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圣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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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元年五月，大事迭起。
对于后宫，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圣母皇太后的薨逝。
这位满洲正黄旗、护军参领之女、包衣宫女出身的乌雅氏，自康熙十七年生下当今圣上之后，可谓圣眷隆宠一时——十八年封德嫔，十八年生皇六子胤祚，二十年封德妃，二十一年生皇七女，二十二年生皇九女，二十五年生皇十二女，二十七年生皇十四子胤祯，短短十年的时间，连生三子三女，既可见帝心所在，又可见她自身的福泽。而皇六子、皇七女、皇十二女的早夭，皇九女的青春早逝似乎又在暗示着这个女人的艰辛与不幸。皇先帝崩逝后，她被尊为仁寿皇太后。五月二十三，这位可谓风云变幻一生的女子，终是到了生命的尽头。
短短一年之内，不惑之年登基践业的帝皇，先后遭遇父母大行，如此剧变之下，饶是他性情刚毅、一贯冷静自持，也在这双亲接连逝去的打击中消瘦憔悴了。
康熙，对于这位豆蔻梢头初相逢、白首相离的嫔妃的死去，也只是沉默了几日。美丽聪慧的女子，长袖善舞的女子，惊才绝艳的女子，这深宫之中，从来都不缺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雪梅》）”，这个富丽堂皇的宫城，佳丽三千众，菊兰竹梅，各有千秋。你方唱罢我登场，好女如花绽芬芳，宠幸一时，让她们能够体面风光，也是两不相欠了。更何况，红颜多薄命，乌雅氏能年至花甲、傲视后宫群芳，已是难得的福寿绵长了。
不管是内里的康熙还是这个弘皙的皮囊，对于他来说，更值得在意的是前朝。
前朝，在这个五月鸣蜩、斯螽动股的时节，初七日，康熙接到了一份圣旨，帝命理郡王弘晳携家属迁移至京郊郑家庄居住。据说，是由胤祺等数次泌奏，几经朱批修改，大体确定有关理郡王迁移的一系列事项。
郑家庄啊……自重返人间，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疲累。
作为八岁登基，高踞帝座、傲然俯视众生六十载的帝皇，对一个被自己立而废废而立又复废的逆子喊“阿玛”，已是让人受了多少磋磨。
自己的皇父，世祖皇帝，稚龄登基，在一代枭雄多尔衮兄弟磋磨下艰难成长，作为博尔济吉特氏女儿的皇玛嬷，也是尽可能地为科尔沁蒙古部谋利，一个又一个博尔济吉特的女儿抬入后宫、忝居高位。即使是多尔衮不假天年、盛年而逝，可他留下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又何曾消停过？满八旗、汉八旗、蒙八旗、民间汉人的阳奉阴违，更甚有心怀不轨之徒，复明室之心不死，不过是扯虎皮做大旗，给自己的心怀叵测一个光鲜说法。
皇父年轻气盛、雄心勃勃，可惜，朝堂后宫俱是处处受挫，一系列的政令难以推行，满汉蒙纷争不断；后宫，废了自己不喜的博尔济吉特皇后，终是不得不妥协又迎了位博尔济吉特皇后，钟灵毓秀、一往情深的董颚氏不得不永远地位于人下，更兼又红颜薄命，皇父，终是没挨过这重重打击，撒手人寰，留给自己的，是一个边境动荡、内乱不休的朝局，更不用说后宫里那错综复杂的势力牵扯了。
这样子的皇父，既让人慨叹他的雄才大略、少年意气，又惋惜哀怒于他的年少轻狂、纸上谈兵。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这位皇父的印象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但他那神采奕奕、谈及志气抱负时的样子，却永远地清晰如初，那样的神采飞扬、那样的豪情万丈、那样的耀眼夺目，那样的华光之下，却又隐隐带着脆弱、精致的不祥，就象那万分精致、流光溢彩、绚丽夺目的琉璃，看似坚不可摧，却又脆弱无比。
胤礽，这个元后嫡子，不凡的出身生生压了皇父“第一子”何止一头？虽算不上亲力亲为，但这个孩子，明明从一出生、一睁眼，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从三翻六坐九爬爬、蹒跚学步、呀呀学语，到启蒙读书，到英气少年，到玉树临风卓而不凡的青年太子，两度监国、满朝赞誉，可自己，却越来越惊心，那成竹在胸、睥睨天下的气度太象当年的皇父，那完美无瑕、精致脆弱的姿态，竟隐隐透着琉璃般坚强又脆弱的不祥之兆！
几番的提点，却让这个本来出色的孩子变得更加的嚣傲不羁。
一点点的磋磨，却让曾经沉稳端方、芝兰玉树的大清储君变得偏执癫狂。
果然是如琉璃么，“其色彩流云漓彩、美轮美奂；其品质晶莹剔透、光彩夺目”，朕这个匠人小心翼翼、琢舍繁复，终成就你的大美大得、瑰丽精灵，可朕却又如夸父，贪心逐日，琉璃终不是美玉，所以，朕终于受到了惩罚，而你，也损了形状、失了光华，只能于阴暗处蒙尘，再也无法如前熠熠生辉了。
想当年，常有听闻谁家子孙不肖，把父母气得倒仰，甚或有那等没气度没手段的额娘姨娘被气得寻死觅活，玛法阿玛为了不肖子孙去赔老脸，自己看戏看得颇开怀，还洋洋得意于自己太子的乖巧懂事，可谁知……朕也终于累了，终于大失所望，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而你，朕亲手把失败的标记铭刻在你的身上。
康熙长长舒了口气，似乎想把心头的纷乱都呼出去。
乱世中，宫妃慨叹“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张祜《何满子》）”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的苍凉悲怆怎不让人心碎神伤？
朕与你，十年未见，物是人非，你霜落发间、隐隐有了衰老之态，朕也垂垂老矣。人老多情，朕也终是不能忍心真的与你黄泉相逢，更何况，弘皙这孩子纵使幽魂渺渺，对你的感情，却是深沉醇厚，明明，朕才是一直抚育他的人。为了弘皙对你的这份濡慕尊敬，朕，终于能够唤你这声“阿玛”，你与弘皙的父子情，倒真的比朕以为的深厚得多。经过了这几年，朕还以为，他终是如朕一样，对你失望、灰心了。
睁开眼，怔怔看着修长光洁、仅有几个薄茧的手，掌纹纵横交错，康熙想着对于皇帝、亲王们的行礼问安，无声地苦笑，跪伏于地、山呼万岁，对于别人是寻常，对于自己，却是难堪的折磨，虽然，这折磨，也只有自己知道。
再想到迁居郑家庄的圣旨，康熙只觉得整个人都疲惫至极，仿佛巨石压在身上，又仿佛已经沉入了幽冥，再难回还。
他想着当初胤禛即位诏书所言的“弱龄建立，深为圣慈钟爱。寝处时依，恩勤倍笃。不幸中年神志昏愦，病类风狂。皇考念宗社重任，付托为艰，不得已再行废斥，待至十有余年，沉疾如故，痊可无期。”再想想那份明显已经筹谋已久的搬迁计划，终于掩住眼，闷声笑了——朕，这算不算，作茧自缚？！
胤禛，你，到底，想做什么？！
端起茶盏，啜一口香茗，失了热气的茶水入喉的温度正好、但已经有了一分涩意。属于年轻人的英气的脸庞很是平静，一派端方，低垂的眸子里，掩住了淡淡的薄怒——老四，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待到六月，康熙，听着苏培盛尖细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宣告着至尊帝皇的圣心独-裁，面色如常，和宗亲朝臣一道聆听了圣谕，心里，却是心思百转。
六月十七，先帝元后赫舍里氏改康熙帝亲定的“仁孝皇后”为“孝诚恭肃正惠安和俪天襄圣仁皇后”，而仅仅半年前，当今天子才为这位嫡母加谥为“仁孝恭肃正惠安和俪天襄圣皇后”。
六月二十日，孝诚仁等四后同祔圣祖庙。
九月，康熙随着宗室朝臣，看着盛放着自己躯壳的棺椁送入景陵。
同行的，有孝诚仁、孝懿仁、孝昭仁、孝恭仁四后的棺椁，以及，死了二十三年的庶妃章佳氏、谥号敏妃，被胤禛追封敬敏皇贵妃的老十三的生母！好个爱弟情深啊！
按着礼部官员的指示，与宗亲群臣一起跪拜、叩首，属于弘皙的脸庞黯淡而少血色，黑沉沉的眸子里，遗传自康熙、胤礽的眸子里，氤氲着属于康熙帝的暗沉——老四，让朕看看，再无君父约束的你，究竟有几分的手段！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圣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