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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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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水十分迷茫地盯着顶上杂色斑驳的横梁木,也许过了一个时辰,也许不过一盏茶,他翻到左边愣了愣神,翻到右边蹭了蹭脸,最后蠕着嘴皮坐起来。
犹记得闭眼前是在大姐家的望云亭里吃茶,新春的峨眉雪芽甘美在喉,指头上还沾着合桃酥香甜的残屑,再睁眼却换了全然陌生的房间里全然陌生的床榻上。
问水抱着被子继续发呆。被面摸起来不是很柔软也不是很滑溜,显然不是家里惯用的苏杭丝面。屁股下的褥子也略薄,他甚至感觉自己是直接坐在床板上的——这么想着他仔细看了看床褥,是的,边角上的一个位置确实有个很明显的补丁。
补丁?!
他从小锦衣玉食,长到九岁才第一次看见有人穿打补丁的衣服,他抬头用糯糯的小鼻音问大姐:“那是新的花纹样式吗?”
大姐捏了下他的手:“嘘——”叶家大小姐看了眼那人,小声说,“他的衣服磨破了,那是打上去的补丁。”
问水透黑玉石一般的眼睛里充满疑惑:“破了?为什么不换件新的?”
“不是人人都能和问水一样,时时有新衣,他们没有多余的钱买新的布,做新的衣裳。”
“为什么?”
“哪儿有这么多的为什么。”叶大小姐刮了下他的鼻子,“因为他们首先要能吃饱,饿着肚子比没有新衣裳更难过。”
问水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明白般点点头道:“饿肚子的滋味确实不好。姐,那我们让爹爹以后多多布粥吧,他们不饿着就能穿新衣裳了。”
叶大小姐苦笑着:“你这个傻孩子。”
问水并不觉得自己的主意有错。山庄里人人都称赞他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大家都把他捧在手心里呵护宠溺,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什么样的风雨都替他挡得远远的,他就像是一朵被隔离在世外养大的名贵的花儿。
可现在,他居然坐在一张铺着打了补丁的褥子的床上。再探头四顾,房间里处处都透露着一股寒酸气。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大姐呢?那些要化好大工夫才能甩掉的丫鬟小厮们呢?该不会是以前听过的绑架吧?
他满心惊疑,将自己蜷缩起来,想着:绑匪多为钱财,不知道他们向爹爹索要多少……我要不要现在就逃出去?他们会不会就在外面等着我一出去就闷棍劈头打……还是,等着爹爹他们来吧……
这般思来想去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斜对床的门被人推开了。
门扉似乎很老旧疏于照料,开启时发出明显的吱呀声。接着,外面明亮的天色伴着来人扑进这个简陋的房间。
“醒了?自己吃药吧。”
问水眼神警惕地注视着向他走过来的那个人,将被子抱得更紧,曲膝微微朝内侧挪了挪屁股。
来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心思,只把手里药碗朝他脸前凑。
“什,什么东西?”问水小心翼翼看了那人一眼,再看碗里的东西,黑乎乎的,散发着药汁惯有的苦涩难闻的味道。
想他堂堂藏剑山庄小少爷,何时吃过这么单纯的药汁,不是混了蜂蜜就是要在旁边搭上果干梅肉,即便照顾周到他固定地还要耍点小脾气,让周围人哄了又哄许下无数诺言。
然而现在这个人不仅干巴巴丢他一碗药,而且神情冷漠语气干瘪,见他仿佛要被灌下毒药似的皱着眉头嘴唇抿得死紧的样子,一点耐性也没有地将碗撂在床头矮几上“随便你”,然后竟一转身就那么直直走出去了。
问水气鼓鼓地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门开了又合,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什么态度?!
从来没有被人如此轻视过的问水从气愤到委屈,从委屈到难过,鼻子里腾上一股酸水,他提醒自己是叶小爷不能示弱不可给人看笑话,但还是忍不住,憋着憋着那股酸气就汇聚到眼底。他眨巴了几下眼皮,吸了吸鼻子,抓紧被子狠狠搓了两下。
哼,小爷才不会哭!
他抬头,透过吊起的格子窗望外头,有棵红豆树,枝繁叶茂,一根枝丫似乎正斜斜搭在屋檐,在窗纸上投下朦朦的影子。旁边有一副藤架,不知道缠绕了什么枝条,绿得令人心颤。
问水愣愣地坐了会儿,转眼瞥见床头那碗药,有些凉了,刚端进来时可以感受到的热气都没有了踪迹。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药,自己又为什么要吃药,他觉得身体挺好的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再往“绑架”的假设上想,莫非是迷药喝下就一直昏睡不醒的?但来人的态度又不太像,既没有对他的清醒表示担忧惊慌,也没有凶神恶煞强行灌药,门窗还都处于自由状态,好像并不担心自己会跑掉。
哎,没准儿是在外面设了重防,有高墙有精壮的守卫,出得了房间出不了院子,这就是传说中的软禁啊!对待高级的肉票都是这样的!
问水一方面为自己的处境更加担忧,一方面又为自己享受到这般高档次的待遇而隐隐得意。
好像哪里不对……
那这碗药是喝,还是不喝呢?
问水想了又想,偷偷倒掉会不会被发现?会不会这次是试探?如果不听话会不会下一刻就有壮汉进来给自己灌下更为猛烈的药?
他犹豫,他挣扎,他为了自己的前途千思百转,然后,他端起药碗。
反正没拿到赎金前应该不会下毒手吧。
问水抿了一小口药汁,随即整张脸都皱起来,从舌尖到舌面都被难以忍受的苦味侵犯了,他几乎要立时甩开碗任它掉到地上砸个粉碎。可是,如果被他们宣扬“藏剑山庄叶小爷居然怕喝药连这点苦都受不了真是个懦夫”,小爷的脸面往哪儿搁?!
叶问水嘴一撇心一横,憋着一口气咕噜咕噜把药汁喝了个干干净净。
好苦好苦苦死小爷了!
问水丢开碗捶床,他张着嘴呼气,唯恐有一点点的苦楚从鼻腔里传播开。他转着眼视线在房间里四处打转,看见中间桌子上放着一个水壶,赶紧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跑到桌子边揭开壶盖看了看,有水,清清亮亮的水!他摸着壶边一个杯子倒满了,喝到嘴里呼噜呼噜漱口,又跑到窗边“噗”的一声把水吐出去,再跑回来倒一杯,漱口,跑窗边,吐出去。
总算嘴里没那么难过了。
他抹了把嘴,这才感觉脚下凉凉的,赶紧蹦回床上窝在被子里捂了捂。
外面的枝头上有鸟儿婉转着唧唧喳喳,又扑棱着翅膀将树叶拍得哗啦作响。问水坐不住,想出去看,就算逃不掉打探一下周围情况也是有必要的。
他趿上床边的木屐轻手轻脚走到门边,突然想到自己只穿着短小的内衫,这般出去被人看见了多不体面啊。他回头看床上,并没有看见自己的衣服,甚至身上这套也不是自己惯穿的绸衫。
难怪觉得痒痒的……只有先找个人,问问有没有其他的衣服,至少得有件能见人的外袍。
打定主意,他轻轻拨开门扉,扒拉着斜身歪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朝外打量。
倏然一惊。
刚才他明明听见那人脚步走远,应该是出了院子,可是,他什么时候折返的?!还就坐在廊下院子里距离房间不过丈余的距离!
从问水的角度,只看见他的侧背面。天气很好,明丽的阳光匀匀得洒在那人身上,黑且直的长发松散地挽在脑后,看起来简朴的墨衣却有一点一点的光华闪耀,细细端详,原来是衣料上绣着的那些云卷状银纹。
他低着头,两只手在放腿上的一只很大的竹编簸箕里翻检着什么。
“干什么?”
冷不丁的发问声把问水吓了一大跳,他扒着门浑身抖了抖。
“唔,那个,呃——”他有些语无伦次,磨唧了好半晌才勉强说到,“有衣服吗?我想,我想出来走走。”
“柜子里。”那人态度依旧淡漠。
问水料想他看不见,躲在门后耸了下鼻子扮个鬼脸,依言回头找柜子。
房间就那么点大,统共就一张床,床头矮几,一张桌,桌边两个藤墩子,然后,就是墙边的桑木柜子。柜子上除了边角有点简单雕纹,只刷了桐油。
问水打开柜门,里面果然有几件衣物,但也都是半旧的布衣。他无可奈何,挑出看起来身量差不多的穿起来。衣长不到膝,他东拉西扯,好半天才摆正衣襟系好绳结,又找了根腰带扎上。
低头左看右看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出来,想了想又扒在门边支支吾吾道:“那个,有头绳吗?头发散着——”
“没有。”
“嘤——”问水习惯性娇声一吟,蓦然发觉时机不对场合不对他怎么能在绑匪面前暴露了真性情要稳重!于是立时抑制住差点扭那么一下的小腰。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端正态度挽回形象,外面那人手一扬,不明细长物迎面而来,问水赶忙把脑袋缩回门口保住脸,再大着胆子伸手一接。
“捆药的麻绳,爱用不用。”说完这句,那人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端着簸箕走开了。
问水转眼看了看手上的东西,果然是段细麻绳,一尺来长,看着还算干净,闻着,有点淡淡的曝晒过的药草香。
不会在上面下过药吧?
问水有些忐忑,拈着那小细绳晃了晃,眨巴眼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用来绑了头发。
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了,他拉开门,左边看看右边瞅瞅,慢慢跨过门槛。
问水伸了个懒腰,身上的骨头咔咔响,似乎是很久没有活动都僵住了。他交叠着抻了抻胳膊,摆弓步压了压腿,扶着腰转动几圈,挨墙呼啦一翻,脚后跟啪嗒拍在窗户边上,倒立起来。
世界颠倒了,阳光反转了,红豆树飘下的树叶悠悠然落在手边,欢叫的鸟雀渐渐远去,微风拂过他垂下来的头发,搔到鼻尖发痒。他打了个喷嚏,喷起地面细细的尘土,尘土随着吸气进到嗓子眼,连连咳嗽好几声,咳得头脑发晕发沉,手一松,噗通栽了个狗啃泥。
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糟糕,我什么时候这么不经摔了?以前练功读书时候想晕都晕不掉,装晕总是被掐醒,睁眼就看见二哥满脸嘲讽——要把现在这状况搁那会儿该多好啊,不用早起练功,也可以赖在大姐怀里看一页书吃两个果子。
突然从左耳后面起了一阵疼,渐渐延到整个后脑,仿佛剑削刀割一般,疼得他一只手死死扯着那处头发,另一只手握成拳在走廊地板上使劲地敲啊敲。
黑,疼,都凑在一起,让他心底不由得升起恐惧、
好想,好想大姐就在身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柔声安慰:“乖,我的小问水最乖了,没事的,有大姐在,没事——”
姐,大姐……
“啧,就知道会这样。”耳边真的传来声音,尽管不是他所渴望期盼的,在这个时候,冷冰冰的语调里好像也带上了一点温度。
问水疼得睁不开眼,他只能感觉那人的手指头张开,放在他的后脑上,慢慢点揉。
“爪子放开,挡着了。”
问水几乎没有意识,那人将他的手抓开,强硬地压住,手指换了几个点继续揉上小片刻。问水绷紧的身体渐渐松懈,那人便拽起他,半抱半拖地弄进房间丢回床上,拍了拍手出去,一会儿端进小半碗药,撬开问水牙关给他灌下去。
问水呛得咳嗽,那人只是随便在他前胸后背拍打,等他喝完再放他躺平。摸了会儿脉,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卷,摊开,里面整整齐齐两排长短粗细不同的银针。
他将问水翻身趴着,一手摸着脑上穴位,一手捏起合适的银针,一根根,扎进问水的头皮。
扎完针,那人收拾好东西,掖了掖被角,悄然走出房间。
问水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门关着,格子窗放下来了,大概是有月光的缘故,屋外那颗红豆树枝丫的影子清晰地映在窗纸上,甚至能看见叶片微小的抖动。
透过窗的夜光顺带照亮了少许屋内空间,而在其他的地方,是全然的黑。桌子的轮廓,柜子的形状,一点都看不见。角落里似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分不出是什么东西在做什么事。
问水蜷缩着身体,抓住被子蒙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了眼睛骨碌碌转。
他现在脑袋不疼了,睡了一下午精神大好,于是感觉格外敏锐总觉得房间里有奇怪家伙,或者门外面突然就会闯进来奇怪家伙。他提心吊胆,不敢眨眼睛怕错过危险来临前唯一能反抗的时机,但睁久了又干干涩涩,十分难过。
问水怕黑,亲近的人都知道,晚上要在屋里留一盏灯,通宵不灭。
要说他怕黑的原因,源自小时候照顾他的嬷嬷总在晚上熄了灯火之后吓唬他“天黑了不快睡着会有大黑狼叼走你”,或者“舌头一尺长的鬼最喜欢吃掉天黑还不睡觉的坏孩子”,想他当时那幼稚天真的小心灵受到了多少伤害,直到现在阴影不仅没有消失,反倒因为家人太贴心的照料,愈加深重。
“吱,吱。”
突然几声尖细的叫声吓得问水如受惊的兔子般抖了两抖,他咬紧牙生生吞下差点破口而出的尖叫。
不能再这样继续,他宁愿到窗台上坐一晚也不想再忍受黑暗所带来的恐惧。
他是这样打算:裹紧被子蹭到床里侧,靠着墙挪到床尾,窗户距离床尾不足半丈,这一段还算有点亮光,然后,就破窗而出!
窗栓?应该撞得断吧。反正他们要的赎金不会少,只是弄坏一个窗栓而已应该不会计较的。
打定主意,问水就深吸几口气暗暗给自己鼓劲。
你是叶小爷,没什么可怕的!再危险的敌人也斗不过狡猾的小爷!走起!
他哧溜贴上墙,像只毛毛虫一样裹着被子蠕动,吭哧吭哧蹭到床尾,迈出一条腿,绕过床栏,屁股坐到床栏上,再迈过来另一条腿就可以跳下床奔向胜利彼岸。
咚,咚!
也许是过于紧张失去判断,也许是太激动造成肌肉痉挛,后面那条腿的膝盖撞上了床栏,但他的身体已经越过边线,于是他就歪着斜着用一种怪异的姿态栽到了地上。
这是今天第二次栽倒了,如果不是被子附体肯定比下午那次要惨。
问水趴地上悲哀地想:少壮不练功,老大徒伤悲;功到用时方恨少;少年不知痛滋味,不练功夫如今摔。
吱吱。
随着这个叫声,问水感觉好像有毛毛的东西扫了扫他裸'露在地板上的脚趾头,禁不住大叫一声“啊——”,速度爬起来拖着被子就冲向门板一肩撞了上去。
“嗷呜——”肩头疼得他打个激灵,但他依旧不敢多做停留,一边揉一边扒开门噌噌跑了出去。
他跑到院子里,全身都笼罩在明亮的月光下才停下来,就在他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的时刻,随着一声怒吼“还要不要人睡觉了”隔壁房间的门霍然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