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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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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没想着能再见到夏侯瑾轩。
神魔之井封印刚刚落下,蜀山满目疮痍。皇甫卓赶到的时候已差不多都尘埃落定。他看着被魔火烧灼得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心就猛地沉了下去。
二十年前自己已迟了一步,难不成如今这一步,竟还是赶不到。
好在过了不久便见到几个蜀山弟子,他忙抓着对方问了情况,得知蜀山七圣和姜云凡都安然无恙,这才终于松一口气,想着要速速回去,派些人上来帮忙才好。
才刚一转身,他就听得身后有动静。皇甫卓不动声色,轻轻按上手中剑柄。原想着若是魔族余孽,定是会寻着恰当时机偷袭,便也就按兵不动,待对方按捺不住冲出来时再应对。
可料不到这动静却是越来越大——皇甫卓听见踉跄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从后至前逼近自己。他听见近乎残破的喘息,像是经历过浩大死劫后绝望无用的挣扎。
皇甫卓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竟不敢回头去看。这若是梦,二十年来他已经历过千百回的梦醒。但哪一次也没有像此刻这般真实。
像是他只要转过头伸出手,就能抓住那个擅自走出他生命的人。
最后他终于慢慢地回过头。总归若是梦,他仍是需要一场甦醒,无论白昼黑夜,他早已习惯在别离失去的轮回里沉沉浮浮。
然而这一次,他不需要醒来。他转过身,清清楚楚看见那人站在自己面前,脸色苍白,披头散发,身上竟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件红衣,尽管已是破烂不堪。
然而夏侯瑾轩看见他,目光里却是空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破碎而意味不明的声音来。他只能勉强辨认出零散的几个词句。
夏侯瑾轩说,你是,谁。
他忽然就听不见其他声音。只有胸腔里的心跳,一声声鼓振耳膜。接着那人便忽地倒下来,他忙迈开步子,接住夏侯瑾轩的身子。红衣少年蜷缩在他的臂弯里,轻微地颤抖。
皇甫卓慢慢将他搂进怀里,手指拂过那已长过腰的黑发。
已过去二十年了,可能已经晚了,发生了的都已发生。或许你会怪我来得太晚。而这都没有关系。
我终于还是追上了你。
皇甫卓将夏侯瑾轩带回了开封。
净天教覆灭后,善后事宜难免繁多。他一时间脱不开身。夏侯瑾轩陷在沉睡里,只间或睫毛轻轻颤动。他看着那人始终未改的容颜,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但终究还有很多事要做。皇甫卓不得不离开,临去前嘱咐下人好生看管。众人虽不知门主带回的这名少年究竟是何来历,但既然是门主下令,也自然都听从吩咐。
未料一去数日后再回开封,皇甫卓刚一踏进院子便有人急冲冲地奔来,颤着声道门主不好了,您,您带回来的那少年……
皇甫卓心猛地一紧。
那名少年如何?
他厉声道,顾不上语气都不似以往般沉稳宁和。那下人鲜少见他如此疾言厉色,说话更是哆哆嗦嗦起来。
那、那少年……是个魔啊!他醒了就发起疯来,打伤了好几个人,力气大得根本拦不住,还会使些稀奇古怪的术法,门主,我们……
皇甫卓没等他说完就疾步朝夏侯瑾轩所在的厢房走去。沿路所见的人见他回来,脸上都露出喜色。
门主!门主您终于回来了!
您放心,那魔虽然伤了些人,但他疯疯癫癫的,神智也不清楚,我们已经把他制住了,就等您回来处置……
“住口!”
皇甫卓一声怒喝。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他的手按在门上,头也不回,一字一句说,此事我自会处理,你们都下去吧。
“可是门主……”
“下去。”
说话那人猛地一颤。他从没听过门主如此冰冷的口气。皇甫卓平日里处事虽十分庄重,但对人都和颜悦色,也极少用门主之威来压着下人。
而今日却是不同了。那人瑟缩着退后一步,应了声是,便逃一般地离开了。
终于四下里空荡无人。皇甫卓推开房门,便见眼前一片狼藉。房内书本纸墨都撕毁得惨不忍睹,桌椅也翻倒在地上。
他慌忙踏前一步,叫道,夏侯瑾轩。
接着他便看见了角落里的那个人影。他慢慢走过去,看见夏侯瑾轩死死地双手抱膝,整个人都在发抖。
夏侯瑾轩。
他尽量放低了声音,又唤了一遍那人名字。夏侯瑾轩却恍然未闻般,手紧紧地握成拳,指节都泛着青白。
皇甫卓忽地想起小时候,夏侯瑾轩第一次来参加品剑大会,像是之前被父亲训斥过,眼圈都是红红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那时自己看见,是怎样说的呢。他俯下身来,用手轻轻覆上红衣少年的膝头。
“夏侯,我是皇甫卓。”
他轻声说,像是在哄着孩童一般小心翼翼。夏侯瑾轩闻声慢慢抬起头,毫无焦距的目光渐渐亮起来。
“皇甫……卓?”
他口齿含混不清,皇甫卓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分辩出他的意思。
“嗯。”皇甫卓说着将他揽进怀里,“我在这。”
他不知道夏侯瑾轩是不是还有印象,或许是忘了,但也仍然记得这气息。皇甫卓感觉到夏侯瑾轩的头靠着自己的胸口,呼吸也渐渐安稳,他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
“你,陪我。真好。”
皇甫卓看不见他的笑。夏侯瑾轩的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角,他低下头,看见他裸露的手臂上暗红色的魔纹。
他闭上眼睛。心上像是豁开了一个口子,寒风倒灌,连着血液都冻成冰。
皇甫卓带着夏侯瑾轩上了蜀山。红衣少年像是极其怕见生人,只将皇甫卓的手攥得紧紧的,一路上半个身子都缩在后面,眼神也闪烁不定。
草谷道长见到夏侯瑾轩时也极为惊讶。毕竟二十多年过去,对方容貌仍未有一丝改变。但当她诊过脉象之后,神色又凝重起来。
皇甫门主是在何处发现夏侯……少主的?
皇甫卓据实以告。草谷垂头沉思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夏侯少主该是久居魔界,长久受魔气浸染,如今已为半魔之身。她说,至于记忆丧失,兴许也是魔气侵蚀所致。
那,可有去除魔气之法?
草谷道长沉默片刻,说,没有,若是驱除魔气,便会丧命。
我知道了。
皇甫卓答得极快,这让她的神色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讶。她的目光定在面前容貌里刻满岁月痕迹的男人身上。时间于她,于眼前这位红衣故人都仿佛是静止的,事到如今,她也不知这称不称得上是所谓的长生不老,还是连时光都已将他们一并抛却在生死轮回之外。
皇甫门主,你……
即便他身为半魔,只要不做为恶之事,想来蜀山是不会追究吧。
这是自然。
那便好。皇甫卓说,夏侯瑾轩见他眉心微蹙,便微微踮起脚来,伸手似是试图用指尖揉平他的眉间。
“不、好看。”
红衣少年歪着脑袋,眼神像蒙着一层纱,皇甫卓在那里看见自己的影,尽管朦朦胧胧,却也有几分分明。他不由得笑起来,将夏侯瑾轩的手握在掌心。
只要他活着,我已经别无所求。
皇甫卓一拱手,语气平平淡淡说,多谢道长。
草谷道长看见他牵起夏侯瑾轩的手,一晃神像是又回到到当年,阶下白衣少年长身玉立,身侧红衣少主浅笑悠然。
他说,夏侯,我们回家。
江湖上开始有些不好听的流言。说皇甫世家门主至今尚未娶妻生子,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带回来个样貌清秀的少年养在深院里,轻易不见外人。这般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于是更难听的话也有人添油加醋地说得愈发起劲。
但皇甫卓从不在意。他人过中年,对门中事务也慢慢有些力不从心,便渐渐都交由门下得力的弟子去打理。闲下来的时候,他便都陪着夏侯瑾轩。
“笔。”
夏侯瑾轩说,皇甫卓便从桌上给他拿来一支,对方接过,便开心地笑起来,像模像样地蘸了墨,在纸上胡乱涂画,神情却很是专注。
“你。”
皇甫卓看着纸上甚至称不上人形的乱七八糟的墨迹,也只是点点头,说,很好。
一开始夏侯瑾轩记不住自己的名字。皇甫卓有时叫他也没有反应,于是某一天皇甫卓便拉他坐下来,说,我教你怎样写你的名字,你可记住了。堂堂夏侯家少主,怎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
夏侯瑾轩睁着双大大的眼睛望向他,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只是用力点头,神情乖顺。皇甫卓低头,握着他的手,在掌心轻轻划下一个瑾字。
他画得很认真,一笔一划,细细摩挲过那人的肌肤。夏侯瑾轩觉得痒,便咯咯笑起来。
不许笑。皇甫卓故意板起脸,好好记住,我要考你的。
夏侯瑾轩便不做声了,全神贯注盯着皇甫卓的指尖在自己的手心又缓缓写下一个轩字。
“难。”
红衣少年的语气软软的,像是撒娇。皇甫卓听了不禁抬手轻轻一刮他的鼻尖。
“你啊,还是老样子,就会耍赖。”
他这样说着,手上却不厌其烦地写了一遍又一遍。瑾轩。瑾轩。瑾轩。一笔,一划,如一场无声的缅怀。夏侯瑾轩安静下来,小心地伸手去摸他的脸。
“卓。”
他认真地发着这个音。皇甫卓听见,便笑起来。
“嗯。”
他轻轻亲吻夏侯瑾轩的额头。对方顺势靠在他的肩头,舒服得眯起眼来。
“我在。”
他说。
从今以后,一直都在。
后来皇甫卓开始给夏侯瑾轩讲起过去。讲起那一日折剑山庄的品剑大会,讲起姜承和姜世离,讲起司云崖和云来石,讲起楼兰大漠。他说得断断续续,也没个顺序,但夏侯瑾轩始终静静地听,不发一言。
呵。皇甫卓说,这里你究竟是不是这样说的,我也记不得了。你说呢?
而夏侯瑾轩只是望着他。
对了,你都忘了。
皇甫卓抬手理过对方的额发,轻轻说。
忘了就好,那些事,你不用再记得。
只要自己记得就够了。皇甫卓想,对夏侯瑾轩而言,或许现在这样才最好,带着那些记忆,便又是一次缓慢煎熬的凌迟。而眼下的夏侯瑾轩是一片空白,他只是带着笑容坐在那,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可是。
皇甫卓慢慢握紧他的手。
也有些事,我多希望你还记得。比如我欠你一块玉坠,我说好了要再雕一个送你,到最后也没能送出去。你要是记得,一定又会拿这个来打趣我。
夏侯瑾轩微微低下头,眼神像是落在他的脸上,又像是落在其他的什么地方。但他却很自然地伸出手去,贴上皇甫卓的侧脸。
“不。哭。”
红衣少年孩子气地用额头顶上他的,乌黑的眸子里迷蒙无光,却是满满的认真。
“阿卓。”
那是失忆后的夏侯瑾轩第一次流利地喊出这个名字。
像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旅途。皇甫卓不知道该在何时停下脚步,却也不知道去向何方。直到前面有人笑着回过头来。
阿卓。
红衣少年勾起唇角来,笑容明净纯粹。
我一直等你来呢。
他自始至终看着那人的笑容,直至模糊,而后渐渐消散在空气里。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数年过去,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夏侯瑾轩却仍是十七岁的容颜,秀玉无双,俊雅芝兰,他歪着头看他,说,阿卓,你头发都白了。
皇甫卓说,因为我老了。
夏侯瑾轩难得地显出焦急的神情,拿毛笔蘸了墨汁说,那我帮你把头发都变黑。
胡闹。
皇甫卓拿过他的笔,在他脸上轻轻一点。
……瑾轩,我送你上蜀山吧,好不好。
他终是不能再照顾他,心里清楚,却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直到此刻。他想对方大概是听不明白的,却没料到夏侯瑾轩听了,却猛地后退两步。
我不去蜀山。
红衣少年神情决然,口齿清晰地说。我不去,我不走。
皇甫卓怔怔看着他许久,忽地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弯下腰去。夏侯瑾轩慌忙过来扶他,皇甫卓放开掩着口的手,掌心一片血迹。
我不走,我也不要你走。
皇甫卓感觉到一道又一道治疗法术落在自己身上。夏侯瑾轩的声音已经近乎歇斯底里,他抬起头来,看见红衣少年的眼泪划过脸颊。
阿卓。阿卓。
夏侯瑾轩哭着喊他的名字。皇甫卓缓缓抬起手来,擦掉他颊边的泪水。
你好歹也是夏侯家少主,又哭又闹,成何体统。
他像多年前一般训斥他,语气却满是温柔。
我不走,他说,我只是有事,要先到一个地方等你。
夏侯瑾轩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说,阿卓要去哪?
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到时候,你一定会找到我的。
皇甫卓说着,轻轻吻上他的脸。
我就在一座桥边等你,你若来了,我们就一起走。
真的?夏侯瑾轩说,你会等我吗?
会的。
皇甫卓说。
我等你,直到你来找我。
他来到忘川前的时候看见大片大片的盛开得极艳的彼岸花,将水面都映成一片血红。桥上的老婆婆递给他一只盛着汤水的碗,他笑着摇摇头。
“婆婆,我要等人。”
孟婆浑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摇摇头。
“又一个痴儿。”她说,“你走吧。”
皇甫卓下了桥,望向那一丛丛红得灼目的花。他静静地看着,看过他与他的一生一世。而他将要在这里等上几个百年,或许又几个百年,等那人到来,牵着他的手一道过桥,一道忘却了此生缘分,空无一身牵挂,再投入各自轮回。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