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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初

      春末夏初的午后已渐渐地开始染上些许燥热,加上树上知了那似是永远不知疲倦的鸣叫,这让本就在楼里闷了几日的华初的心里更添几分烦躁,她,想出去走走。

      一方面纱,一柄纸伞,一个丫鬟,华初就这样踏出了那座楼,那座在旁人看来或许这辈子都无法离开的地方。

      可她走出还不到半条街,一声声嘶力竭的“救我”便随着那带着燥意的风一起在华初耳边拂过,可她并不打算理会,正想举步,却发现似乎有什么物件儿绊住了自己的脚步。

      一个女人,衣衫褴褛,发丝披散,满脸慌张,眼角似是还有着未干的泪迹,而她那双满是灰尘的手正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裙角,而她那艳若胭脂的裙摆无可避免地被沾染上了点点污迹,垂首看着这幅场景,华初的眼底一点针尖般的锐利之色闪过——有洁癖的她,无法忍受现在的状态!

      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华初看了那女子一眼,接着就重新低头看着自己被攥着的裙角,似是想让那双手自己放开,可见半晌都没有动静,她终于开口:“你要我救你?你可知我是谁?”

      那女子没有回话,只是拼命的摇头,却仍旧不肯松开那正死死攥住华初裙摆的双手,仿佛溺水之人终于寻到了一块可供攀援的浮木一般,在得救之前,永远都不打算放手。

      华初笑,笑得温和如风,可眼中的淡漠却如没有尽头的黑夜。她轻巧地俯下身去,擒住那女子的双手,嘲讽道:“你既然不知我是何人,最好还是别冒冒然地扑上来求救,不然,可别怪我不曾提醒过你。唉……可惜了我这条上好的贡缎裙子。”

      此时华初身旁已围了不少看戏的人,叽叽喳喳的议论让本就心中烦躁的华初更加耐不下性子,没好气地甩开了那女子的手,直接转身,预备离开。

      可她连步子都还没迈开,就再一次被那女子拖出脚步,“奴家虽不知姑娘是何身份,但看姑娘穿着做派便知姑娘定是大富大贵之人。还请姑娘大发善心救救奴家,奴家虽说没什么能为,恐怕帮不了姑娘什么,但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一番话说得真真切切,便是一旁的好事者也忍不住开口劝华初帮这女子一把,也算是给自己积了德,横竖看华初衣饰,也不多这么一个人吃饭。

      不过倒也有些人已经看出了华初的身份,便摇头劝那女子还是莫再纠缠的好,免得将来后悔。

      可那女子倒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认定了华初,不肯听劝,那些人见那女子如此,便摇了摇头,就此离去

      而华初看着眼前种种,却仍然只是发出一声轻笑,便再无回应,便是连动,都没再动一下。

      那女子见华初这般,竟是还未死心,她跪行至华初面前泣道:“求姑娘救我!”

      “救你?那你倒是说说,你要我如何救你?”垂首理了理被女子弄乱的裙裳,华初淡淡道。

      “奴家梅衣,自幼父母双亡,亦无亲戚,靠着父母留下来的一亩田地度日,虽说不甚殷实却也足以温饱。但前日李府抢占了奴家家的田地,李慷那厮还要奴家嫁与他做那第十七房小妾,奴家不肯,他便四处打压,教奴家连杂工都做不了。今日奴家得见姑娘,便知姑娘绝非常人,必能护的奴家周全,还望姑娘能够收留奴家,奴家定不忘姑娘大恩。”见华初似是终于心软了,那名名为梅衣的女子也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话说了个十全十,言罢便是双眸带着水光,眼底满是希冀地就那么直勾勾地瞧着华初,倒让人觉得有几分若是华初不答应,她便要继续缠下去的意味。

      若华初真是一般的大家小姐,怕是会就此允了那梅衣的话了,只可惜,她不是。

      华初俯身,挑起梅衣的下颌,编贝般的指甲上用蔻丹染过,鲜艳如血。

      她笑,笑的珠泪滑落,随即开口:“我若真收留了你,你倒不如随了那李慷的愿,只怕还比跟着我,来的好些。”

      “你不是不知我是谁么?那我便告诉你。”华初素手轻抬,拭去眼角沾着的泪珠,那看着梅衣的眼神也已改变,妖娆、魅惑,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是惜春楼的、姑娘。”那声音,听着便足以让人体软骨酥。

      “你可知,这惜春楼是什么地方?”见梅衣愣了愣,似是对她口中的“惜春楼”一无所知,华初便继续笑道,“不知道不要紧,我告诉你——那可是这瑢城最大的销金窟!如今,你仍然想要我收留你吗?”

      华初这一番话出口,便是周围那些仍然围着想继续看热闹的人也不禁和梅衣一般愣了愣,回过神来也摇了摇头,很是嫌弃地看了华初几眼,散了。

      梅衣似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死命地咬着下唇,脸色苍白如死,却还是跪在华初面前,不知是被华初的实话吓着了还是其他。

      “梅衣相信姑娘,请姑娘收留!”

      华初没想到梅衣居然仍会这样回答,便松开了挑着她下巴的手,仿佛是失了兴趣般,她起身理了理略带褶皱的裙裳,复又瞧了她一眼道:“你若仍执意如此,那便跟着我来吧。将来若是懊悔不及了,可别怨我今儿没和你说明白。”

      见华初终是允了自己,梅衣这才从地上起身,理了理仪容便垂首跟在华初身侧,一副任凭安排的模样。

      一旁替华初撑着纸伞的丫头瞧了梅衣一眼,摇了摇头。她不懂这姑娘。

      次

      三人默默地行了一段路,那撑伞丫头的步子略顿了顿,垂首向华初低声问道:“姑娘,我们是走正门回,还是从后院回?”

      原本,华初出了那楼子的事儿不应张扬,那就自然是从走后院出也从后院回,瞒天过海,无人可知。可眼下身后还跟着一位,若不向鸨母知会一声儿,那定是不好的。

      那撑伞丫头的顾虑,华初自是知晓,她觑了梅衣一眼,不咸不淡地道:“走正门。”

      听了华初的回话,那撑伞丫头也没再说什么,随着华初继续前行。倒是那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梅衣滞了脚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两人一眼。

      这惜春楼不愧为瑢城最大的风月之地,还未入夜便已是十分热闹。而让梅衣颇有些意外的是,这惜春楼并非如她所想那般放荡俗媚,乍一眼看去,到真真有股“风月”之意。

      可惜再怎样也不过就是感觉罢了。自华初踏入那扇门之后,梅衣就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粘腻目光,让她不禁有几分瑟缩。

      “怎么?”似是看出了梅衣的不适,华初斜了她一眼,语带轻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梅衣观察了华初一路,隐约发现她是个不大爱挑话头儿的人,此刻华初忽地出声,倒让她惊了一惊。不过她很快便理清心绪,坚定的向华初摇了摇头,“奴不后悔。”

      似是没想到梅衣会回答得如此坚定,华初唇角微勾,那双眼仿佛平静的碧潭,可潭底是否有暗涌千层,无人知晓。

      一行人刚踏入内厅,便被一莫约四十的青衣女子拦下。梅衣只见她一步一扭地走上前来,先是偷偷瞧了她一眼才状做亲热地执起华初的手笑道:“哎哟,我的好姑娘,你可回来了,我还怕你误了今夜的场子呢~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妈妈我可吃罪不起啊~~”

      这青衣女子便是这惜春楼的鸨母云娘,她此刻面上虽是亲亲热热地招呼着华初,可心里却是在思量着梅衣的身份。

      对于云娘的亲热,华初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淡淡地应了声,便极为自然地将手从云娘手中抽出,不紧不慢道:“容我先去梳洗上妆。”

      说完华初便向梅衣看了一眼,示意她同自己一起走。虽说走大门的意图是为了向云娘报备下梅衣的存在,但按华初的性子,觉着带着梅衣在云娘面前走了一遭便是同她打过招呼了,自是不会解释其中缘由。

      这边华初刚走出一步,那边云娘又牵起了她的手,指了指梅衣问道:“那丫头是?”

      “我买的丫鬟,打算以后让她贴身伺候,”华初抬手抚了抚鬓上的白玉素簪,借此脱了云娘的手,又顿了一顿,眉峰一挑,“怎么?”

      连续两次被华初摔开了手,虽说华初的举动不甚明显,却也算不得毫无痕迹,云娘此刻的心情当然算不上高兴。可到底是久经风月的人,早已不会将情绪写在脸上。仍然春风满面地,她改执了梅衣的手,仔细打量着,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几分。

      “可真是个俊俏的姑娘呢~”云娘如此道,也不知梅衣此刻这衣衫褴褛满面泪痕的模样让她从哪儿看出俊俏来了。

      梅衣被云娘弄得十分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华初开口了。却不是平常那副不咸不淡的语调,像是有些掐着嗓子,却并未让人有何不适,倒多了股子媚意,越发让人觉得销魂蚀骨,“我说妈妈,”华初走上前,揽了云娘行了几步,语带笑意,“您是在嫌妾身赚的不够多么?”

      “这……”见华初拿了应付客人的腔调对着自己,云娘不由僵了一僵,赶忙道,“瞧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说到底,这惜春楼的招牌有一大半儿是由华初一人撑着的,云娘在她面前不由气短。这尊财神爷,她可得罪不得。

      “那便是妈妈嫌我开销太大,让楼里没有银子去买那些好苗子了?”华初一边说着一边松了揽着云娘的手,她语速不快不慢,却偏生有股子咄咄逼人的味道。

      “这怎么可能呢,”云娘出了绣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谁不知道这瑢城里的达官贵人几乎都把姑娘当成活观音似的供着,你的开销用度,楼里自是不会小气的。不然让人传了出去,妈妈我哪还有活路啊。”

      “那妈妈您怎么就把主意打到我的人身上了呢?”华初抬手,双眼注视着自己指上那鲜艳如血的颜色,似乎对它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可那语气,倒像是在向云娘撒娇。

      “我的好姑娘你可别说笑,”云娘攥紧了手上的绣帕道,“妈妈我不过是看那丫头顺眼罢了……这眼下正是忙的时候,妈妈就不和你们多说了,姑娘你也快些去打扮吧。”

      云娘虚着说完这话,便飞快地走了。华初看着云娘远去的背影,扯了扯唇角,亦未再多留。

      再

      那在街上为华初撑伞的丫头在华初同云娘过招时便不知去了哪儿,梅衣也不知自己应前往何处,便随着华初进了她的屋子。

      “去把自己打理好了再过来。”华初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的梅衣,淡淡道。

      “是。”梅衣再一次被华初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急忙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去了。她方出华初房门,便看见那撑伞的丫鬟立在门口。

      “姑娘是喊你去打理一下罢?”那撑伞丫头问梅衣,梅衣愣愣的点了点头,“那就跟我来吧。”那撑伞丫头说完便转身走了,梅衣赶忙跟上。

      “我叫翠儿,”那撑伞丫头道,“这惜春楼里本没有姑娘要贴身丫鬟伺候的规矩,只因华初姑娘是花魁娘子,鸨妈妈才额外准了,可她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知道吗?”

      “我晓得的,”翠儿的话说了许久,梅衣才低声应了,她又看了看翠儿,问,“那……你?”

      “我?”翠儿轻笑,“我不过是跟在华初姑娘身边学些对付客人的手段罢了,等过了及笄便要接客的。”

      似是没想到眼前这样貌不过平平的女子竟会是这等身份,梅衣惊了惊,没有再说话。

      翠儿带着梅衣行至一木门前,招呼了她进去,便转身离去。梅衣打量了那屋子好一会儿,才反身将门闩上,开始解起外衫的衣带来。

      “你怎么把门给闩了?”梅衣才将外衫解了,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梅衣一惊,又重新披上外衫前去开门。

      “你的动作可真够慢的,”翠儿瞧了眼梅衣,将手中的一叠衣裳递与她,道:“这是干净衣裳,或许不大合身,你就凑合着先穿吧。”

      梅衣接过那叠衣裳,点了点头,并未说话。翠儿见梅衣似乎没什么反应,也懒得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梅衣放了那叠衣裳,转身又闩了门,这才再次开始准备入浴。

      待梅衣再次出现在华初面前时,已然不如初见。身上着一件浅葱襦裙,散乱的青丝也绾成了最简单的发髻。倒正如云娘所言,是个俊俏的姑娘。

      而此时的华初也换了件暗红银纹对襟襦裙,面上精致的妆容代替了那层面纱,便是发髻与首饰都与在街上同梅衣初见时大不相同。此刻的华初妖而不艳,媚而不俗,比起与梅衣初见时的模样,现在的她,就是当之无愧的花魁娘子。

      华初就那么倚在美人榻上看着梅衣,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满是宝石的雕花匕首,时不时饮一口榻侧小几上的普洱茶,很是怡然自得。可被华初盯着看的梅衣却十分不自在,只能干站在那里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似是打量够了梅衣,华初猛然开口道:“接着。”

      对于华初这一次的猛然出声,梅衣心中多少有些底了,只是她方一抬头便见什么东西向自己飞来,惊了一惊,堪堪接住了。

      待梅衣静下心思,低头看清手中还带着华初指尖温热的物体究竟为何时,她的脸色不由变了一变——那竟是华初方才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着的雕花匕首!

      梅衣下意识的将匕首抽了出来,看了看刀刃,寒芒凌冽——绝对是开过刃的!无论外表如何华丽精巧,这匕首也绝非是普通的装饰品,而是可以顷刻让人毙命的凶器!

      “姑娘这是何意?”将匕首收鞘,梅衣面色未变,语气却稍显慌乱。

      “是要容貌还是要清白,全凭你自己做主。”华初又端起小案上的普洱浅啜,“毕竟,我护得了你一时却护不可能护得了你一世。”

      ——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听到这句几乎相差无几的话,梅衣的心情很是复杂,连带的表情也幽黯了许多。

      “姑娘是早就想好的?所以才肯带奴过来?”梅衣抬头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华初,问。

      只是华初却并未再说什么,她只是收回投在梅衣身上的目光,默默的饮尽最后一滴茶水,便从美人榻上起身离去了。

      梅衣转过身瞧着华初离去的背影,直直地看着华初将门合上,手上攥着那柄雕花匕首,若有所思。

      而华初却只出了房门便在门口站定,她眯了眸子听了半晌屋内的动静后,又对着夕阳瞧了瞧自己染得鲜红的指甲,心事重重。

      续

      华初第三次见到梅衣时,梅衣的右脸已是一片狼藉,浅葱色的衣裙也因染血而变的斑驳,那柄华美的宝石雕花匕首也因染血而变得不再炫目。

      “你不知道要包扎吗?”华初说着关上了自己的房门,语气平静,“白白污了我的屋子。”

      “奴会为姑娘清理干净的。”梅衣急道,说着便俯下身开始用帕子擦拭起被血渍弄脏的波斯地毯来。

      “罢了,”华初摆了摆手,“你出去之后叫人把那些东西都扔了吧。”

      “奴家明白了。”听了华初的话,梅衣顿了顿,停了手。

      “你不知道要包扎吗?”华初又重复了一遍,梅衣有些诧异的抬起头看着华初,她却依然同梅衣初见她时那般,唇角扬着浅浅的笑意,目中带着深深的淡漠。

      “奴,奴知道。”似是对华初的眼神有所畏惧,梅衣怯怯的应着。可华初,却再没出声,梅衣顿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她只能愣在那里看着华初再一次卧在美人榻上,不出一言。好半晌,梅衣见华初似是睡了,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自那以后,梅衣便以轻纱遮面,鸨母云娘虽心有疑惑,但碍于华初,倒也未曾询问。

      “梅衣。”华初依旧青衫红裙,半卧在房中的美人榻上。手捧一本《抱朴子》,优雅而闲适。修长的手指在翻过书页的同时,忽然开口唤出梅衣的名。

      “姑娘有什么事儿?”梅衣停下手中的活计,侧首看向华初。

      “把你的面纱摘下来给我看看。”华初从书中抬眸看着梅衣道,那声调,依旧不轻不重,不咸不淡,仿佛古井无波。

      梅衣闻言,愣了好一会儿,而后弱弱地点了点头,应了声是,便抬手不带丝毫犹豫的将面纱摘了去。

      ——触目惊心!

      梅衣半边脸依旧明媚鲜艳,另外半张脸却盘踞着数条蜈蚣似的疤痕,十分狰狞。

      华初放下手中的《抱朴子》,起身行至梅衣面前,抬手抚上了她疤痕满布的右脸。

      “姑娘!”梅衣的脸霎时染上一层薄红,她向后退了一步,怯怯道。

      “无事。”好一会儿,华初才放下了手。她再一次行至美人榻前。半卧着合了眼,那如帘般垂下的眼睫,挡住了她所有的心思,再无人能够探知。顿了顿,她开口,“以后莫戴着面纱了。”语气丝毫未改。

      好一阵寂静,半晌,一声懦懦的“是”才传了来。

      华初闻言略睁了眼,看着梅衣将面纱藏入怀中后,才慢慢地再次阖上双目。

      “你出去吧,我想歇息一会儿。”华初淡淡道。

      梅衣没再回答,但华初听见了脚步声和关门声。

      一阵寂静后,华初睁眼,垂眸看着自己刚刚拂过梅衣右脸的那只手,半晌无言,可那眼中,涛生云灭。

      未完

      梅衣从华初的屋子离开后,便往自己所住的屋子走去。还未走至门前,便见翠儿站在自己房前一动不动,似是在等着自己。而翠儿也看见了梅衣的身影,索性也不再等着,自己向她走来。

      梅衣微愣了愣,下意识地微微侧脸,似是想要掩盖住自己那怖人的右脸。可翠儿的表情却是变都未变,似乎就当梅衣脸上的疤痕不存在一般。

      “翠儿姐姐找奴何事?”强忍着心中的不适之感,梅衣问道。

      翠儿却没说话,只执了她的手将她带至房中。梅衣虽疑惑,却也不好发问,只得跟着翠儿的步伐。

      进了房门,翠儿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再过几日,我便要及笄了。”

      “啊……”似是想起了翠儿曾说过的话,梅衣些微有些尴尬,她只轻应了一声,“嗯。”

      “姑娘身边只剩你一人伺候了,有些事儿,我想还是交代与你的好。”对于梅衣的反应,翠儿倒没什么表示,只是径自在春凳上坐下,一字一句地道。

      “翠儿姐姐有事请说。”梅衣点了点头,柔声道。

      “姑娘每日辰时起身,在这之前,一切都得备好;姑娘一向不喜欢让别人为她上妆,你每日只需替她挽发便好;姑娘的饭食每日都有小厨房准备好,但你得记着提醒姑娘,不然她是会忘的……”翠儿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梅衣只在一旁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

      “还有最后两点,”终于,翠儿的话语停了下来,她似是说的口有些干了,顿了许久才说出接之后的话,“第一,千万莫在姑娘面前提‘景’字;其二便是,姑娘胃寒,每日下午都得进一杯普洱。”

      “不能提‘景’……字?”梅衣有些迟疑地问翠儿,而翠儿只点了点头。

      “要吩咐你的便是这些了,你自己好生担待着。若是惹得姑娘动了气,你就是不死,也会丢了半条命。”翠儿说着起身向门口走去。

      “翠儿姐姐,”梅衣突然喊住了她,翠儿驻步,回身看着她,“姑娘每日下午要进一杯普洱?”

      “是啊……”翠儿道,似是不放心般地再次叮嘱了一句,“每日都要,你可得记好了。”

      “是。”

      不知是不是梅衣的错觉,还是真的翠儿跟了华初太久,她总觉得此时的翠儿身上,有着华初的影子。

      不日,翠儿便过了及笄。如同之前她自己所说的一般,华初身边只剩了梅衣一人,大小事务也都交予了梅衣处理。

      又起

      梅衣一直以为,就算她接过了伺候华初的所有事情,也不过是比从前更加细致的伺候她的生活起居罢了。却不曾想,不过在翠儿及笄三日之后,她便要去伺候华初接客。

      当华初告诉梅衣这个消息时,她依旧同往常一般的云淡风轻,仿佛说的不过是帮她倒杯茶水这样简单的事情。华初那淡漠而看不出情绪的面容让梅衣心里慌得紧,她想问华初,就不怕她右脸上那骇人的疤痕把那些达官贵人给吓着了,可她却没机会问出口。

      华初只淡淡地说了那句话,尔后,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梅衣的心思,华初不需要知道,梅衣的顾虑,华初也不需要去考虑。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梅衣自己,选择的。

      华灯初上,房中燃着苏合香氤氲了华初的背影。她依旧一袭红衣似血,端坐妆镜前,一笔一笔细细勾勒着那本就完美的唇形。

      身后的梅衣正拿着木梳,为华初打理那三千青丝。华初精致的面容被一点一点染上颜色,她看着镜中那艳得滴血的双唇,放下了手中的湖笔,改执了旁边的螺黛。

      “梅衣。”华初唤住了正在给自己挽发的梅衣,侧身抬手将手上的螺黛递于她,缓缓说道,“为我画眉,可好?”

      梅衣微楞,她记得翠儿的嘱咐,华初不喜欢旁人帮她上妆,可看着眼前那妆只半成却不减分毫风华的华初,她终是缓缓地接过了她手上的螺黛,柔声道:“哪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姑娘吩咐便是。”华初的吩咐,她又怎么能违逆。

      “那好,”华初微扬了头,“帮我画眉。”

      “是。”梅衣应道,抬手抚上了华初的脸,凑近,仔细地描绘起来。

      “姑娘你看这样可好?”片刻后,梅衣端了铜镜至华初面前问道。

      华初未言,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眉梢,只点了点头。

      “姑娘满意便好。”梅衣说着放了手中的铜镜,重新为华初挽起发来,“姑娘今日想挽什么髻?”

      “就……惊鸿髻吧。”华初略沉吟了一会,依旧淡淡道。她感觉到梅衣的手颤了颤,却没出声发问,只兀自瞧着镜中自己微微上挑的眉梢,若有所思。

      波澜

      纸醉金迷。

      此刻的梅衣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连云娘都不敢对华初落脸子!不过是一个笑容,一杯淡酒,几万两的银票便轻轻松松地到了她的手中。可这唇角微勾,素手举觞之间,却又胜过了多少人辛苦劳碌的一辈子?。

      梅衣这次难得的违拗了华初的意思,她再一次戴上了面纱,好在,华初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责怪她的意思。

      “李爷可莫笑话妾身。”华初纤手微抬,杯中美酒入喉,可她身子微倾,却是将酒喂入了眼前的李慷口中,她此刻眉梢微挑,双颊微晕的模样,已是万种风情。

      玉臂轻抬,华初将手中空杯递至梅衣面前,她只好上前为华初续酒。

      “等等!”李慷突然出声叫住了梅衣,他露出露骨的笑容,空着的手执了梅衣拿酒壶的手道,“这小娘子倒是很俊俏嘛,只是为何要戴这碍事的面纱?”

      梅衣被李慷的举动吓了一跳,后退着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华初凌厉的眼神止住。她愣了愣,只好就这样让李慷握着自己的手。

      “李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华初笑着,极为自然的将李慷的手合入了自己的掌中,“这丫头可算是李爷的故人呢。”

      “故人?”李慷将目光移至被华初合在掌中的手,咽了咽口水问道。

      “是呢,”华初笑,用眼神示意梅衣将面纱摘下,“不过现在李爷认不认得她,妾身可就不知道了。”

      闻言,李慷再一次向梅衣望去——入目便是那张疤痕密布的右脸!

      “砰——”一声清脆,李慷手上的酒杯应声而碎,梅衣连忙蹲下身开始收拾起来。

      “罢了,”华初看着手忙脚乱的梅衣淡淡道,“你出去吧。”

      “是。”梅衣的声音小的微不可闻,她低头重新戴上面纱,便向门外走去。

      “等等!”李慷却突然出声叫住梅衣,梅衣顿住了脚步,进退两难。

      梅衣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华初发话了。

      “怎么?”华初抬手将李慷的脸扶着对着自己,半是撒娇半是嗔怒,“难道那丫头的脸比妾身的还好看吗?”

      “这……这自然不会了。”李慷的心神又被华初拉了回去,再也没转回梅衣身上来。

      梅衣瞧着眼前娇柔欲滴却是再寻不见半分初见时倨傲漠然的华初,不知怎的,叹了口气。

      未结

      自梅衣独自伺候华初,已是第七日。

      午后,华初如同平素一般,卧在美人榻上,读着那本《抱朴子》。而梅衣,正在一旁为她沏一盏普洱。

      “姑娘,茶。”梅衣捧着青瓷茶盏奉至华初面前。

      “放那吧。”华初从书中抬眸,淡淡道。

      梅衣应声,将手中的茶盏放在美人榻前的小案上。

      “今日是第七日了吧?”华初放下书,捧起茶盏问道。

      “……是。”梅衣愣了愣,懦懦回道。

      “师兄,”华初放下手上的茶盏看向梅衣,唇角微扬,却是一个带着讽刺的弧度,“就算我离开这江湖再怎么长的时间,这七日醉的滋味,我又怎会尝不出来?”那语气中极淡的自嘲被掩饰的极好,连她自己都几乎无法辨出。

      梅衣闻言,变了神色,不复从前的乖巧软糯,倒带着一股子戾气。华初看着她的这幅模样,轻笑出声,她走下美人榻行至梅衣面前,抬手向她面上一抚,竟生生撕下一张面皮来。

      “还是这样的师兄看着顺眼。”华初低头看着手中的那张面皮,笑道,言语中竟有些娇俏。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梅衣,不,现在应该称呼这位男子为景齐。景齐看着华初,眼底尽是狠戾。

      “从——”华初拖长了声调,似是专门来逗景齐,“从一开始,可就看出来了。师兄也不想想,你我二人师出同宗,又是从小一起练习的,这点子易容,师妹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先别急,”景齐刚想说话便被华初以指封唇,“听我慢慢的讲~”

      “一开始我倒还有些犹豫,心想着师兄性子这么高傲的人怎会扮了红妆来接近我。只是啊……啧啧,”华初发出一声叹息,携着景齐至了美人榻,带着他坐下道,“我后来的几次试探,师兄你可露了很大的马脚呢。”

      景齐被华初的话气的双目通红,却不得不安静下来听着华初把话说完——他的脉门正被华初扣着。

      “师兄莫急,”见景齐双目通红的模样,华初竟笑了,声如银铃,她空中的那只手抚了抚景齐略有些出汗的额头,笑道,“且听我慢慢道来。”

      “第一个试探,”华初伸手比了个一字,“便是师兄你刚来时的那场毁容。呵,不得不说,师兄你的演技确实精湛,只差一点点,我可就要真以为那‘梅衣’,是个姑娘了。”

      “呐,师兄,你是不是想问漏洞在哪儿?”华初看着斜眼盯着自己的景齐,缓缓道,“莫急,我这就说,漏洞啊,便是那满地的血——那出血量太不正常了。一看到血就兴奋的毛病,师兄你到现在还没改呢~”

      华初贴着景齐的耳朵,一字一句道。

      “自然,这并非是唯一一个。这第二次试探,便是那日翠儿告知你要及笄之时。”华初挑了景齐的下颌,向他唇角烙下一吻,“师兄不会没认出来,那时的翠儿,是师妹我扮的吧?”

      景齐似是没想到华初会做出如此轻浮的举动,双眉紧蹙,竟是连华初说的话都没太注意到。

      “师兄听到那条莫提景字的时候,面色可是变得很是彻底呢。”只是华初却并未在意,她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这第三次试探嘛,便是要师兄帮我上妆时了。”

      华初的手又抚上了自己的眉梢,她道:“师兄每次画眉,可是都会将眉梢上挑的哦。难道师兄已将自己的习惯忘了不成?”

      “不过,这代表不了什么,”对于景齐对自己的话一句都没回答的事,华初并不在意,“毕竟这习惯也不是师兄独有的,可后来,那惊鸿髻,可是彻彻底底的出卖了师兄你啊。”

      听到华初说到惊鸿髻的时候,景齐的脸色变了变。

      “还未出师的时候,师兄就梳不好惊鸿髻,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师兄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不知师傅泉下有知,可会愤恨?”华初说着,松了景齐的脉门,她又拿起那盏普洱,开盖轻嗅。

      “你,想怎么样?”终于不再受到华初的桎梏,景齐猛地起身,手中飞刀已然紧握。他看着此刻依旧风轻云淡的华初,一字一顿的问道。

      “我能想怎么样呢?”华初从茶香中抬眸,满是无辜的看向景齐,“我不过是想让师兄知道,即使我委身风尘,这易容的手法,却还是胜过师兄你的呢。”

      景齐被华初这话激的怒气冲霄,他再没有一丝犹豫,抬手便将手中的飞刀向华初射去。

      ——却被截下了。

      华初一手端着茶盏,一手将那柄飞刀放入景齐怀中。

      “师兄完美的计划,还是莫要被破坏的好。”华初笑,而下一秒,她便抬头饮尽了茶盏中下了七日醉的茶水。

      景齐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但他此刻只能看着华初将茶盏重新放在小案上,一步一步的走回美人榻前卧好,而后,缓缓地,闭上了她的双眼。

      景齐一时间竟有些感伤之意涌上心头。但,他并没在意。既然他已经接下了刺杀华初这个任务,便从未有过后悔。

      他理清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在房中翻找起来,可最后,却没找到顾主口中所谓的情报,华初房中除了那本《抱朴子》,便就只是一首叫人看不出头绪的《九张机》。

      景齐皱了眉,想了想,终是将那首《九张机》收入怀中。

      不续
      至今华初都记得她第一次见景齐时的情景,那时的她牵着师傅的手,带着些许期冀的看着师傅推开眼前那扇门。

      之后,她便看到了景齐——他正对着铜镜贴一张面皮。那面皮只粘了一半在他脸上,另一半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怎么粘也粘不好。他似是见铜镜中映出了师傅的人影,便转过身向门口看去。

      ——那样貌绝对称不上好,甚至还有些渗人,可不知为什么,华初就这样的对景齐芳心暗许。而这一沦陷,就是一辈子。

      似乎是上天的捉弄,景齐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华初。先是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师妹分去了师傅的痛爱,再是因为这师妹,永远都比他高上一截。明明什么都是比他后学的,可华初却偏偏什么都赢过了他。高傲到有些病态的景齐,眼中容不下华初这颗沙子。

      只可惜景齐不知,或许也永远不会明白,华初,是爱着他的。因为爱着他,所以才会想要追赶他的脚步。因为爱着他,所以才不会拆穿在她眼中他看似拙劣的伪装。因为爱着他,所以才会饮下那杯明知下了七日醉的茶水。因为爱着他,所以才会留下那首《九张机》,成全了他的任务,亦倾诉了自己的感情。

      景齐不懂,大概也永远不会想要去懂。

      他唯一会思考的,大概就是为什么会永远都忘不了那首《九张机》的最后一阙了。

      九张机,未染风雪人未来,时久依旧阶上苔。春去冬来,月晴圆缺。日后可同碑?

      景齐也永远都不会承认,当他第一次看到这阙词时,流了一滴眼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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