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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宋夫人(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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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触着那一抹冰凉,心中实是悔得无以复加。
我家大人背上不是六个蚊子包,那是六个窟窿,血流如注!
看看我这会儿却在做什么?
我自是将那只唐突之手悻悻然抽了回来,搁在腿上有些别扭,双手交握亦觉得羞愧,背在身后似也不大妥当。
脑袋里一劲嗡嗡嗡,转的却全是那双唇瓣。
车厢里极静,我只听得见自己一颗心怦怦怦,声音竟是大得吓人。大人不会也听到了吧?梁小君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不过杜大人什么也没说,只冷笑一声,问:“贤弟究竟得手了什么好东西?方才竟长了许多脾气。”
我收敛心神,正色摸摸腰间书信:“是小弟无礼了。东西全在此间,袁胖子要我盗的一封,还有我在暗格中发现的一摞。本来我当不一定就是什么要紧书信,世美……陈大人下此狠手,想来也许非同小可。”
“拿来我读。”
“杜兄,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这个……到时候若您读到什么同世……陈大人有关的段落,能不能先知会我一声。”
他深吸一气:“你先拿来再说。”
我没理他:“我已差脑袋去请了陆太医,到家我们先取了背上暗器,上过药再读不迟。”
杜大人又是一几冷哼:“不读我倒怕真的迟了。”
“哥哥这话什么意思?”
“贤弟心中真正想的难道不是:万一真有什么内容于心上之人不利,点火烧它还来得及。若是落在姓杜的瘟神手里,便为时已晚了。”
我面上一下僵了,红了眼眶:“哥哥说的可还是人话?”
虽然重伤的人是他,可这摞信怎么说也是我冒死弄出来的,素辉阁里机关密布,行差池错一步,我也是要丢命的啊!
陈世美想死我如何拦得住。可冤大头白当了数年,他到头打算怎么个死法,我还是想有个数的。
“贤弟心上之人难道不是陈大人?”
我腾地红了脸,真是好生冤枉,可这一句里头,要辩的内容又实在太多。说我不是个断袖?说我心上之人不是世美?不是世美那究竟是谁?
“贤弟不是一向负责点火?”杜大人步步紧逼,仍是一句凉飕飕的话。
“点火?”我一时没法反应。
“贤弟忘了半枝园?”
“那回真是受人之托,托我的人是谁想必哥哥也很清楚。术业有专攻,小弟又不是个专靠纵火为生的歹人。哥哥何以忽地翻起旧账?”
他似是被我激怒一般:“我只听闻东家酬了贤弟万两白银,却不知陈大人能得多少?”
杜大人从来没对我刻薄成这个样子,我气得发抖,心底却是空的。仿佛有个人攥了我的心举在悬崖,啪一下丢到了崖底,触着尖利的石头,血浆四溢。
杜狐狸却还在说:“还当真是份好差,灭火的横竖有望火楼,贤弟只管点了火跑路,头都无须回一回的。
他嘴里说的是冷言冷语,眼睛里却在冒火,这个混蛋。
我冲着那两片青紫冰凉的薄唇,狠狠啃咬上去。
杜大人唇上腥甜的血沿着伤处淌来我的舌尖,却是仍有烫意,我舔了舔,觉得不够,便再次去咬。
“很痛。”他哑着嗓子哀唤。
“你自找的,痛也给我忍着。不是要灭火?我给你灭。”
再痛还能有你背上痛?我思及方才险状,力道便更重了些,他的唇上还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惨状。
他竟是学了乖,仍由我胡来,没再作声。
我不过是个谁都可以捏死的小毛贼,想到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前程,可望不可即的人……每每悲从中来。
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我消受不起,桃花眼的我就消受得起了么?
杜狐狸是个执拗的家伙,三番两次拐弯抹角明示暗示,我一次忍,二次忍……十次我还得忍着。今日欺人更甚,竟是口不择言,他以为他是谁!
所以说,杜大人就是自找的。
然而杜若衡好像并不这么看,纵然他满背皆伤,纵然我咬啮得全无章法,他冰凉的唇舌像是慢慢苏醒,反有了气力跑来滋扰。
方才他这两片薄唇就似刀片,极尽毒言冷语之能事。然而也不过就是一瞬的工夫,此刻倒像是这暮春黎明微凉的风,轻轻撩过来,撩过来,轻软得恼人。
我这次好像真的惹了祸。我从小就爱惹祸,长得愈大,惹的祸事愈大。
火是灭不成的了,另有一些东西在烈烈焚烧。
唇是冰的,身上奔流的东西却似并非血液,而是岩下的炽烈熔浆,有些东西奔涌着从脑袋里撤走,流向胸腔。
车道旁的鸟鸣,车子剐蹭行道树木的声响,车轱辘颠簸的声音,所有的声音统统消失无形。我好像独独听得清自己如擂的心跳,和杜狐狸稍稍急促的气息。
腥甜的气息溢满了唇齿,我解了恨,渐渐忘了报复的本意,反为那条探过来的小蛇所哄骗,启了唇,由他闲庭信步。
唇齿间慢慢转了风向,占了上风的人似是更贪心些,索性一臂将我圈在怀中。
只是那个怀抱亦是凉的,我一个激灵,骤然间醒了几分。
“怎的不狠了?”他问。
血气过去,他舌尖上的甘冽酒气掩藏不住,惹得我也尝到了,心中极是不悦。于是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方才不是极舍得?”他还问。
我被撩弄一番,又顾念着他满身的伤,哪敢再胡来,嘴上却仍是狠的:“有什么舍不得,我笨手笨脚又无妨,横竖总有小美人儿为哥哥疗伤,嘴对嘴喂着吃酒的。”
杜大人低笑:“醋了?”
我抬头剜他一眼:“您倒是极有脸。”
他也不理我,反将臂膀圈得紧了:“若我不喜欢小美人儿怎办?”
我闷头埋在他肩窝里,一脸的汗:“我可不是断……”
他嗤笑着打断我:“无心私底下同我提起贤弟,都是‘那丫头怎么还没来’‘那丫头又惹您生气了’。亏你还收了徒儿,你平常是不是只教给他怎么掩耳盗铃?”
“……”
简直天崩地裂,原来我掩人耳目的手段这么次!
杜大人却劝:“也不用丧气,乔装改扮的工夫不到家,贤弟却也有厉害的地方。”
我想我的确是个色胚,这刻被抱得昏头昏脑,居然还问:“这是在夸我术业高超么?”
他淡笑一声,道:“我是说比如装傻,贤弟的段数就是极高的,愚兄望尘莫及。”
要不是念着他满身的伤,我现在就撕了这个毒舌的混蛋,然而此刻我却连挣脱出来的本事全无,只要动一动他就说:“别动,一动就痛得钻心。”
我只好继续呆呆伏着,问:“大人不看信了?”
“这个时候你让我办公务?”
“不是怕我烧了?”
他道得寻常之极:“方才若不激你一激,我现在已然被气死了。”
“……”
杜狐狸无赖道:“现在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想反悔亦是没门。”
弄成哪个样子了?
“您松开我又跑不了。”
“我冷。”
听得我心头一酸,赶紧环了手臂过去回抱他。
那个怀抱虽凉,心间涨出来的柔软和激烈却全都按不下去,一掬捧不完,三掬四掬,依然捧不完,直到攒成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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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的时候,陆子野已然等在杜府了。
无心见此情此境,哭成一个泪人,说他见不得大人这个样子,只肯奔前奔后端盆换水。
害得我反不得不揪着心立在一旁,替陆子野打下手。
这活当真是要揪着心干才成的,钳铁片的时候,纵是这样,我还是怕陆郎中万一有个不尽心的地方,端着托盘在一旁看完了。
六片方圆半寸有余的铁梅花钳出来,无心足足里外换了十几回水,盆盆皆是血水。
杜若衡人后很能耍赖,人前却是个硬骨头。头上分明汗珠如黄豆滚落,我边替他擦,边问他痛不痛,他非笑夸陆太医手法高明,没让他吃多少苦头。
当硬货都是自己吃亏,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陆子野替杜大人上过药,退到外间,详细嘱咐我那些刀伤食忌,我挂心里头,听得心不在焉:“我还受的伤还少了?不能吃什么我都知道。”
陆子野冷着脸:“就一刻也等不得?”
我愣了愣。
“梁小君你脑子里想什么我比你清楚。”
我抹抹额角的汗,心里有点虚:“子野你不知道,这一夜极凶险,世美……他差一点要了我的命!如果不是杜大人,这六个窟窿这会儿就在我的背上……恐怕还不止。子野我算伤了心,我就是个冤大头。”
他依旧冷冷地:“你自己没伤罢?”
“没伤没伤。”
“我白日还要当值,先走一步。”
他竟就这么转身走了,他那么讨厌陈世美的人,听了我这通居然不为所动。
“子野你是怎么了?”
他转过头:“小君,你真是装也装不像。陈世美若能让你伤心,你便早就伤心了。”
“子野!”
他停下来道:“我没事。就是想起你祖父去年写给我的一封信。”
“说的什么?”
“他说,有时觉得替小君这孩子有操不完的心,可就算是操不完的心,也有操完那一天的。我方才忽地想起来,有些感慨。”
“少冒充老人家,你还打算长辈分不成。”
“长不长都一样,你仔细照料杜大人。一会儿若是发烧,便喂他吃那第二剂汤药。我晚上再来。”他挥挥手,真的走了。
依杜大人所夸,本贼是个装货,他的眼睛好毒。
此刻我望着陆子野背影,除了觉得自己十分不是个人,也只有松口气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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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野走后,刘大脑袋跑回来告诉我,袁胖子着急要见我。
我原是让他找来陆子野,便速速跑去大前门看看袁胖子。
我脱不开身,又不想用小事惊扰了大人养伤,无计只好托无心找了两名大理寺的差官。如此这般嘱咐一通,要他们穿便服过去,无论如何好吃好喝,将袁胖子妥妥守着,既别让别人找到他,也别让胖子跑了。
送走两名差官,圆觉寺那洒扫小僧竟找了来,为我送来两封信。因为脑袋盯的紧,小僧不敢怠慢,如今倒成了我们的线人。
几圈正事忙完,我猜想杜大人恐怕已睡,便匆匆回家换了一身衣衫,这才重新赶回杜府。
因为伤势所迫,杜大人怕是在很长一段时日里,都只能趴着困觉,十分可怜。想到他这睡相,我心中竟不禁有些发噱,急于进屋子观赏观赏。
可我踏进屋子,却见这人分明醒着,桃花眼紧盯着门。
我一进去,他倒不望了,转头向里,将我晾着。
“大人……您怎么没睡?”
“睡不着。”
“那要不就吃点东西再睡?”
“吃不下。”
“您想读那摞信?信我已交给无心了。”
“读不动。”
“大人,您别那么孩子气。圆觉寺的小僧来过,杨意群的小老婆找我办件小事,只怕事有关联,我晚上还得出去干活的。”
我总是也要去补觉的吧,不然夜里还怎么做贼?
杜大人倒满有些委屈的样子:“那你……过来。”
唔,原来这世上,还有便宜可以占了一次又占一次,还被催着去占的。
真是太好了。
“哦?好的好的。”我面色镇定,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