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封焰凤凰 ...
-
正是初秋时节,随着白日仍带着三分暑毒的日头西沉,空气里开始沁出丝丝的凉意。夏清歌枕着右臂仰面躺在剑阁顶上,左手皓白的腕子上系了一小壶桂花酿,残酒在摇晃的酒瓶里叮当乱响,一时间香醇的酒气四溢。夏清歌一瞬不瞬地盯着天上鲜红如血的晚霞,眸子里染着一片氤氲的醉意,不知是酒劲抑或是其他原因,只觉得腔子里燃了团比晚霞还要红艳的火,灼的整个人心慌意乱。
身后的瓦当上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绿油油的人影挨着她坐了下来。夏清歌眯缝着眼睛辨了好一阵子,最后带着浓浓的鼻音喊了一声:“四哥。”
“傻丫头,不知道一个人喝闷酒最容易醉么?”夏府四公子清越解下了夏清歌腕上的酒瓶,自顾自灌了一小口,弯着一双好看的眉眼看着自己酒鬼似的妹妹,“告诉四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让我们五小姐受委屈。四哥去揍他一顿给你出气,可好?”
夏清歌身子一侧,别过头去,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我的功夫又不是比四哥差……”过了一会,她却突然猛地坐了起来,双手抱膝,歪着脸凑到夏清越面前,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问道:“四哥,你们是不是不太喜欢我了?”
“你们?”
“大哥、二哥、三哥、你和……爹爹。” 夏清歌慢慢低下了头,把脸埋在了臂弯间,“不然为何要急着把我嫁出去,明明我回家才没多久。”
夏清越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揽过夏清歌的肩膀,将下颚轻轻抵在她乱糟糟的发髻上,“小五,即便是喝醉了,也不能说这样的话。”他说的极慢,却是少有的严肃认真,“你要知道,这世上也许不再会有人,像我们这样怜惜你。爹为了替你择一个如意郎君,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远比你想的要郑重的多。”
“其实我都明白,四哥……” 夏清歌吸了两下鼻子,声音从紧抱的双臂中发出,像蚊子哼哼一般轻,“可是我舍不得你们。”
夏清越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一边拍着夏清歌的背,一边促狭道:“只怕到时候你会有了夫君,忘了父兄。”
“才不会!” 夏清歌露出两只眼睛,虽然微微发红,眸子里却不复醉意,像两颗星子一般闪着狡黠的光,“他叫顾念之是吗?听说他枪法极好,改天一定要会他一会。如果他是浪得虚名的话……我宁愿一剑戳死他也不会嫁他。”
“嗯,如果他连小五都打不过,四哥帮你去补刀。”
“四哥,我瞧着你那条红玉剑穗跟我的画眉很配,不如送给我做嫁妆怎么样?”
“好。”
“四哥,我出嫁那天你们一定要骑着白马结着彩锦,跟在花轿后面送我,一个都不能少。”
“好。”
“四哥,赶紧给我找个四嫂吧。”
“好。”
“四哥,你成天穿绿色的衣裳,像棵油麦菜似的,敢换一换么。”
“好…哎不对,我说臭丫头,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暮色四合,作为东泽夏府标志的白玉剑阁临水而立,茕茕白砖开始染上夜幕淡青色的影子,然而映在枭滦湖中的倒影却依旧沉浸在尚未完全淡褪的瑰色霞光之中,美如梦幻。
平静的日子过得久了,竟也能让人觉得乏味起来。十年前,大启王朝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王——宣帝刘璟。这位刚及志学之年的少年君王甫一登位,便展示出了惊人的治国才能,改革吏治,广开言路,克饥馑,平水患。连骚扰大启边境数十年的边牧蛮族也被四大世家新晋擢升的少年将领们死死打压,几乎销声匿迹。年轻的血液奔腾在帝国的血脉之中,为帝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蓬勃生机。
然而当坊间将倚红楼花魁一曲千金、右丞相喜得贵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话题翻来覆去快讨论了三个月的时候,百姓们终于痛苦的发现,这太平盛世,委实缺少点劲爆的话题作为点缀。
于是乎,夏、顾两大世家的再次联姻,无异于一块坠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年入君都国子寺求学的夏三公子夏清扬游湖时巧遇顾家大小姐顾菀之,两人一见钟情,端是一出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风流戏码。两家对这桩婚事也颇为满意,迅速交换了二人八字,下了聘礼定了婚期。哪里知道婚期将至,顾小姐却的了急症,不多时便香消玉殒了。这一段未做成的好姻缘着实让大启上下唏嘘了好久。大抵是两大世家铁了心想用姻亲这层关系拴在一处,隔了几年便又替这一双小儿女定了亲事。
秋意渐浓,冷雨淅淅沥沥下了好一阵子,终于在云收雨止的这一日,夏府未来的姑爷顾念之亲自带着北川顾家下聘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了东泽。
夏清歌起了个大早,取了根皂带将满头青丝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又挑了件灰扑扑的旧衫穿在身上,卯时未到便伏在了正对大门的解剑堂顶上。解剑堂这一处,虽在高度上不及剑阁,气势与精巧却是与之不相上下,藏身在重檐歇山形制的两层屋檐之间,既可居高临下将大门内外的情况尽收眼底,又能完全隐去身形不易被人察觉。夏清歌极为满意当下这看起来“敌明我暗”的情况,咧着嘴摸了摸抱在怀里的画眉,宝剑在掌下,似乎也兴奋地微微颤动着。
正在夏清歌暗自得意间,突然凭空飞来一件黑乎乎的物什罩在了她的脑袋上。夏清歌登时弹了起来,猛然扯下了头上那块柔软的东西,左手按在剑上,曲指一弹正要拔剑出鞘。她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却忘了件重要的事情——身处的地方,似乎还不够宽敞。只听“砰”的一声,夏清歌的后脑勺重重磕在了窄檐上。然这声脆响不是夏清歌那颗娇小脑袋发出的,却是一方瓦当被她震得滑落到了地上摔个粉碎。夏清歌心下有些困惑,怎么今天这屋檐软绵绵的,后脑勺这样大力道的撞在上面,居然一点儿都不疼。于是她又好奇地垫脚顶了一顶,居然还有些弹性,莫不是被这连日的雨水泡坏了?思及此处,夏清歌连忙探手去摸头顶,生怕被糊了一脑袋泥水。
不想泥没摸到,却摸到了一只手。
然后这只手反手往夏清歌头上抽了一个爆栗。
夏清歌“嗷呜”一声抱着脑袋蹲了下去,眼里蓄了半眶泪,仰头愤怒地瞪着那只手的主人,“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乱敲我的头,会变笨的!”
夏清越正惆怅地看着自己被撞得有些发红的右手,闻言拿眼角斜睥着夏清歌,从牙缝儿里恨恨挤出几个字,“你多虑了,已经笨到这种程度了,再多敲几次也很难‘更上一层楼’了。”说罢又把那块黑乎乎软趴趴的东西抛到了夏清歌的身上。
夏清歌垂眼一看,原来是一领黑锦貂裘,顿时心底升腾起一股柔软的暖意,一时竟忘了还嘴。她裹紧了貂裘,慢慢挪到了夏清越身边,小心地捧起他的右手轻轻吹了几口气,腻着嗓子说:“好嘛,我知错了。难为四哥这样关心我,改天我亲手做顿饭给你赔罪好不好?”
夏清越拥着银狐大氅,闭了眼睛假寐,坐得纹丝不动很是端庄,鼻息间却逸出了几声颇为受用的哼哼。夏清歌见状得寸进尺地倚在了夏清越肩上,更加谄媚道:“四哥,这秋深露重的,当心……哎呀!”这话未说完,又被夏清越磕了个爆栗打断。
“诚然你这样一个笨丫头需要人时时督着,我却不大有那个闲工夫。此番,我是为了顾念之而来。”夏清越十分嫌弃地推开了夏清歌的脑袋,却见这丫头的神色有些诡异,面上刚聚起的笑意顿是一凝。
虽说断袖之事在民风开放的大启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夏清歌自小长在乾云山剑宗,这十几年几乎是与世隔绝,于这档子事仅有的认知全然来自几个话本子,不可不谓十分无知与好奇。夏清越这一句“为了顾念之”对夏清歌来说,委实有点奔放过头了。然而她夏清歌即使在这一方面没什么见识,却也是一个沉着冷静兼善解人意的姑娘,更何况对方是同她亲厚非常的四哥,莫说是一个顾念之,就算有十个顾念之她也会让出去全了这份情谊。
夏清越被小妹莫名诚挚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默默地抽出了被她握着的右手,强忍着再往她头上砸爆栗的冲动,覆在额上按了按跳得十分活泼的青筋,无奈道:“确切的说,我是为了顾念之的封焰凤鸣枪。”
“啊?”从绮想中被拉回现实的夏大小姐十分茫然。
感觉到黏在身上灼灼的目光凉了一半,夏清越如释重负,语气亦不由自主的轻快起来:“整个大启,据说唯有这顾念之的枪法能与我们二哥匹敌,甚至被圣上以龙凤枪并称。二哥的枪法你我都见过,你觉得怎样?”
“那个怪物从小就天赋异禀臂力过人,一招一式都似雷霆千钧,当得上‘破阵霸王’这四个字。”夏清歌托着下巴一脸不屑,字里行间却是满满的叹服。
“是了,能与二哥这样当世无双的枪法旗鼓相当,我同你一样十分好奇呀。”说罢夏清越顿了顿,目光饱含深意地在夏清歌身上逡巡了一下,“相信小五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到底是流着一样的血,夏清歌这一次竟与夏清越很是默契,马上就悟了他末句中所含深意,报以粲然一笑,眸子里流转着,呃,同样不是那么纯良的光彩。
可惜这夏家未来姑爷不像夏清歌那样善解人意,没有及时感知并且回应这一对兄妹的满腔热情,直至午饭时分也没见半个人影。
三个时辰前还斗志昂扬的两个人,此时一个歪在狐裘里昏昏欲睡,另一个眼冒绿光,盯着怀里绯色的宝剑咽了半天口水,几次险些将它看成油汪汪的红烧排骨啃进肚子。
终于在夏清歌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斜街上传来了马蹄笃笃的清响,伴随玉环叮当,不疾不徐,节奏分明。
“快看快看,顾念之来了!”夏清歌一把推醒了夏清越,回身望了望,却发出了一声讶异的轻叹。
“怎么了?”夏清越伸了个懒腰,慵慵懒懒地打着哈欠问。
夏清歌抓了抓头,疑惑道:“似乎是我搞错了,这人的模样……反正不像是来下聘的。”
打马而来的只有一个少年郎,银环松扣墨发,骑着匹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的骏马,衬得一身锦文白罽袍十分夺目,因隔了太远难辨相貌,姿态却是英挺风流。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马应唤作乌云骓,是北地万里挑一的名驹。”夏清越拿手在眉上搭了个凉棚,仔细望了一会,又道:“你再看那鞍侧鸟翅环上悬着的长兵,虽然用黑布包着看不出样式,长度倒是和封焰凤鸣枪差不多。看来这人十之八九就是那‘赫赫有名’的顾念之了。哼,双手空空,倒是十分张狂。”
“不,如此,正合我意。”夏清歌看着那根长兵,脸上笑意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