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OL]兰若谭》鼠小贼

8、终始·上

　　001
　　天宫。
　　仙气缥缈，精巧楼阁漂浮在缭绕云朵之间。目力所及的白色为眼前之景更添了份庄严肃穆。云雾中隐约可见身着银质铠甲的天兵与裙带飘飘的天女来回穿行，却又安静地听不到一丝动静。
　　莳央靠在栏杆上，注视着池内朵朵的荷花荡在池水之上。池中泉水清澈透明，池水下方则是轻曼洁白的云雾。从上往下看去，好像是粉嫩的花朵悬浮在半空，随着细密的波纹缓缓飘荡，柔嫩的花瓣肆意舒展，别有一番精细的趣味。
　　美丽的风景倒映在她的眼底，也无法掩饰少女寞落的神情。
　　据她离开良玉师傅外出历练，转眼大半年过去。在外界的确自在逍遥，可是她身为大明兵士的责任依旧扛在肩头，不会丢，不能丢。偏偏离别之日将近，她已对这样自由的生活心生依恋，无法洒脱地面对分离。
　　“小~莳~央~”少年开玩笑似的拖着长长的音调叫着她的名字。莳央回头，对上楚烟开嬉笑的脸。他踱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一池清水粉荷，“其实天宫，也不过如此。”
　　莳央疑惑地转头看他。感受到她的目光，楚烟开伸手比划了一下，慢悠悠道：“我家的池子比这要大一些，但池子底下不是那些烟雾，而是在淤泥上铺了层晶莹的卵石，不知道我爹究竟是怎么做的，但是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卵石剔透，荷瓣柔嫩，确实分外好看。”
　　他的解释并未让莳央的疑虑消减，不过她很快藏起了自己的情绪，面上恢复了一贯淡定自若的笑容。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楚烟开提起他的家中境况。
　　“很奇怪么？说不定是骨子里商贾的性子作祟，天生就喜欢这种金贵好看的东西。”楚烟开的声线中留了一丝浅笑，他没有遗漏莳央表情的变化，“与这种风雅之物一比，倒显得我低俗了。”
　　这话倒让莳央笑出声来：“楚大哥别和我提风雅这种词，我自小在军营长大，每日接触的人都是豪爽洒脱的巾帼须眉，哪来品鉴什么风雅的……”
　　“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地躲在这个角落里，究竟在说些什么？”绯花的脸从楚烟开身后探出，黑亮的眼在两人身上不住的徘徊。明兮在一旁扯着她的衣袖，虽是一副劝慰的模样，却藏不住眼底的几分好奇。
　　“在说些幼时的趣事罢了。”莳央轻描淡写地回答她。
　　“哦？”这话引起了绯花的兴趣，“这么说来，楚烟开，我小时候就从来没在万妖宫见过你，”她指了指少年，言语中已有所知。
　　“即便如此，我依然是你的师兄。”楚烟开笑意不减，话音中多了丝调侃的语气。
　　绯花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似是自语道：“也不知义父为何突然要送我去翩翩师傅那儿学习魅者的技艺，按说如果我承了义父衣钵，那你楚烟开还不得乖乖叫我一声大师姐！”她这幅样子，与人们印象中金陵魅香楼温婉可人的花魁是判若两人。
　　“可是这样，绯花姑娘不是就不和楚大哥师承一脉了么？怎么还会有辈分之说？”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明兮忽然问。
　　莳央与楚烟开对视一眼，偷笑出声。
　　绯花鼓起眼睛，面颊上的粉红比池中荷花更美更艳。她愤愤地扑向明兮，两位少女在荷花池边笑闹成一团。
　　楚烟开收回视线，渺远目光重新投向荷塘，不，是投向荷塘之外的某个景象。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莫名地念出这句诗。
　　莳央清亮的眸中闪过丛了悟，然后，她再次笑了起来，“楚大哥，你别忘了，你自己也出身魅香楼啊！”

　　002
　　她的家在海边。
　　爹爹是普通的渔夫，每日与村中的人早出晚归，仅为换取一点生存的口粮。她常常在半夜被窸窣的响动惊醒，偷偷眯着眼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爹爹或喜或忧的神情。每到这时，娘亲从灶台拿出早已冷却的饭菜，笑得温婉。娘亲从十多岁就跟在爹爹身边，哪怕生活贫困潦倒，从无一句怨怼。
　　她的爹娘皆不是读过书的人，就连她的名字，明兮，都是村中那唯一一个没有考取功名的酸秀才取的。爹娘不懂这个名字的含义，仅仅是觉着叫着顺口，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她幼时懵懂，在睡前听得娘亲说起这一段往事，只觉莫名。
　　之后许久，她在逍遥观的书房中翻出苏老先生的前赤壁赋，才发现了这么一段句子。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她读到这儿，不禁哑然失笑，又顿时心生感慨。
　　娘亲在幼时就送她去酸秀才那里读书识字。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又是个普通的小渔村中，娘亲的行为可算是胆大妄为，不过一向温柔可人的娘亲竟这般固执坚决，爹爹给闹得没了法子，才呆着新鲜的鱼拖着她上门去拜访。
　　每日读书归家时都会路过那篇蔚蓝的大海，在远方如天色连成一际，蔚为壮观。海面翻滚着雪白的波浪，如白练飘荡。潮退之时，海滩上还会多出些鱼虾贝壳等小玩意儿，有几个孩童站在沙滩边上，玩的不亦乐乎。
　　而明兮只是远远地站着，出神地望着海的那段，她看不见的尽头。
　　传言海中深处，有一座天嵪缮剑漳暝莆礴匀疲盟泼位谩
　　娘亲在睡前会与她讲些有关仙人鬼怪的传说，枕着窗外声声海潮便入好眠。

　　多年后明兮立在天姥山顶，发鬓斑白，唯有面容仍如少女般娇嫩明艳。
　　身后弟子对她施以一礼，徐徐退去。
　　她立在高处遥望看不见的海洋尽头，好似看到那段的海岸，束起总角的女孩仰起脸，一脸向往的模样。
　　谁知命运变化多舛，手掌翻覆间，世事多变幻。

　　003
　　女孩在幽潭地穴迷了路。
　　义父门下的师兄师姐将她带到这个地方来，说是有极其有趣的事物邀她一同玩赏。她本缩在一旁不愿同去，不过那师姐的眼神着实让她感到害怕。没想到转了几个圈的功夫，同往之人的身影，就消失地一干二净。
　　她孤身一人藏在岸边几块巨石形成的屏障后，战战兢兢地听着藏身处之外的妖怪来回走动发出的声响。巨大的脚掌踩过水潭，还有长尾用力拍击在水面的声音。
　　女孩年岁方幼，平日里只跟着宫内武师学些基本功，不提术法，就武功招式而言，她那些花拳绣腿在此时根本派不上任何的用场。因而，她只能瑟缩在这方小小的空间之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闭上眼，假装不去在意外界那些来自恐怖生灵的动静。她皱起眉，拼命回忆起曾经偷听到的，义父教授与师兄师姐们关于召唤鬼灵的口诀。
　　女孩几乎是哆哆嗦嗦地念出这段调子。但随后她就惊喜地发现，在她眼前越三步距离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乌黑的圆洞，散发着幽幽黑气，紧接着一只只余骨架的手掌从黑洞中伸出撑在地面，借力将自己的身躯从黑洞中缓缓脱出。
　　在她面前，出现了一只骨灵，拖着长长的手臂，瞪着黑洞洞的眼眶死死地盯着她。
　　这在寻常姑娘家看来是极其恐怖的事物，不过女孩自幼在万妖宫长大，自是见惯了这种用以召唤辅助的鬼物，而此刻的骷髅在她看来更像是一种支撑的力量。她忘乎所以地欢呼一声，竟忘却了这时她身处的糟糕境地。
　　她的声音惊动了那些分布在苦水溶地附近的红袍蟹与小蚌精，他们将目标集中在女孩身上，张牙舞爪地向她靠近。
　　幼小的鬼灵在这些修炼了百多年的妖物面前是显得那般不堪一击，女孩惊恐地看着骷髅被螃蟹的钳子剪成两段，化为齑粉散落一地，术法的荧光好似飞散的萤火，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双眼，在内心欺骗自己这不过是一个噩梦而已。
　　在黑暗中积淀的，不过是更多更深的恐惧罢了。她在黑暗中静默着等待，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偷偷地挪开手指，透过手指的缝隙小心地看去。面前哪还有什么妖物，唯有一身着玄色长衫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男子生得一副阴柔俊美的好皮相，此刻正面色沉静地望着她。男子身后，几只骨灵拽着一只红袍蟹，徐徐沉入地面一团阴影中。
　　“义父！”女孩发出一声喜悦的欢呼，随即张开双手一路跌跌撞撞地小跑扑向男子。男人顺势蹲下身子将她包进怀中，上下打量了番，见她未到任何伤害后才低声问：“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女孩的眼角还挂着几点晶莹泪花，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躲开男人深邃的眸光，嗫嚅道：“绯花，和师兄师姐们，失散了。”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小手一把抓住男人衣领口缀着的细绒，“义父不要责怪师兄师姐，是……是绯花自己想，想同他们出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叫人几乎听不清最后的吐字。
　　胡四相公盯着女孩绯红的面庞，抬手理了理她凌乱的额发。“无事。”他平淡地道，声线中却暗藏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心。

　　绯花站在苦水溶地，怔怔地出神。她瞒着不归，偷偷回了曾经的万妖宫，顺道来着这幽潭地穴，算是故地重游。
　　如今那些所谓的虾兵蟹将对她而言根本不堪一击，她甚至不需要使用咒术，那些低等的虾兵蟹将就能感到她周身散发的强大的威慑力，自发地绕道而行。
　　世外改朝换代，来自关外的满人坐上了中原皇帝的位置。金陵依旧繁华，而这里却是鲜有人烟。
　　她等了不知多少年，可是义父始终没有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而言，万妖宫的消亡就像是一场没有醒来的梦。她昏昏沉沉地过着日子，不知梦醒后的现实，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绯花将手指挡在眼前，视界中一片黑暗。她保持着沉默，静静地聆听着四周的动静。听不到妖兽靠近的声响，听不见骨灵关节转折间的清脆，听不见逐渐靠近之人的脚步声。
　　就像放下手指后，他不会站在她面前，等着她像幼时那样扑进他的怀里。
　　绯花自嘲地抬起嘴角。
　　她的腰间佩着块梨花白的椭圆玉牌，在地穴幽寒的萤火中反射出细腻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