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世间债(四) ...
-
找房搬家一事,梁小君托付给了陆子野,让他上点心,慢慢帮找。
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抓紧接活才是硬道理。
梁小君本是个独行偷儿,后来买卖做大,雇了个专门接活跑腿的机灵鬼手下,刘大脑袋。
这日,刘大脑袋跑来,喊她往圆觉寺一趟,有大主顾上了门。
梁小君兴冲冲去了,还真是开了大张。
主顾是个白面书生,出价一万两,替他偷镇远将军府两名婢女,一名珠花,一名珠玉。
书生点的偷法十分特别,指定于二月初八那天深夜,将那两名小婢弄晕,运出府墙之外。
梁小君初听这般要求,还是生了些惧色。
她义正词严,告知书生:她向来是有所不不为的,这种伤人性命之事,还是另请高明。
书生指天发誓,说此二婢对他珍若至宝,更要小君行窃之日多加小心,务必保她二人毫发无伤。
小君将书生打量了一个上下,见他面无凶光,眉目良善,这才将定银纳入怀中。
料理两个大活人虽说不易,只要不与那瘟神杜大人扯上瓜葛,又筹划得当,赚这一万两,于她还是十拿九稳之事。
送走那位书生,梁小君顺道给地藏菩萨磕了个头,耳听得身后一声咳:“阿弥陀佛。”
她头皮一麻,知道老和尚又来说教了。
廷参法师是圆觉寺的老方丈。
自打梁小君心怀惴惴,往庙里的功德箱塞了好几回银两,便教他给盯上了。
梁小君终日选在此地交接这些偷鸡摸狗,污了人家莲华宝地,理亏心虚。
老僧曾劝她皈依佛门,知她脑袋顽劣、水泼不进,便转而要她多存善念。
说实在的,她怎么可能有害人之心?
手艺修炼到这份上,谁不想当个混个江湖侠盗当当?
说到底,她赚钱还债,还不是为了有人不必赔上性命。
陆子野时常讥讽小君:你不忍李世美教人追杀,他倒忍心你独自扛债。
她却懒得多辩,当初应承债务的人是她梁小君,白纸黑字画下借据也是她梁小君。
自己吃了苍蝇,难道呼朋唤友一同品尝?
李世美他背姓弃祖,自当他的未来驸马,她同他只是故交旧识,再无一丝旁的干系。
有人青云直上,有人落魄江湖,各人各命,说到头全是自找。
镇远将军府守备森严,梁小君展开方才那书生交与的将军府地图,捡块小白石子,便在地藏殿前空地上细细比划筹谋。
老僧正于耳畔叨叨诫言,横竖她这魂魄早已脏污不堪,权当洗涮。
**
故乡七里乡,百来户人家,不当偷儿的没几户。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梁家爹爹只传了梁小君这一门谋生手艺,干别的她也不会。
梁小君曾祖那辈,尚无这七里乡。
那年平原县闹饥荒,逼急了八荒不怕死的好汉,组队跑去劫官粮。
后来好汉愈集愈多,迫得朝廷发了重兵来剿,将牢房剿了个满座。再往里关人,牢房就得溢出来。
领兵剿匪的巡抚大人望着铁栅栏里满满攒动的人头犯愁,掐指一算,朝廷也不够余粮了。
老爷子对着沙盘,伸指在七里乡的荒地上画了一个圈,命好汉们聚拢在此开垦安家,自给自足,又指派专员前往整顿治理。明为大赦,暗行监视。
这才有了七里乡。
当年巡抚大人一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正中曾祖父们下怀,牢里头萍水相逢英雄相惜,从此子孙长居一处,切磋功夫、精进手艺……劫富济贫。
神偷之乡,就被朝廷这么活活成全出来了。
辉煌过后,终须黯淡。
如今祖父在家常叹:人心不古、手艺难传、队伍难带。
梁小君的爹比较成器,在七里乡第三代里,他算是股中坚力量,人称梁飞檐。与隔壁李家的李妙手同为七里乡的两根顶梁柱子。
梁飞檐夫妇生小君生得晚,祖父膝下只她这么一个孙辈。
梁小君一出世,祖父便叮咛梁飞檐,教授手艺固然要紧,小君将来嫁个甚样夫婿,却更是承载七里香前途的大事。
媒婆千挑万选,为襁褓里的梁小君选定了一门亲,正是隔壁李妙手家的三岁儿子——李世美。
梁小君虽只是个女娃,却同辈孩子里学艺最刻苦的。
刻苦归刻苦,十二三岁的小孩,骨子里终究贪玩,也不懂避忌。常攀着梁李两家相接的屋檐,翻去隔壁寻她那未婚夫婿,世美哥哥玩。
李世美念一句子曰诗云,抬头对她笑着露俩酒窝,低头又念一句诗云子曰。
世美生得唇红齿白眉黑眼亮,葱白十指细且长……天生的一块好材料,他最擅长的却是念书。
当年那百来户好汉,唯有两户例外。
陆子野的曾祖父陆神医,与另一位陈老秀才,当年各因药材、文章官司收监,后来趁乱一并获赦于此。
陈家便成了七里乡唯一的书香门第。陈小秀才用诗书浇灌出来的独生女儿,美得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像是画片中款款走来的人。
她后来嫁给了李妙手,正是李世美的娘。
梁小君少时,常听祖父在家大呼上当,怨那老李头早亡,李妙手的媳妇又太败家,教得好端端一个小妙手手艺全废,成天只知吟诗作对。
小君颇不以为然。继续日复一日攀至隔壁,挂在梁上偷瞧李世美念书。
世美晓得小君在上头偷看,微微僵直脑袋,压低了声,念一句:“书中自有梁小君。”
诗文的意思,小君当年懂得并不真切。
可她眼尖,老远就望得见他耳根后头泛起的那层薄薄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