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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追远 ...

  •   一
      高月怯生生地跟在月神身边,她不怕月神,反而有点亲近她,可是阴阳家内部让她不寒而栗。
      “不要怕。”月神牵着她的手,温和地安慰。月儿虽看不清月神面纱背后的眼睛,却可以感受到她传达出的关切。她点点头,继续走着,两人的脚步声在空寂的空间里回荡。
      阴阳家内部很明亮,高高的穹顶,不同于燕国王宫的暖黄色,而是清冷幽寂的蓝色,隐隐是一幅幅星象图。没有丝毫的人气,傀儡们飘来飘去,一幅忙碌的样子,月儿觉得这里面就是烧着暖炉的墓穴。
      “月神大人,真是好久不见呐。”听到这个声音,月神停下了脚步。月儿也听出,那声音你们没有丝毫“重逢”的欢迎之意,反倒是隐隐的嘲弄和对峙。
      “星魂大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这么客套了。”月神回道。
      “自从东皇阁下安排大人去墨家之后,”星魂一步步地走向了月神和月儿,语气里含着笑意,“忽然之间,咸阳似乎就变得寂寞了许多。”
      月儿抬起棕蜜色的眼眸看着走近的人,居然是个比她大了多少的少年,一身深蓝的锦袍,背着繁重的纹饰,梳着整齐的髻,脸色白得不正常,却又不是虚弱的苍白,一双幽蓝的眸子闪着光,不过……他的左眼处蔓延了火焰一般的痕迹,是幽幽的淡紫,眉心处是星星的形状。
      月神转过头说道:“星魂大人不是喜欢安静吗?”
      不过星魂并未回答,反而把视线转向了一旁一语不发的月儿。他的眼光闪了闪,微微偏头,似乎是打量了她一番,换了个口气:“这就是那个女孩?”
      月神依言点头:“不错。”
      星魂翘起嘴角:“不愧是月神大人选中的人,果然根骨清秀,非同凡俗。”他的语气有点不屑,月儿有些疑惑,转过眼睛。星魂的表情似乎变得狰狞,月儿有些害怕地抬起手遮住他如电的目光。
      月神抬起袖子护住月儿,语气骤然变得严厉:“她是东皇阁下要的人,星魂大人,你做什么!”听到月神的话,月儿安下心来。
      星魂无视了月神的警告,反而笑起来:“哼哼,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她更有兴趣呀。”
      月神接道:“给你一个忠告。”
      星魂又笑,很邪魅地笑:“哦?洗耳恭听。”
      “能让东皇阁下关注的人,星魂大人最好不要太感兴趣。”
      “好像很有道理哦。”星魂说着,又打量月儿一眼,“如此眼神,充满了迷茫和无邪,能否通过漆黑的长路漫漫……你不怕她会迷路?”
      月儿抬头看着月神。
      “迷茫是因为她还没有的到自己的名字。”
      “据我所知,这女孩名字里也有一个‘月’,就像月神大人一样。”星魂似乎意有所指。
      “星魂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是她的封号,并非本名。”
      “封号?高月公主?这个封号可真是起得很巧啊。”
      不过月神似乎不愿再与星魂纠缠,拉着月儿的手:“走吧,我们进去。”星魂笑笑,伸出一只手做出“请”的动作,可月儿始终觉得这个人不怀好意。
      天象室的门由两块巨大的石头做成,上面雕刻着上古之神,伏羲和女娲,那正是人身蛇尾的两位神祗交尾的模样,闪着些微的光,就像是有星星嵌在其中。此刻她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时间似乎连空气都静止下来。
      忽然,天象室的门缓缓开启,一股暖风吹散了大厅的冷寂,三人的眼光齐齐落在从内走出的女子身上——星魂此时竟没有离开。月儿打量着窈窕的女子,只见她身着素白底的长裙,上面绣着蓝色的浪花,领口袖口处是渐变的蓝色,伴随着清脆的铃音,优雅地走出。盘起的灰色长发,髻间嵌着一个椭圆的环,绕着几缕发丝,斜斜地悬在脑后,耳畔追着两支流苏,额间一颗冰蓝的晶石,不过她的脸笼在一层白色的面纱之后,让人看不清。
      “真美。”月儿心里这么说,那女子已经行至跟前。
      她缓缓地向三人行礼。
      月神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牵着月儿的手:“我们走吧。”
      那女子却走向了星魂,并站到了星魂左边身后一步的位置。
      星魂和女子站在原地目送她们,月儿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女子一样。
      “怎么了?”月神低头柔声问道。
      月儿仰起头:“她是谁?”
      月神顺着月儿眼神的方向一瞥,看到她和星魂一同离开的背影,这才说:“湘夫人。”
      “湘夫人……”背后缓缓关上的大门阻隔了月儿的视线,也阻断了她与过去的联系。她似乎看到湘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带着点点哀伤。

      二
      音无失踪了。
      可是没人发现。
      小圣贤庄的大家都以为音无是同张良一块儿下的山,而去往墨家的张良以为音无早就回去。这种奇妙的误会一直持续到白凤用谍翅寻遍了整个桑海。
      乘风翔于九霄,白凤找了整整三天,现在他的胃都在抽搐,她又去哪里了!这么彻彻底底地消失无踪,她还嫌折磨他不够吗?他要怎么做她才可以安分一点!
      半跪在雪雕之上,白凤觉得在这么下去自己恐怕会疯掉。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角落希图发现音无的影子,可是一遍又一遍都是徒劳。到现在他已经觉得没有希望了,最后的可能是,她已经离开了桑海。
      六年前她说,凤儿你等我,过了今年我就自由了。
      他信她,真以为她会回来,可是这一去就是三个春秋。他等了一年,找了两年,再见她弟弟都已经死在她手中。随后她又消失,又是三年,他接她回流沙。兜兜转转,她在他的生命里匆匆地行走,他却一直为她静止。
      音无……
      你知不知道这不公平。
      雪雕飞至城外,海面上浮起薄薄的晨雾,太阳在海平线上露出了头,橙色的光穿过海雾为四周抹上了暖调。白凤遥望着初阳,闭上眼,最终决定放弃。他不只是为她活着,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拍了拍雪雕的羽毛,鸟儿长鸣一声,会意地调转了方向。
      目光仍是不自觉地落到地面,桑海城外有一片森林,高高的崖际伫立在海边,连成片的海中石构成一座长廊,就仿佛陆地的尾巴,而长廊的尽头,是白色的身影。海风吹拂,她的头发飘动,整个人却安静到完全静止的地步,目光遥遥地望出去,像海中的一片白羽。
      是音无。
      雪雕急冲而下,风速极快,白凤觉得风刮得他的眼睛生疼。
      刚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疾风,音无仰起脖子,目光温软地打到雪雕身上,一道白影一晃,轻飘飘地落到她的身后。
      “你不觉得你欠我个解释?”白凤注视着音无,她慢慢地转身,正对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白凤看到她的眼中有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若不是我寻到你,你还打算消失到什么时候?”白凤觉得心底的情绪根本控制不住,他的冷静通通失了效,连脚尖都在颤抖。
      “我是不是该求求你不要这么折磨我?”
      “我是不是就该这么任由你作践?”
      “你到底要怎样告诉我行不行?!”
      “我一直在找你,没有停。你消失三年五年,我找你三年五年。就算你杀了羽儿,我都可以放下……”
      “我还有多少个三年五年陪你耗?”
      “是我要缠着你是我忘不了你是我放不下你你给我个结果行不行?!”
      白凤双手扣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的身体,到最后几乎就是在怒吼,音无却始终没有开口,像一张枯叶,虚弱又悲伤。
      “告诉我,我要拿你怎么办?你说啊!”白凤的骨节都泛白,音无的肩膀几乎就要碎裂。
      ……手上一凉,一滴、两滴。音无偏过头去,努力的遮住自己的脸。
      “我不想走,我也不想离开……可是…我没办法……”
      三
      韩非死了。他死在咸阳。
      音无听云中君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音无破门而入,惊扰了云中君和湘君。
      “音无?”
      “你说韩非死了?”音无一步步逼近云中君,口里念着这句话,脑子里满满都是不信。
      “音无!”湘君轻声呵斥。
      “你再说一遍!韩非怎么会死!”音无扯住云中君的衣领,咬牙切齿地晃,眼睛睁得大大的,全都是难以置信。
      “你冷静一点。”云中君慌忙按住她的手。
      “回答我!”音无咬着牙。
      云中君为难地看了看湘君,目光再回到音无脸上时已恢复了平静:“韩非死了,死在秦国云阳国狱,是秦王下令杀他的。”
      “……真的?”音无呆了呆。
      “千真万确。”湘君点头。
      “为什么?!他就一个书生,呆头呆脑的连话也说不清楚,秦王为什么要杀他?!”那时音无第一次感到了恐慌,那是她在大司命的夺命一剑下都没有感受到的东西。
      “音无,别骗自己,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从脚底上蔓延开的虚浮叫她无力站稳。“不对、是你们在骗我!”
      湘君冷淡地看着她:“你可以去观星,星相不会骗人。”
      其实再怎么占卜怎么关心,韩非已死就是不争的事实。音无几乎是瘫倒在占星台上,双眸呆滞,竟没有发现自己在流泪。韩非是她的亲人,是她认定的亲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从小就在阴阳家长大,身边只有不苟言笑的老师和冷冰冰的傀儡,她的世界沉寂得像天山上的雪,直到遇见韩非。那年他三十六岁,却未娶妻生子。他极喜欢小孩子,自己也像个小孩子。他把音无当成女儿,听她念着月神教的拗口的《九歌》,然后告诉她除了《九歌》世上还有好多的名作。音无嫌他傻里傻气,韩非把她抱在膝上,右手写字,左手托着还是小不点儿的音无,说,你是傻子的女儿,就是小傻子。音无不服气地咬他的大手,他们都说我是最聪明的。好好好,最聪明最聪明,小姑奶奶你别咬了,好痛啊!
      “星魂,你说为什么他要死……”
      “他是韩国公子,犯了秦王的忌。”
      “天下那么多公子……为什么偏偏是他……”
      ——小不点儿,梅子干,吃不?
      ——好酸。
      ——有吗?……啊,糟了,拿错了!
      ——来看看,爹写得好吧?他吹吹竹简上的字。哇!别摸别摸!辛苦那么久的!!!
      ——你自己玩儿好不好…我都快累死了……
      ——今日的功课做了没?没有?叫声爹就给你免了如何?
      ——你到底学了些什么啊?
      他是她的父亲,怎么可以这么久不见了呢?他是等她长大,亲手给她置办嫁妆,让她嫁给喜欢的人,受了什么委屈他就去帮她报仇……他一件都没有做到,就走了,再也见不到了。为什么要关她十年?十年,他都老了,可现在他死了……音无捂着眼睛,水泽蔓延开来,湿了一片。
      “音无,你不应该有这些牵绊,别忘了你的身份。”星魂看着她蹲下来。
      身份?音无取得了封号,可是有什么用?“不、不……你不会明白,你们都不会明白……”他们都不会明白,亲人的重要性。她原本都打算好了,等到解除禁令的那一天就去告诉他,她愿意做他的女儿,她甚至可以想象他不再年轻的脸上浮现的笑容,他一定会拍拍她的脸,笑得一如既往……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死了就一切都没了!音无颤抖着站起来,挪动脚步,头上的流苏摇晃着,像她乱到极点的心情。她在那一刻就下定决心,她要去韩国,她要去看他,问他为什么要死!
      星魂看到音无诡异的笑容不禁一阵恶寒,他扯住她的袖子:“你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音无埋下头,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捏着他的衣领,“告诉我,我怎么才可以出去?”
      星魂一听,脸已经沉下。他的年纪虽小,可是地位已经超过了音无,有权对她进行生杀予夺。当年东皇太一允许星魂在音无身上下阴阳咒,音无便成为了星魂的直接属下,一切,音无都是知道的。
      “你认为,我会告诉你?”星魂恻恻地笑了笑,反问。
      “星魂……只有你可以帮我了……”音无跪在地上,抬起头,眼里闪着最后的光。
      “我帮你?我这么做就是把你往死路上推。”星魂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求求你……”音无攥紧他衣领的手骨节泛白。
      星魂居高,冷冷地看着她:“你求我?”
      “是,求求你。”
      “除了让你出去,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
      音无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她难以置信都看着星魂:“为什么?”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害你十年禁足?”星魂挥开音无的手。
      “……不要逼我。”音无跪立在地上。
      星魂不怒反笑:“你可以试试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不过你当真下得了手?就为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背叛阴阳家?然后被追杀?”音无没有说话,星魂接着说,“阴阳家的人不该有的,你都占全了!”
      音无面无表情地起身,左手处赫然便是一截幽蓝的气刃:“我今日,就算踏着你的尸体,也要出去!”两步之遥,对于音无根本就不算距离,急速一挥立刻进攻。
      星魂向一旁闪开,他们旁边的立柱便有了几尺的裂纹。星魂表情更难看了:“你居然是认真的!你别忘了你打不过我。”
      音无的实力不如星魂,可是一个拼了命的人和一个无意出手的人究竟谁要占上风?音无抿紧了唇,面色不善。只有近身战,阴阳家里除了大司命无人可以和她抗衡,何况现在连聚气成刃都在起步阶段的星魂!她的剑法是韩非亲授,日日练习早已纯熟,但是星魂不,这种速度的交锋必定占下风。
      蓝色的气刃开始凝聚,音无右手突然掐诀,左手上气刃转移,洒出一片蓝光。星魂脚下一滞,只听“刺啦”一声,胸口一痛,音无的气刃划过他的皮肤。
      “你竟然对我用‘薜荔’?!”星魂睁大眼。
      音无微垂着眼眸没有直视他,手中的光越发明显,轻轻一送,光刃没入他的身体,星魂感到一阵冰寒。“你在做什么?!”星魂知道音无终是手软,避开了要害,但是……
      “这聚气成刃,你练成怕是要推迟了。”
      “你……”星魂突然咳出一口血,音无缓缓收手。
      “这不是‘薜荔’,是‘杜衡’。”
      “杜衡?”
      “薜荔可以冻结敌人的行动,而杜衡可以彻底破坏敌人的真气系统。”
      星魂的脸因寒气的逆袭愈发苍白,可是他手中紫气开始凝聚:“你居然真的下手!”
      音无垂下头:“我说过,就算踏着你的尸体,我也要出去。”
      星魂的脸扭曲起来,却死死地拉住音无,紫色的剑气不断与蓝色的剑气相撞,丝毫不弱:“你知不知道出去的后果?”
      “……知道。等我回来就去领罚。别用气了,会死。”
      “呵,你还晓得关心我?”
      音无猛地挣开,瞪大眼:“你做了什么?”
      星魂嘴角溢出血丝,因音无的一挣,半跪在地上,诡秘地笑了:“察觉不出来?”
      又一重咒印。音无咬咬牙,使出薜荔封住星魂的行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动弹不得的星魂因为音无注入的寒气浑身发僵,体内的真气一面抵御着它,一面又收到杜衡的压制,两厢较量,星魂就像在被五马分尸。喉间滚出低哑的嘶吼,星魂硬撑着疏导寒气,眼角处蓦地出现了冰蓝的纹路,顺着脸蔓延。“你知不知道……你出去…就…回不来了……”
      相较于星魂,音无的情况并不轻松,拖着冗长的裙裾,捂着腹部,忍着要将她碾碎的头痛,狼狈地奔跑在密林中。下着大雨,林间满满都是潮湿腐败的味道。这里是楚国云梦之地,阴阳家便隐匿在苍茫的林海之中。韩国在中原,虽与楚国接壤,可是距离此处也有千里之遥,她要怎么才去得了?腹部的伤口是在缠斗中划伤的,她装得若无其事,估计星魂也没有发现。可是这对音无几乎就是致命的。身后的草丛水洼都留下了浅浅的血迹,她迟早会因失血过多而死,阴阳家的人也可以凭这些追踪。若是停下……怕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大雨淋湿了音无的衣服,层叠的裙裾变得无比沉重,拖曳着音无的脚步。绊到一根树根,一下子就跌倒在水洼中。“唔……”闷哼一声,音无蜷起身体。浑身都在发热,眼前出现了幻觉,整个人都无法控制。不能停……音无脱掉了外袍,扶着树干站起来。想到不能留下痕迹,用尽浑身力气施术将袍子烧掉,溯洄着清理掉血迹和气味,拼命往前走。
      那是音无一生中最可怕回忆,因为淋雨而发烧,受了伤,咒印发作,提防着森林中的动物,凭着北极星认路,不吃不睡,走了整整五天。憋着最后一口气,音无倒在大路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死掉。实在受不了,音无绝望地侧躺着,浑身发抖。
      “姑娘?”浅灰的袍子出现在眼前,模糊的声音传入耳中。
      音无颤抖着抓住那人的衣角:“救救我……我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随后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音无觉得身体轻了不少,睁开眼睛,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阳光明媚,音无眯了半晌才又睁开。
      “姑娘醒了?”老妇人的声音从门帘后传来,音无动了动,歪过头去。深灰的布帘子已掀开,满头银丝的老婆婆端着碗走进来,“竟然这么一会儿便醒了,先喝药吧。”一双枯瘦的手将她扶起来。老人穿着干净的麻布衣,慈眉善目,牙齿都掉得差不多,很老了。
      见音无沉默地打量着一切,老人端过黑漆漆的药碗:“姑娘先喝了吧,你的兄长去为你采药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放心,老婆子不害人,否则也不会收留你了。”
      音无倒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她只问:“老人家,我睡了有多久?”
      “就一晚上而已。”老人打量着音无,“看你们年纪轻轻的样子,家境也殷实,难不成遭了贼?”
      音无不想多说,干脆顺着她的话点头。“老人家可知道此处离韩国多远?”
      “韩国?小姑娘你是韩国人?”老人家觉得她的口音不像。
      音无摇头。
      老人拍拍她的手:“这里是楚韩交界,离韩国国都也不远。不过现在韩国兵荒马乱的,我劝你呀还是不要去的好,秦国就要攻来了!”音无皱眉,“你身体还没好,年纪轻轻的不要落下病根,等过一段日子再走不好吗?”
      “我在赶路。”
      “唉,先把药喝了吧。”老妇最后发现音无油盐不进,劝说便作罢。
      音无坐在床上调息了半个时辰,自觉已经打大好,一心想着快走,转念又想先要抹掉自己的行踪,便抹了老妇人的记忆,找了些可以果腹的东西便飞也似地离去。音无心知若不再快,到韩国不知几时。身上的伤不允许她用太多阴阳术,到了镇上,音无索性抢了一匹马,匆匆北上。
      四
      音无的目的地是洛阳北邙山,那里是天下最为堪舆家赞叹的陵墓之地,韩国王族的公子大多安葬在那里。现在洛阳虽成了秦国三川郡属地,但秦国却没有封锁三晋这方传统墓地。韩王安要为韩非举行国葬,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四日前才从都城开拔,而音无三千里楚地,风餐露宿走了有半个月,来得竟比他们早。连续的长途跋涉让音无疲惫不堪,到了山间,放了马儿自己吃草,糊里糊涂地找个地方休息,谁知就睡过去。
      若不是音无的咒印发作,她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快清醒。
      “我说你捡了个累赘回来,赶紧把她给我扔了!”清冷低回的男声不耐烦地宣告着他内心的不爽。
      “哥……”
      “以后别动不动地就同情心泛滥,我可以容忍你救救小兔子小鸟,可是救个半死不活的人你还是给我省省。”
      “哥……”
      “你动不动手?既然你还是不忍心,就我来好了。”这个人抓住音无的手腕,然后看到了音无正睁着眼睛望着他,眉头立刻就锁起来,“醒了还不滚?”
      “不行、哥!”随后扑过来一个稍矮的影子将男子死死拉住。“人家伤得这么重,你就有点爱心吧!”
      “爱心?你倒有这个心!要是我跟你一样有爱心,我们俩早就饿死街头了,还等得到你再这里教训我?”白凤严肃地对黑羽说,也丢开了音无的手。“爱心这种东西,是需要相应的地位才该有的,到现在你都不明白么?”
      “……”黑羽嘴角一抽,也没法辩驳。
      音无打量起眼前这两个人,蓝紫色头发的男子俊逸出尘,与她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只是有些冷厉,矮一些的是他的弟弟,黑色的头发,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她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想要问。
      “韩非什么时候来?”音无突然开口。
      “公子?”
      “他什么时候下葬?”
      “明日。”
      “多谢。”音无说完,掀开被子就要下地。
      “等等等等,你还是就在这里休息吧。”黑羽赶忙按住她。
      “你是什么人?”白凤冷冰冰地问道。
      “一个……受他恩惠的人。”
      白凤看了她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转身出去,不再理会。黑羽看着自己的哥哥,又看看音无,说:“我叫黑羽,那是我哥白凤,你叫什么?”
      音无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对自己没有威胁才说:“音无。”
      黑羽见音无浑身戒备,只好说:“那你休息吧。”
      这一次音无并没有睡好,兴许是睡得太多,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而宁静的梦,梦里是兰陵苍山学馆,长了齐腰长的草,空气里有野花散发的香味,风一吹过,蒿草如同波浪一样起起伏伏,音无挽着髻,穿着交领襦裙,站在草丛间。韩非坐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书,拿着一卷竹简,阳光透过叶缝落到他青色的长袍上,随风跳跃。音无看着他,想要过去,却挪不动脚步,也发不出声音。韩非似乎感觉到了音无的注视,抬起了头,目光柔和,站起来冲她摆摆手算是打招呼。音无看到他张了张嘴,在叫她的名字。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音无哽咽,几乎喘不过气。然后韩非缓缓地转身,消失在层层的树影中。音无眼睁睁地看着他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他在道别,在梦里道别。
      音无惊醒,发觉脸上湿漉漉的,窗外些微的星光落在她的眼底,空气微冷。耳边有丝丝的乐声,细碎却悦耳。音无凝神细听,却实在听不出是什么曲。起身下床,挪至窗前,音无抬头一看,竟是白凤站在高树上吹叶笛。他侧立着倚着树干,低回婉转的音符从夜风中飘落,像秋日里被风托住的薄薄枯叶,飘摇在冷清的空气中。白凤的侧脸隐在浅浅的阴影里,音无看不清楚。
      不知是在哪里看过,也许是韩非说过,音乐本没有哀乐,是人心的哀乐赋予了乐曲情绪。所以她现在是有多悲哀才可以听得泪流满面?
      “看够了?”白凤吹完,将叶子随手一丢,那片叶子便如同任何一张普通的叶子落到了草丛中。同样,物体的价值是有使用者赋予。
      音无一愣,白凤低下头,与她四目相接。
      “打扰你了?”音无没有移开目光,理所当然地望着。
      白凤轻飘飘地笑了,笑容里是嘲讽和不屑:“寻常的女子也不会像你一样不知羞地到现在都盯着人看。”
      音无又是一愣:“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在阴阳家她的地位就仅次于东皇太一、月神和星魂,东皇太一和月神都算得上她的老师,对她都很照顾,星魂与她一起长大,她都不需要避讳;与她同级的人自然是平视;而其他人没有资格与她对视;在外,她只见过韩非一个外人,他就当她是女儿,自然不觉得有不妥。白凤这么一说,音无突然觉得她其实是与世隔绝。
      “我还以为这都是不用教的。”白凤环抱着双手睥睨着她。
      音无低下头:“抱歉。”然后退到他看不到的地方。真是一个……比星魂还难相处的人。
      北邙山绵延百里,山势雄伟。时值初春,草丛里有点点的新绿,音无没有看出春暖花开之意,倒觉得凄清冷然。天气有些阴沉,音无站在高高的树桠上遥望着蜿蜒而来的白色长龙,凄然的哀乐声声入耳,天地都为之一肃。韩王室所有人都来了,当今的韩王安亲自执拂走找队伍之首担任司仪。漫天的纸花像迎接韩非归乡的那场大雪,高高的招魂幡飘动着,韩非的棺椁便被簇拥在一片白色中,缓缓地驶向他的归宿之地。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国葬,除了君王,从未有哪国的公子受到此等礼遇。韩非为韩国而死,自然是受得起。可是两年之后韩国朝野上下对他的诋毁怕是要让他死不瞑目,瞌睡一切都是后话。
      音无注视着紫檀棺木送至陵前,韩王安一脸肃穆地念着冗长的悼词,有低低浅浅的哭声夹杂其中,可是那些眼泪又有几滴是真的呢?在这其中,她看到了两个惹人注目的身影,一头银发的黑衣男子和依旧穿着粉色衣裙只批了件白纱的女子。音无立刻想到了两个名字,卫庄,红莲。这是韩非经常提起的两个名字,卫庄,纵横家,他的好友;红莲,韩国最受宠爱的公主,他的妹妹。不过在音无的眼中,他们也只是陪衬。
      仪式还在进行,天更黑了,四野的云似乎都集中到了这里,黑压压的叫人几乎喘不过气。风也渐渐停下。要下雨了。
      “入葬。”韩王安说完,十六人抬起的沉重棺椁往墓室移动,没有封土,黑洞洞的地道口像一只野兽,韩非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音无睁大眼,想迈步上前,腰上却一紧,嘴巴立刻就被捂住:“你这一去就是送死。”
      白凤?!
      音无看着渐渐没入黑暗的棺椁,最后决定放弃挣扎。去了,也没用。韩非已然与她天人永隔,她再也无法看到他宠溺的目光和慈爱的笑容了。使出了“眇目”,视界迅速地拉快,直直地透入棺内,音无看到了黑白勾勒的不成人形的影子。一直看起来很年轻的脸上布满了褶皱,脸颊凹陷,交叠的双手枯瘦得像芦柴,华服笼在他身上,与套在木架子上没有任何区别。怎么会……他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音无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刹不住闸一样哗啦啦的往下流。
      “轰隆——”一声惊雷,这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却没有一点希望,豆大的雨点随之汹涌而下。队伍缓缓进入墓穴,韩非的脸淹没在石料后。“唔……”白凤感觉到音无开始颤抖。墓室的门合上,音无到最后也没能见他一面,她感受到的最初的爱,便这样沉寂在北邙的一片烟雨中。
      “看来你只有等来世才能听到我叫你父亲了……真是的,太讨厌了,怎么都不等等我……下辈子,你一定要为我找一个温柔可亲的母亲,可以好好照顾你,最好…最好可以保护你……不能让你这么就抛下了我……”音无靠着碑,像是倚在韩非肩上一样絮絮地说话。她好久都没有这么说话了,都组织不好语言。
      韩国的贵族离开多时,白凤才放开哭到岔气的音无,静立在她身旁。她遥望着新坟,也不知在想什么。下一刻,身旁的影子一下子不见,瞬间出现在墓前,让白凤一惊,好厉害的轻功!
      音无的手指抚过新立的碑,粗糙得有些硌手,雨水浸湿了石料,将新刻出的沟壑填满。音无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雨是泪。衣服全都打湿了,冻得她嘴唇发青,头发衣服全部都贴在她身上,衬出她的削瘦,白凤只看到她口里念着什么,却因雨声而模糊。碑上刻着韩非的名讳,角落有韩王室的图腾。
      音无突然浑身一凛,左手一下子挥出,白凤都还为来得及反应她便架开了还差毫厘便到自己脖子上的剑,与一个黑衣男子缠斗起来。而那个男人的身手明显比她要好得多,几招便将她制住。白凤浑身戒备,跃出战局,无意上前帮忙,却也没有离开。他认得那把剑,妖剑鲨齿,那么这个人,韩国将军,卫庄。音无被鲨齿架着脖子不能动弹,点点血迹顺着她的左手滑下,白凤看清那是一把薄薄的袖箭,贴着她的手形打造。
      “你是何人?”卫庄的声音低沉缓慢,也很清晰,和这雨一样,冷得彻骨。
      音无没有动,也不看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白凤,目光就落回墓碑上。
      “回答我的问题。”卫庄侧了侧剑锋,鲨齿泛出慑人的冷光。
      “干你何事?”音无避重就轻地反问,白凤心道她还真是不怕死。
      卫庄抬起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如铁一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让人看不明白的波动:“你是郦音无?”
      音无还是不动。奇异的沉默蔓延着,白凤站在树下,觉得浑身湿透实在是难受,决定离开。
      卫庄隔了一会儿才放下剑,没再说话,利落地离开。音无抬头,直到雨幕淹没了卫庄的影子才回眸看着将走未走的白凤,说道:“今日多谢。”
      白凤挑了挑眉,未答。
      五
      有些人,遇上了,需要用永远去遗忘。
      白凤早上起来,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淋了半天的雨,确认身上没有不适,披了衣裳就出门。树林中有淡淡的薄雾,轻飘飘地缭绕在枝叶中,一只鸟扑棱棱地飞来停在他的肩膀上,白凤逗着它,任它的嘴巴啄着自己的指尖。
      “看够了?”白凤摸摸肩上鸟儿顶上柔软的羽毛。稍微侧头便将掩在林中的音无收入眼底。音无的身影泛着纯净的浅蓝,若不细看其实看不清,可是白凤却看得真切。
      音无收了气刃,轻轻一挥,雾气便散了不少,至少白凤已经完全看得清她。“你听得懂鸟语?”
      白凤环抱着手臂:“是又如何?”
      音无摇摇头:“不如何。”看白凤眼底又有了奇怪的神色,音无觉得眼前这人究竟有多讨厌自己,“你救了我,作为回报,我教你轻功怎样?”
      “你没有资格。”白凤倨傲地回答。
      “别理他,我哥就是死鸭子嘴硬。”黑羽突然插话,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了树林里。
      “羽儿,下来。”看到黑羽倒挂在树上有气无力地说着不得了的话,白凤立刻呵斥。
      “知道了。”黑羽翻了个白眼,利落地顺着树干滑下,大步地走近,“我觉得你可以留下来帮我做饭,轻功的话……”黑羽凑到音无耳边,“只要你使出来,他就会偷偷地学。”黑羽再也不要忍受白凤把山鸡直接丢到火堆里这样的厨艺了!也不要每次都累得要死结果还要做饭的命运,他要奋起反抗!!
      音无奇怪怎么学轻功要“偷偷地”,可是看看白凤的脸色又觉得此话不假。
      “黑羽!”白凤不耐烦地又叫他闭嘴。
      黑羽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这就是你们的要求?”音无问道,“作为报答,我答应你们的要求。不过我只会做点心,其余的我只能学。”星魂嘴巴刁,小时候不肯吃饭,又缠着音无,为了打发这个跟屁虫,音无便做许多精致的小点心给他。小孩子大都喜欢甜食,还好星魂不例外,音无成功地用一堆点心封住了星魂的口和脚步,于是将他越养越刁,这样她的手艺也越来越好。
      白凤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好看,黑羽撞了撞他的胳膊:“哥!”
      皱着眉头,白凤凶了他一眼:“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黑羽一点都不想承认他是来陪人家守墓的,这个人家,自然指的是他哥。白凤曾经是韩国禁卫军第一高手,可是却因为得罪了韩安,被削去职位流放至王族墓园守墓。黑羽是白凤的亲弟弟,被连坐。虽说比起受宫廷的拘束,黑羽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可以打打猎,杀杀人,赚赚赏金,就算听着不好听,可日子实在啊。但问题是前文说的,白凤可是从来不下厨,下厨就天崩地裂的那种。每次他出任务回来,家里的灶都是冷的,他不止一次觉得如果他哪天没法做饭了,他一定给被他哥给饿死或者用饭菜毒死……“我以为这个情况理会更满意。”黑羽抬眼看着散发着“我不爽”气息的白凤,耸耸肩。
      于是白凤的眉头皱得更像麻花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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