁家养的鸽子?走开走开!”一个矮胖男子回头对客栈内大喊,“小姐,苏大人来了!”
      苏瓷不在意地拂开落在肩上的羽毛,却见慕容桐早已等候在客栈大堂,身姿袅袅,盈盈行礼,“小女子慕容桐见过苏大人。”
      苏瓷虚虚一扶,她对花卉并无研究,问道:“花鹤令究竟何等贵重?”
      慕容桐穿着一身鹅黄色衫子,素净着脸,虽然声音依然镇静,却也可窥见眼神深处的焦灼与不安:“花鹤令是茶花中极品,初夏开花,色泽灼艳如火,常开半年不败,又称离魂花——意思是观赏者无不心摇神往。这十多年来,舍弟也只培育出了一盆。月前才长出了花蕾。太后得知,下了懿旨要我们即刻送上去。”她顿了顿,“这花若是追不回,太后一定会怪罪慕容家办事不力,这下场,我当真……当真不敢想。”
      王捕头亦在旁苦笑:“岂止是慕容家,我们衙门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听说慕容公子是养花行家?”
      慕容桐身上传来淡淡幽香,不似玫瑰浓烈,却足以沁人心脾,“家父早逝,清弟自小性子孤僻,只爱在家中养植茶花——花鹤令便是他这么多年呕心沥血培育出的极品。”
      “这盆花太过名贵,出不得半点差错,因是他一手培育的,我便让他同行照料,未想到……清弟从未出过远门,如今被人劫走,我真是担心他……”

      这慕容家在江南一代是望族,王捕头便摇头叹息,悄声对苏瓷道:“这慕容家虽是巨富,子嗣却单薄。当年这位慕容小姐在池塘边玩耍,差点溺毙,那时慕容老爷花了万金,四处请名医才算将她救活,没想到如今公子又出了事。“
      苏瓷在姐弟俩的房间里环视一圈,并无异样。她转而出门,站在二楼,看着客栈的院子,里边还堆着些花盆货物,二月清风拂过,带着那棵大树繁密的枝叶梭梭作响。
      “劫匪留下的信纸呢?”
      王捕头连忙掏出来递给苏瓷。苏瓷仔细看了,上边八个字歪歪扭扭,好几处墨汁枯竭,粗粗划成,她嘀咕了一声:“倒像是拿手指写的。”
      “是谁最后看到慕容公子?”她回到房间,略略沉思问道。
      “慕容家的管家奇叔。”王捕头答。
      奇叔很快就赶上来,一五一十又将那晚所见说了一遍:“我因在家处理杂事,赶到这里已经深夜,到了客房,嫌气闷便开了窗。月光很亮,我看到少爷正在庭院中查看茶花。过了一会儿,就上楼去休息了。”
      “你家少爷为何这么晚还在查看茶花?”
      “大人有所不知,茶花本就应在深夜施肥浇水,所以少爷习惯了起夜。那时是寅时三刻。大约是卯时,就有家仆惊叫说少爷不见了。”
      “后来没见到别人进去慕容清的房间?”
      奇叔沉思片刻,摇头道:“没有。”

      虽无线索,苏瓷也不急,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忽道:“慕容家送花入京向来是保卫森严,光是家仆便有近四十人。贼人一声不吭的将人掳走了。只怕是……有内贼也未可知。”
      慕容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颇有些凝重:“大人,您尽管查,只要能将清弟找回来,我便是倾家荡产也无所谓。”
      苏瓷凝思片刻,重又拿了那张勒索信纸道:“慕容小姐,银票还在身边么?”
      慕容桐沉沉叹道:“这是我最担心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匪徒并没说如何来取赎金。也不知他们会怎么对待清弟。”
      苏瓷点点头,打量四周,忽道:“慕容姑娘,你和你弟弟房中这些花盆是做什么用的?”
      房间内堆着许多花盆,里边实实地填着泥土,却没种植花卉,颇有些古怪。
      “这些泥土都是各地运来的,因土质不同,养出的茶花各异。”慕容桐身边一个矮个子男人开口解释道,“少爷是养茶花的名家,自小便爱钻研这些泥土。”
      “这位不是江南人士吧?”苏瓷笑道,“口音听着像西南的。”
      “祝二叔是滇人,也是养花行家。家父年轻时来往滇西做茶花生意时认识,在我家十多年了。”慕容桐道。
      苏瓷微微点头,拈了一撮黝黑泥土:“祝二叔,如何各异呢?”
      “对于行家来说,泥土的讲究极多——譬如滇西的土最酸,养的茶花却最肥;而燕子坞的土质偏黏,透气性便不大好。若是要养成花鹤令,光是调配泥土便要好几年年。”祝二叔道,“那盆被偷的花鹤令,盆中泥土最酸,因是重金从滇西买来的,只有小小一盆,少爷从不让人染指,总是亲自搬运。”
      “原来如此。”苏瓷恍然大悟,拍了拍掌心中的泥土,重新站了起来,目光最后停顿在桌边那一方砚台上,对王捕头开口,声音笃定:“这封勒索信是谁写的,我心中有数了。”

      贰
      苏瓷重新拿出了那张信纸,薄纸夹在指尖,对准了窗外光线,招呼众人站在身后道:“这八个字可有异常?”
      王捕快犹疑道:“是我眼花了么?怎得这字有点泛金色?”
      “泛金色就对了。”苏瓷令人从隔壁取了一方砚台,拿手指蘸了蘸墨汁,在纸上划了一道横向,又望向众人,“烦请各位,测试一下便知。”
      众人不解其意,慕容桐当先走近,从容挽起长袖,依样画葫芦,拿食指划了一条线。然后是奇叔、祝二叔,最后连每个家仆都照做了一遍。
      房间里弥漫着墨香,待到宣纸干透,苏瓷拿了起来,对着光线一照,笑得:“这第三条线是祝二叔划下的吧?”
      祝二叔上前一步,却见一色的墨黑之间,唯有第三条泛着淡淡金光。他隐约有些不安,强笑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苏瓷方又取过慕容清房内的那盏砚台,重又蘸了蘸,在纸上滑下一道墨迹。
      无独有偶,这道痕迹也泛着金色。
      苏瓷淡淡道:“《天工开物》中记载,松油制成的墨色泽浓重,只是遇上酸土,便会呈现金色。那日匪徒搬动了花鹤令,手上沾了酸性,他又拿手指蘸这盏砚台,自然在砚台上留下了酸性,是以我一划下,墨迹便呈金色。”
      “我让诸位用另一方干净的砚台,沾上墨水划下墨迹,只有祝二叔你的指印上带金色——这便说明,这么多人中,只有你,搬动过花鹤令!”
      祝二脸色唰的白了,嘴唇哆嗦着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亏得你自己提醒了我——滇西运来的泥土含着强酸性,极为珍贵,是用于调和花鹤令的泥土所用。慕容清既然从未让旁人染指,祝二叔指尖酸性从何而来?!”
      “除非——你搬动过花鹤令!”
      铁证面前,无从辩驳,祝二嘴唇轻轻蠕动,良久,扑通跪下:“花鹤令是我偷的。我,我想着若能偷来仔细钻研,再种出一份也不是难事。这才猪油蒙了心……”
      “哼,燕子坞养植茶花,公子称第一。若是他不在了,自然以你为首。”奇叔上前一步,冷道,“祝二,你偷花鹤令,其中居心叵测,岂有这般简单?你是想要太后怪罪慕容家,树倒猕猴散,你便能自立山头,是不是?”
      祝二未来得及辩驳,慕容桐静静道:“祝二叔,我只问你一句,清弟在哪里?”
      祝二慌忙道:“我只偷了花,少爷不是我劫的。“
      慕容桐不怒反笑,“很好,你不愿说,我送你去官府,自有人逼着你说。”
      “大人明察啊!那晚我偷了花,想起少爷房里或许还有些滇西的花土,就偷偷溜进来查看。谁知……谁知进了屋子,才发现桌上的一张纸,上边写着若要少爷活命,就得准备白银一千两……我意识到少爷竟被人劫走了,就顺水推舟,另写了一张纸条,因为找不到毛笔,就拿手指随便写了。”
      “你虽写了赎金是万两黄金,却为何不写交付方式?“
      “那时我心虚,怕被人看到,一时间也没想到稳妥的方法,就匆匆写了八个字。”
      “原来那张呢?”苏瓷厉声问。
      “扔了……”祝二哆嗦着,脸上的肥肉几乎要滴落下来。
      “那张纸上可说了赎金交付方法?”
      “说了……会放鸽子过来,到时候就把银票绑在鸽子腿上……”
      苏瓷蓦然间想起上午初初进到此处,那只振翅飞走的白鸽,心底一凉:“纸上可曾写了期限?”
      “今日……今日上午。”
      慕容桐脸色一白,剧烈咳嗽起来,丫鬟连忙递上茶水,一团忙乱。
      王捕头长叹了口气,一摆手:“把祝二抓回官府,好好审问!”

      叁
      “苏大人,您看这案子里祝二的口供可信么?”王捕头敲着桌子,满面忧愁,“他却只承认自己偷了花,可是慕容清去了哪儿?”
      “慢慢来,先把花鹤令找回来。”苏瓷仰头喝了盅清茶,坐在客栈大堂,忽听门口起了喧哗。
      “你们这是客栈!凭什么不让人进?!……办什么案子?是死了人还是烧了屋?开着门不做生意是什么道理?”
      不知为何,那声音甫一传到了苏瓷耳中,她差点就被茶水呛到,跟着若无其事的站起来,想要绕去后院。
      门口那人却眼尖,一叠声喊道:“苏大人!苏大人!”
      衙役见他认得苏瓷,疑惑间放了行,却见那年轻男子奔至苏瓷面前,恳切道:“苏大人,在下裴昭啊!”
      苏瓷双手握拳,又再分开,脸上勉强鼓起微笑,行礼道:“许久不见。”
      “上次不是刚才池州见过么。”裴昭凤眼微微一勾,俊美的脸上扬起人畜无害的笑容,转而对衙役洋洋得意道,“我可是苏大人的老朋友了,怎样?能进来么?”
      “当然,当然!”王捕头点头哈腰,笑道,“这位公子请进。”
      裴昭跟在苏瓷身后,很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意思,苏瓷暗暗咬牙,直到后院无人之处,才低声道:“你怎么又跟来了?”
      “听闻你着急忙慌的赶到燕子坞,就是为了替太后找盆花,我好奇就跟来看看。”裴昭眉目疏懒,取笑道,“皇亲国戚都不认识你,你这般拼命不知何苦来?”
      此刻夕阳落下来,院中那棵树高大的影子投落下来,恰巧遮住裴昭半张脸,明暗分明之间,倒衬得这人愈发剑眉星目。可惜一表人才,为人却这般怠惫懒散。苏瓷摇摇头,冷静道:“花不重要,可是人命关天。”
      “咿?我听衙役们说,嫌犯找到了不是么?”
      “嫌犯一口咬定自己没劫人。”
      “花呢?”
      “王捕快已经遣人去找了。想来很快就能拿回来。”苏瓷心不在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客栈门口隐约传来吆喝声,似是奇叔在大声斥责家仆装货不力,苏瓷淡淡想,这个第一眼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管家,自从祝二被官府逮去之后,倒张扬了不少呢。
      衙役气喘吁吁跑来,急道:“苏大人,照着祝二的话去翠微山上的小庙搜了,并没有花鹤令。”
      “嗯?”苏瓷一挑眉,果然,这事儿还有隐情。
      裴昭抿了抿薄唇,意味深长一笑:“偷花贼又被偷,这可是黄雀在后么?”

      是夜,一道黑影轻飘飘落进裴昭的房间,飞鸢无声地行了个礼,却见主人靠在窗边,望着某一个方向。
      那个屋子,犹自亮灯。
      “苏姑娘又为案子熬夜了?”飞鸢叹道,“王爷,不就一盆花么?您劝劝太后说今年不要进贡不就完了。”
      裴昭唇角一勾,无奈笑道:“她哪是在乎花,分明是要找出谁劫持了慕容清啊。”
      话音未落,却见那个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苏瓷清瘦的身影走了出来。
      裴昭下意识跟了出去,几步追上,与她并肩。
      苏瓷并不意外,眼皮都不抬:“师兄,一会儿你别出声就行了。”
      她表情肃然,敲了敲门。
      屋里的主人显然也是未睡,低低道:“请进。”

      苏瓷推门而入。
      慕容桐坐在案边,手中翻着账册,显是心事重重。她本就是个清秀纤弱的姑娘,因着这次家变,更显瘦弱,眼眶下两片乌青,大约多日不曾安眠了。
      “慕容小姐,夤夜来访,实是苏某辗转难眠,有些疑问,盼能解答。”苏瓷开门见山,“我听闻慕容小姐自令尊去世后便执掌家门,慕容家家业这般大,千头万绪,必是辛苦的。”
      “苏大人想问什么我很清楚。”慕容桐苦笑,“家父靠着茶花白手起家,慕容家到了今天,担着一个燕子坞首富的名声,实则群狼环伺,步步惊心。且不说周遭的商家同分一杯羹,便是家里边,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也不少。”
      “譬如祝二叔,前两个月,他悄悄让人去滇西购了好些名贵的茶花种子,想着将来能自立门户,这些我都很清楚。可是清弟性子孤僻,还不能接手家中生意,我勉力挑着担子,总还得依靠这些老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了。未想到这次他竟这么狠心。”
      苏瓷听得极认真,末了才貌似不经意问道:“奇叔也是你家老管事了吧?”
      慕容桐点头,还未开口,门口忽然有人敲门,却是她的丫鬟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药进来,低低道:“小姐,该喝药了。”
      丫鬟走过苏瓷身边,苏瓷顺带望了一眼那浓浓的药汁,鼻中闻到一股药香,苦涩,带着淡淡的腥气。苏瓷只觉得有些熟悉,却又分辨不出什么,便怔了怔。
      慕容桐接过来,歉然一笑:“春日里总是气虚。白日里实在太忙乱,大夫嘱咐的药忘记用了,两位稍等。”
      她自去里屋喝药,苏瓷坐了一会,站起推开窗,却见院子中花匠正在浇花。
      月凉如水,夜风拂动槐树枝桠的梭梭声响显得苍凉而温柔,裴昭轻声道:“奇叔说名贵茶花需得在夜间施肥浇花,果然如此。”
      苏瓷却仿若不闻,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望着小院,变得异常呆滞。
      身后慕容桐刚刚喝完药出来,正要开口,却被裴昭拦住,示意她此刻勿要打扰。
      片刻之后,苏瓷的目光重新凝聚,喃喃道:“果然有人撒谎。”

      肆
      深更半夜,来不及去请王捕头,苏瓷叫来所有人,微笑道:“慕容公子被劫走的时刻,因是深夜,诸位都在歇息,只有奇叔你最后见到他。”
      “奇叔你的房间是在对面,那晚你过了寅时才赶到,是店小二给你开的门。”苏瓷用陈述的语气重述案情,“你就在窗边看到了慕容清,恰好是在这个时间,为花鹤令浇水。”
      “不错。”
      “祝二等到慕容公子浇完花,将花悄悄偷运走,跟着进了他的房间。按他的说法,慕容公子已经被劫走,他只看到了一张纸条。”
      “慕容公子是养植茶花的高手,祝二若要自立门户,自然不希望他活着,于是他灵机一动,将匪徒留下的纸条给毁了。这样匪徒得不到赎金,自然就不会留着人质。他另留一张纸条,可以将偷花的罪名一并推到劫人的匪徒身上,算是一石二鸟。”
      “可惜祝二因为字迹露出马脚,这样一来,他落实了偷花的罪名,百口莫辩——至于那晚慕容公子是不是他劫走的,还没确切证据,只能说他进过屋子,有最大的嫌疑。”
      “可我不明白,奇叔你为什么要撒谎,让所有人都以为慕容清在寅时三刻还在客栈。”

      屋子里掉针可闻,静得可怕。
      奇叔往后退了一步:“我没有撒谎——我的确是那个时候回到客栈……”
      苏瓷紧紧盯着他,“可是你在自己的房间窗边,如何能看到慕容清浇花的身影?”
      “那晚月色很亮——”
      “就是因为月色亮,才更不可信。”苏瓷率先走出房门,领着诸人走到对面奇叔的房间。
      众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喟叹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因是月初,月亮西升东落,到了寅时,光线照过来,大槐树枝繁叶茂,落下大片黑影,遮住了后边的一切。不仅如此,奇叔所谓“看着他上了楼梯”更不可能,因为阴影将那窄窄的楼道都遮住了。
      奇叔嗫嚅道:“这边看不到下边的情形,那是我眼花了也不一定。”
      “你撒谎是为了证明自己回到客栈之后,慕容清还在客栈,一切与你无关。”苏瓷冷声,步步紧逼,“你熟知慕容清的生活习惯,是不是趁着他夜起浇花,将他劫走了?”
      奇叔咬紧牙关不答。
      慕容桐慢慢走到奇叔面前,声音微颤:“奇叔,父亲在世时最为倚重的便是你。我慕容家……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还请海涵。只是清弟身子不好,你……还是放他回来吧。”
      奇叔立在那里,定定看着慕容桐,良久,脸色惨白:“我……”他到底长叹一口气,“苏大人明察秋毫,少爷的确是我劫走的。家中母亲重病,等着用钱,我先前求小姐借钱,被拒绝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迷香迷倒了少爷,勒索一千两白银。”
      “清弟呢?”慕容桐急问。
      “我不知道。”奇叔直愣愣道,“既然如今露出马脚,大家一拍两散,我去坐牢,你们却也别想再找到少爷了。”

      “呵,想不到两个都是内鬼。一个偷花,一个劫人。”王捕头摇头叹气,“可惜如今花落人亡,慕容家小姐真够可怜的。不过这样,咱们也算能够交差了吧?”
      此刻忽然下起了第一场春雨,雨势如注,路上行人纷纷闪避,苏瓷靠着门,空气中有着被雨水激起的土腥味萦绕在鼻尖,她皱着眉,心下浮起诸多令人不安的疑虑。
      最要紧的……花鹤令如今在何处呢?
      门外一名衙役匆匆奔进来,递给苏瓷一封信。她三下两下拆开读了一遍,忽得跳起来,直奔客栈二楼。
      “师兄,师兄!”她站在裴昭床边,大声将他吵醒,“先前你跟着师父学幻术,师父可曾教过你山川草木皆有情?”
      裴昭从睡梦中被惊醒,一双星眸犹自慵懒半睁,迷迷糊糊纠正道:“是山川草木皆有神。”
      “山川草木……”苏瓷背着双手在屋内转圈,喃喃道,“花鹤令……离魂花……
      “怎么了?案子不是破了么?”裴昭靠在床上,懒懒问道。
      “我想到了一个可能……不过太匪夷所思了。”苏瓷抓抓头发,真觉得自己脑袋大约是被门板夹过了,才会蹦出这样的想法。
      “说来听听嘛,大千世界,本就无奇不有。”裴昭眼神渐复清明。
      苏瓷定了定神:“师兄,这世上可有一种法术,能令,令花草之物在人体内活过来?”
      “倒是略有耳闻。聊斋之类的异闻录中,此类故事多了去。只是世人皆以为那是传奇,不愿去信罢了。”
      “我猜慕容桐……并不是真正的慕容桐。”苏瓷酝酿良久,方吐出这句话。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响起极轻的敲门声响,却是她布置盯着慕容家人的暗哨。
      “苏大人,慕容小姐独自往城外去了。”

      燕子坞外。
      青山秀水被掩映在黄昏独有的温柔光线中,一座小小的山庙隐在此处,被一阵疾快的马蹄声踏破了宁静。
      女子拿风帽遮着脸,在山庙前勒住马,推开了已经有些颓败的山门。
      山庙早已废弃,却有人在此生着火,火炉上熬着药,噗鲁噗鲁的冒着香气。
      少女摘了风帽,怔怔看着药炉边那空空如也的花盆,脸色唰的白了。直到后边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年轻男人从后门绕进来,甫一看到少女,温和笑道:“阿姐,你来了?”
      苏瓷趴在屋顶,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年轻男人的修眉俊目,薄唇轻抿,她认得他——只怕此刻整个江南府人人都能认出他的样貌。
      正是被劫持后下落不明的——慕容清。

      慕容桐慢慢走到弟弟面前,凝神看他半晌,一言不发,却是清脆的一记巴掌落在他明秀白皙的脸上,立刻留下五道指印。
      “花鹤令呢?”
      慕容清不闪不避,指了指那炉药:“在这里。到寅时你就可以服下了。”
      “我没病!”慕容桐气得身子微颤,“你把花鹤令摘了熬药,太后怪罪下来,我们慕容家怎么办?我辛辛苦苦撑到这一日是为了谁?你——你——”
      “阿姐,我不要慕容家如何富贵,我也不在乎太后是不是要怪罪我慕容满门,这么多年来我只知道自己种这花鹤令,是为了让你身子好起来。”少年固执的瞪着阿姐,“是你背负的太多,一心想着爹爹的嘱咐,要将慕容家的基业完完整整的送到我手里——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你不在了,这一切,我更加不稀罕了。”
      “我,我怎会不在?”少女的声音带着虚浮,并不如何坚定,她看着那炉还在冒着热气的药水,几乎要落下泪来,“你早就知道祝二叔想要偷花,所以将计就计,让奇叔送你出客栈,让人以为你是被劫走。暗中却重新将花偷来熬药。等到这药熬成,我也就无可奈了,是么?”
      慕容清并不否认,微微低了头,只说:“你将药喝了,然后……咱们就离开这里,别的事再也不管了,好不好?”
      “清弟,阿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慕容家。”慕容桐苍白的脸上划过一丝病态的红晕,“你……为什么?”
      慕容清抬起头,淡淡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是阿姐,可你又不是阿姐。”
      此刻小小的山庙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花香似是更浓烈了。几乎在瞬间,慕容桐的眼神黯淡下来:“你知道了?”
      少年看着眼前这张柔美的脸,却恍惚间和记忆中那簪花的粉衣少女重合起来。

      伍
      燕子坞慕容山庄的大夫们来了一批又一批,却始终救不醒躺在床上的那个小姑娘。
      慕容桐不小心跌下池塘,溺水后昏迷至今,就连父亲都已经放弃了希望,可是慕容清每天都会溜进去看看阿姐,和阿姐说一会儿话。
      “哎呦,小少爷,又抱着你的花去看小姐啦?”奶娘摇头叹气,“小姐她怕是不成了。”
      不过十岁、却在养植茶花一道上天赋异禀的慕容清,怀里抱着光秃秃的花盆,固执的摇头:“阿姐会醒的。”
      奶娘服侍他睡下后,悄悄带上了门。
      慕容清却睡不着,又爬起来,对着光秃秃的花盆许愿:“小鹤,你快长出来吧,阿姐说她一直想看你,你长出来了,她说不定便好了。”
      接下去的每一日,少年比起平常更加精心的照料这盆花,哪怕里边的种子依旧毫无动静,他却在每个深夜爬起来浇水施肥,小心翼翼的调整泥土的配方,再带着它去看望阿姐。
      这一日是除夕,慕容清留在阿姐房中守夜。原本光秃秃的花如今已经冒出了小小嫩芽,可阿姐还是躺在那里,再没有醒来过。
      慕容清吃了两个糖果子,趴在桌上,被暖炉熏得昏昏欲睡,迷糊间却看见阿姐坐起来了。阿姐走到他面前,温柔的替他拨了拨头发:“清弟,阿姐真的走啦,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慕容清还不懂什么是“走”,只是拉住阿姐不放手,哭闹:“阿姐,我种的花马上要开啦!你看完花再走啊!”
      可阿姐还是挣脱了他,往前走了。
      慕容清哭得眼睛都糊了,却有一个和阿姐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从远处跑过来。她穿着桃粉色的襦裙,长长的乌发上簪着一朵半圆形的花,笑着将慕容桐牵了回来,笑眯眯道:“我把阿姐还给你,好不好?”
      一句“你是谁”还没问出口,咻的一声,两个人都不见了。
      慕容清惊醒过来,却见到阿姐慢慢睁开了眼睛:“清弟?”
      他高兴得跳了起来,一叠声的叫“阿姐”,想要将那盆已经抽芽的茶花给她看。
      可是,那盆好好的茶花,却蓦然间枯死了。

      时光过了一年又一年,父亲死了,却留下一份极大的家业。
      慕容清愈发孤僻,只爱钻研茶花,其余的事一概不理。家中的生意便由慕容桐接手。可她毕竟是未出嫁的少女,家里的一干老人如祝二叔之流并不服气,慕容桐将心血尽数扑在家业上,身子却渐渐耗干了。
      她心急如焚,转机却是慕容清种出了花鹤令。
      慕容桐大松一口气,心想若是能将此花进献给太后,哪怕自己不在了,也无人敢轻视这个对家族并不上心的弟弟。
      可花还是没了。
      她呆呆看着那盆已经被摘去花蕾的花鹤令,心想这番苦心,终究还是付水流走了。

      “这十年我不闻外事,一心一意种出这花,并不是想要光耀门楣——只想以之为药引,彻底将你的旧疾治好。”慕容清慢慢走到慕容桐面前,温暖的手指抚在她的脸颊上,“阿姐走得时候,你怕我伤心,于是借用了她的身体……这十年来,是你一直在陪着我。可这是阿姐的身子,我知道你寄居在这里,每一日都活得艰辛万分。小鹤,是不是?”
      小鹤……那是他给自己种第一朵茶花取的名字。
      她恍惚间想起,这个固执的小男孩,每个夜晚都爬起来,给自己浇水,松土……那时自己初醒人事,便听到他孩子气地和自己说话,将她视若珍宝。
      她知道的,他太害怕了,阿姐或许马上要离开他,他便只剩下了自己。
      小茶花就想着,那么,就让他的阿姐不要走吧。
      小小的花蕾用尽了心神,终于附着在已经没有生气的小女孩体内。
      自此,艰难地生长,艰难地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是为了陪伴他长大。
      只是人形的身子到底是不同的,她本能地对“身体”感到排斥,却又不得不依赖“她”。
      日子一久,她就知道这样有违天道的事,到底是不会长久的。心力日渐枯竭,哪怕每日悄悄吞服滇西最好的泥土,她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她只是希望,能在一切都结束之前,这个她守护的家,能完整的送到慕容清手中。

      “慕容桐”轻轻掩住自己的脸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傻瓜,当年是我亲手将你种出来,我怎么会认不出?你以为我为什么潜心研植花鹤令?是为了讨太后的欢心么?”他顿了顿,笑得温柔,“是为了你——花鹤令有引魂固魂的效力,你喝了,从此便能真正和人一样,再也不用受到斥异之苦……”
      一长串的眼泪扑簌簌的从脸上落下,“慕容桐”噙着笑:“可我长得和你阿姐一模一样。”
      “阿姐早就走了……我知道你不是的。”少年伸出手臂,将眼前的她拢进怀里,轻声道,“荣华富贵我并不在乎,小鹤,我们一起走吧,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苏瓷与裴昭翻身而下,对视一眼,心中均是万千感慨,却无人开口。
      “你怎么知道慕容桐的身份?”末了裴昭终于忍不住问。
      “那日深夜我去找她,发现她喝药的时间是在寅时,那个时辰,也是惯常茶花浇水施肥的时辰。那时我便想,这小姐起居饮食与常人相比,着实异常。”
      “还有那股药味,我闻着总觉得熟悉……直到刚才落了场大雨,我才想起来,那不就是泥土的腥味么?我想起屋里那一盆盆的泥土,忍不住猜测……那些或许就是慕容桐喝的药。她体内的花魂需要这些泥土来固本培元……”
      “我又差人去问了问燕子坞当地的大夫们,知道她小时候差点被淹死的事。大夫们提当年这事,都觉得死人能活过来,太过不可思议。我又问起花鹤令,有位老大夫说,这花晒干后能入药,功效便是固魂——只是这药太过稀少,从未有人见过。”
      “以上都是猜测,我心中并没有多大把握。”苏瓷低声道,“直到刚才,我才能确定。”
      裴昭轻轻叹口气:“小小茶花也懂得报恩。这山川草木,原来都有情呐……”
      说话间,两人却见慕容清和慕容桐出了庙,翻身上马,竟朝着县城奔去了。
      “他们私奔回燕子坞?”
      裴昭脑子转得快,脸色一变:“他们是去自首了,大约是想救忠心耿耿的奇叔。”
      苏瓷怔了怔,慕容清监守自盗,偷了太后的花鹤令,这罪名却还不知如何洗脱。
      不知为何,素来铁面无私、不讲人情的苏神捕,此刻心情却分外胶着沉重。头一次,她觉得律法并非万能,仔细想想,似乎这世间万物,也得看看人情呐。
      裴昭浅浅一笑,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

      尾声
      今日恰是花朝节,苏瓷极难得的穿了女装,发髻是俏皮的单螺髻,淡绿的襦裙像是温柔的水波,在热闹的庙会中且逛且停。裴昭与她并肩而行,明秀的双目中饱含笑意。
      趁着苏瓷在和小商贩问价,一道人影挤到裴昭身边,低低道:“王爷!公文讨来了!”
      飞鸢三日间换了六匹骏马,终于及时赶到了江南府,宣读过礼部公文:因今年皇帝要率百官祭祖,礼部下文,京城赏花游园活动暂缓,太后作为后宫表率,发懿旨,令江南府不再上供花卉。花鹤令最终还是没有找回来,震惊茶花道的劫持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慕容“姐弟”无罪释放。
      裴昭微微俯身,在苏瓷耳边说了句话。
      苏瓷怔了怔,旋即鼓掌雀跃,脸颊上露出浅浅一个梨涡,在春日微暖的阳光下,分外动人:“皇帝陛下真是英明。这是天意呢,叫做有情人终成眷属!”
      裴昭摸摸鼻子,但笑不语。
      苏瓷手中还拿了一支野桃花,花蕾灿灿,如同繁星,许是因为太快活了,连身边不务正业的师兄,顿时也觉得顺眼多了,笑眯眯道:“师兄,我请你去喝酒吧。”
      裴昭深邃的黑眸中映衬着小师妹的笑靥,含笑叹了口气:“好啊。”
      一旁充当陌生人的飞鸢,看着主人浅尝辄止就大大满足的表情,连连摇头,暗暗想道,当年您千军万马间驰援边塞,以少胜多连战连胜的时候,却也不及此刻幸福吧。王爷,您可真没出息啊。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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