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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将军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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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君念在他目光恳切,没好意思打击,一把将信收了。
为保这票大单无恙,她把将军府前后探了三回,将军夫人那个院子她是轻车熟路,每一步都掐指算过,岂容有失!
有这给人看信的工夫,她早将事情办成了。
这个书呆子,将军夫人要能稀罕这号情种,你早抱着二位小佳人回乡洞房去了,还用请我出马?
子时已到,几个小侍卫提裤子奔茅房之际,恰是小君出山之时。
小君倚着院前那丛石榴,眼见一婢打着小灯笼绕过院前矮树往里头去,料是珠花睡了半宿跑来接替珠玉来了。
“珠花珠玉二位姐姐!”她掐细了嗓子往里头轻轻唤, “姐姐们可方便?快快出来帮我个忙! ”
装无知少女,乃是小君必杀之技。其实这声音浑然天成,本无须太过装神弄鬼。
二婢果然中计,必当是哪院的小丫鬟,不疑有它,循声而出。
梁小君未露面,二人自然四下找寻,她脚下无声,自二婢身后抄过手臂,一左一右两手帕子一捂,侧观二人面上方现惊诧之色,顷刻皆已睡了过去,一先一后,倒头栽于她左右臂间。
帕上这药唤作“瞌睡虫”,嗅之无害,寻常若无解药,嗅者可昏睡三四时辰不等。
梁小君少时便自陆爷爷处学得此方,之后长用不衰,乃居家防身外出犯案之头号利器。
现只须携了二婢出西院,这桩利人利己的买卖,便算是成了。
可是,梁小君抬手这么一掂,几乎飙泪。
纵她身轻如羽,将军府的伙食却恐怕向来极好,养出了珠花珠玉这俩实墩墩的丫头,这会儿还教她药得死沉,托起来实在是桩苦差,非得分趟运送不可。
书生啊书生,你那小身板子……回头不会找她退货罢?
小君哀叹,他付的哪里是手艺钱,分明就是苦力银子!
二月的料峭天,小君沿着事先计划的线路,将二人弄至西回廊尽头后的那间废弃花房,已是汗流浃背。
不想小君刚将睡得死沉的二婢安置于花房一侧的软草之中,前方竟闪出一抹白影来。冰凉夜风自花房的旧窗里吹过来,此女一袭素衣,面色沉静,手持铁剑,剑尖正好比着她喉头。
小君在此连盯三日,要不认得此人也难。月光惨白,照着的正是这位持斋念佛的将军夫人。
这夫人清心寡欲得很,过午不食早早就寝,谁成料想她大晚上的不睡觉,穿身扮鬼衣衫,攥把生锈钝剑,竟在这废花房里头堵她!
她不说话,也没喊人。
现在小君想遁走丝毫不难,但若要弄走地上这俩睡死了的胖丫头,却须得瞧瞧这剑的颜色。
钝剑割喉,可是很疼的,死相也会比较难看。
“夫人有话好说,仔细反伤了自己。”梁小君试图稳住她。
不愧是将军夫人,贼人当前,还敢疾言厉色:“大胆小贼,竟敢夜入我府辱我侍婢,可是欺我将军府无人?若非十九观音寿诞我须在此通宵诵经,却要被你得手了去!”
原来是这菩萨过寿闹的。
小君暗忖,她往日只顾埋头参地藏,实是忽略了这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圆觉寺那厢,回头少不得再添它几个香火钱,求老和尚往那大悲殿上,多供奉上一盏长明灯。
梁小君平常做案子,自问也算从容,然而此刻喉咙被这钝剑抵着,鼻头上仍是生生沁出几颗冷汗来。
自打路上遭遇那瘟神杜大人,她便心绪不宁,总觉早晚要出点什么事。果不其然,今夜竟是被那晦气书生料中了!
思及此处,小君忽记起那封信!
死马且作活马医,她将那信取出递与将军夫人:“夫人见信便知,您不过做个顺水人情,就得饶人处且饶人,成全了人家罢。”
月光之下,那将军夫人面上尚存犹疑,然而她一瞟见那信,眼神又似乎倏地亮了一瞬,手中钝剑哐当掉地。她并不顾,急急接信拆开读了。
梁小君抚抚脖颈伤痕,晓得这大险约莫算是脱了。
倒霉书生实在罗嗦,三言两语的破事,足足写了五张信纸。将军夫人读得甚细,读着读着,面上竟还淌下两行清泪来,教那白月光照得甚是晶莹。
反是梁小君这个等着收尾的有些不耐,咳了数声,将军夫人方才缓缓将信收妥,掏出绢子来抹了几抹泪。
梁小君赶紧火上浇盆油,道:“在下平日也算得些佛缘,夫人,莫说日夜心念口诵,哪怕修十座庙礼百尊佛……又何尝及得过成全一段姻缘呐?您且慈悲一回,功德无量。”
何况这里头何止是一段姻缘,起码得折成一段半来算的!
将军夫人喃喃念了声这句“功德无量”,声音竟变得有些凄怆:“既如此,待我明日禀了将军,撕毁二婢死契,再命那位公子前来接人,岂不圆满?”
梁小君又不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一会儿还等着收剩下那两千五百两尾款呢。
他们是圆满了,回头她找谁要债去?这种夜长梦多的事情,她是不会答应的。
“不可。夫人,我那书呆子朋友是个念旧情的实心眼,今夜再不见人,他死的心都有了。这俩丫头这会儿是睡过去了,一会儿一睁眼,情郎便守在身侧,岂不美梦一般?我是不怕累死,您就如高抬贵手算了。”
夫人略作沉吟,道:“也罢,便待我回去取些首饰送与二婢,全了这场主仆之情。烦请小公子在此稍候。”说话一个转身,飘不见了。
这俩丫头好生福气,跟的主母果真通达情理,读完信有商有量不说,更大方若此。
梁小君想,她要是珠花珠玉,宁可这辈子都留在将军府养膘,也绝不组队结伙跑去嫁墙外那个呆子。
夫人一走,依小君平日警觉,该当赶紧唤出守在西院门的刘大脑袋,将二婢运出交差完事。
可她这颗小破良心又不曾死绝,便想着等她一等。书生变卖祖产请她捞人,身上盘缠所剩无几,俩小媳妇若能存得几个压箱底的嫁妆,他们仨将来的小日子,到底殷实些。
有买有送,权当回扣,有传将出去,于她梁小君在道上的风评也有好处。这不前些天刚招惹了个倒霉催的差评么。
幸亏将军夫人是个讲信义的,没有耽搁多久,回来俯身蹲于二婢身畔,亲手给俩衣襟之上各系了一只鼓鼓锦袋。
梁小君辞别这位重情重义的主母,继续埋头运人。刘大脑袋接了暗号,自荷花池那一端绕过来,二人合力,终于将二位姑奶奶弄上了泥车。
梁小君乔装得齐齐妥妥,泥车也装扮得天衣无缝,那守西门的小侍卫却依旧川流不息,轮番将个茅房赶得欢畅。我们运泥出府,他们压根没甚心思验看。
本来万事齐备,妖蛾子却是出在出院门那瞬。
刘大脑袋在前,梁小君垫后。就在她前脚踏出院门的同时,脑后响起不近不远一声低喝:“站住。”
小君立时顿住,脊柱生寒,浑身僵直。
不是她胆小,怕东怕西岂能当偷儿?实是这个声音,最近无分昼夜出入她的噩梦太多次!
北门一遇便也罢了,深更半夜的,您难道来这镇远将军府查案不成?杜大人!
其实,小君翻来覆去也只听杜瘟神说过一句话,便是那句短到不能再短的“走了,无心”,他的声音究竟什么样,并无从分辨。
梁小君视财如命,念着余款,怎么也不能扔下泥车就此跑路。
心存侥幸,直视前方不回头。
“车上所运何物?”那个声音离得近了些,问。
“启禀大人,西府里掏个荷塘,每夜这个时辰都要往外运几车淤泥的。”小侍卫虽捂着肚子,见那人发问,并不敢懈怠。
“我问的是这花匠。”那个声音不依不饶。
梁小君脑门两旁的冷汗顺着面颊就下来了。
小侍卫揉着肚子,反替她解释:“这俩花匠是刚从乡下过来的,连口京话都不会说,也听不太懂。泥车脏得很,大人万勿近前,仔细污了衣物。”
老天到底还是待见,耳后冒出的第二个声音更解了围:“杜大人必是多虑了,我们借将军的书楼翻查前朝旧案,再怎样也没道理查到人家内府花匠身上的。”
“循例一问罢了。”那人淡然答。
第三个声音似是一随从小吏,非给从旁那瘟神帮腔:“陈大人,将军不也曾经明示,府上各处、各色人等均可随意盘查么?”
听得小君都觉好笑,镇远将军何等人物,他的府第也是随便查得的?
他这种场面话,你好意思拿来当说辞?
陈大人果是有意解围,继续笑劝:“将军前次两番差人请我们上他的素辉阁夜品佳茗,杜大人均以查案避嫌为由推了。今夜案情既已水落石出,虽说上奏的折子未拟,也可算是已经结了案。将军夤夜又请,杜大人,您看这天色深沉,要再作耽搁,又是为了这等小事,倒有些故意轻慢主人的意思。事不宜迟,你我还是快些过去的好。”
这位陈大人,梁小君自然更是认得。
那一年,李世美改姓为陈,说起了官话。
不过直到今天,小君脑袋里每每浮现的,仍是十来年隔墙灌满双耳的琅琅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