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 你的样子 ...
-
4 你的样子
王后这次回到王宫,整整高兴了一个月,她天天梳妆打扮,唱诗弹琴,在国王的日益憔悴中,反而愈发地重拾青春,美貌动人。
“我为你生一个儿子吧,”王后对国王说,“你没有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光是生女儿这种不知廉耻的东西,迟早会成为国民茶余饭后的笑柄。”
“闭嘴,你这个愚蠢的娼妇!”被触及伤疤的国王尖叫道,“你不也是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吗?!当你还是前王后的侍女时,你是怎样无耻地勾引我、爬上了我的床?!”
王后并不气愤,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到高塔,她关起门来哈哈大笑。似乎所有热烈的深情都会化为激烈的争吵,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是日后痛苦的根源,他爱上她的美貌,她爱上他的英武,当他们发现美貌也会逝去、英雄也会迟暮的时候,一切都变成了虚假的谎言。我爱你,爱的是这一副皮相,这一双头脑,这一身力量,这一室财产,还是躯壳里面那个隐藏最深的你?但如若抛开外貌、抛开智慧、抛开力量、抛开家室背景,你又是哪一个你呢?孤零零的一缕魂魄,我怎样能够认出你呢?
她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中问她忠心的魔镜,“镜子啊镜子,墙上的镜子,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是谁?”
然后她在它的回答声中,再次扭曲了她所有的妆容。
她一把抓起墙上的魔镜,狠狠摔到了地上!
“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愤怒到声音都嘶哑。这该死的女孩为什么还不死?上帝究竟给了她多少的祝福?!如果她像她一样,孤苦无依地被卖入王宫,随身的财产只有一面破旧的镜子,舔着王后的鞋底长大,被年老的侍女呼来唤去,被守门的侍卫轻易欺辱,耍尽手段地只想让自己活得再好一点,再好一点——如果她如此这样地活到十四岁,她还是这样的纯洁与美丽,那她认了,那她认了!可她不是!她不过是上帝的宠儿,她凭什么天生得到这般恩宠!凭什么得以幸福快乐地活到现在!
“我要毁了她,我要毁了她……”她疯狂地在房间里转圈,然后一跃而起,冲出门去!
幻成人形的骑士镜与此同时,疯狂地冲进门内,“斯笨!”他大哭着喊道,“噢不,斯笨!你被摔碎了吗……”
“……蠢货,扶我起来,”因为地上铺着一些柔软的地毯,而仅仅被摔断了几根支架肋骨的魔镜喘息道,“我们……得快去追她……”
骑士镜紧紧地搂抱他,“天啊,斯笨亲爱的,你没有碎,太好了……让我再抱一会儿,我吓得镜架都软了,站不起来了……”
他找了根绳子将被摔得晃晃悠悠的巫师镜绑回原样,然后紧紧抱着坐在马背上,“还行吗,斯笨?这样跑起来你会散掉吗?”
“不会,快走!”巫师不耐烦地催促他。
“上帝啊,这次回来你可得一定多吻我几下,我都快被你吓碎了。”骑士一边纵马狂奔一边说。
巫师不发一言地偎依在他颤抖的怀抱里,受到巨大冲击的镜面荡不出任何的波纹,他失去了感知能力、察觉不到王后与白雪公主的气息,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当他们赶到森林深处的小木屋时,那已经太迟了。王后捂嘴偷笑着欢喜而返,小矮人们围着再次倒地的白雪公主哭天抢地——无论巫师和骑士左看右看地怎么研究,都没有看到束腰、毒梳子这一类多出来的东西,公主是真的死了。
小矮人们看不到两面围观的镜灵,哭着跑进跑出张罗后事,商量着要用所有的积蓄为公主买一具水晶棺材,让她永葆美丽地躺在里面——虽然是死了,好歹还能天天睡觉前看一看,撸一发。
“走吧,王后已经回去了,要是看不到你可怎么办,”骑士轻轻地拉扯巫师——怕力气过大,扯散了绳子,巫师镜的镜架就整个散了。
巫师固执地站在白雪公主的尸体旁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我求求你,斯笨,你会被王后发现的,到时候就麻烦了,快走吧!”骑士看见他这副难过的模样,自己也觉得快要哭出来了,从后面抱着巫师的腰,他低声恳求着。
巫师终究被他拦腰抱起,送到了骏马上。虚弱苍白的魔镜并没有反抗,由着骑士将他搂在胸前,又在他额头上湿漉漉地吻了一下。
“我很抱歉,”骑士一边驾着马一边说,眼泪从镜面上淌下来,滴落到巫师冰冷的额头,“我很抱歉,我来晚了,要是我能再快一点……”
“这不怪你,”良久之后,巫师低声道,“别哭了,这不怪你。”
“我喜欢白雪,因为她跟小时候的王后长得一模一样,”巫师握住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当然在巫师的眼里,那不过是一段青铜的镜架而已,“我看着王后长大,又看着白雪长大,就像……看到王后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她却还是亲手毁了她自己……”
巫师叹息一声,感觉滴落在自己额头上的泪水越来越多,“别哭了,蠢货,我在这镜子里几千年了,见过的悲伤还不够多吗?我已经不知道怎样去悲伤了。倒是你,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蠢货,你是在帮我哭吗?”
骑士哽咽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好像听懂了,又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巫师笑了笑,在他怀里仰起头,有些艰难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盔,“好了,把头低下来,这次可不准往后仰。”
然后他双手拉下那两颗对称的红宝石,安抚地、轻柔地,吻了吻中间那片光滑湿润的镜面。
他们及时地赶回了高塔,骑士拆掉绳子,小心翼翼地把巫师镜原样摆回地面。王后心情颇佳地推门而入,见到地上濒临散架的魔镜,傲慢地用脚踩了踩它光滑的镜面,她问,“镜子啊镜子,地上的镜子,现在你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是你,我的王后,你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美丽的人。”镜子用破碎般的声音说。
她这才满意地移开鞋底,低头看了一番镜子的破损程度,然后发出一声惊叫,“呀,镜子,我把你摔成这样了吗?”
她叫进几个侍女去请宫中的能工巧匠前来修复,这是面从小陪伴她的魔镜,如果不是气愤到失去理智,她是不会亏待它的。
巫师镜被巧匠们迅速地回复成原样,只是断掉的男人肋骨与几块脱落的天灵盖碎片,很难再找到新的替代品,巧匠们只能用小牛骨来进行代替。这大大地减弱了巫师镜的魔力,它不能再观测到遥远地区的消息,只能语调森冷地对它的主子汇报说,“是的,我的王后,您是整个城堡里最美丽的人。”
鉴于巫师一场重伤,消耗太大,骑士也只能削减兴趣,没有再追询他诸如伏特加的不同口感、四号侍女镜与二号宫门镜进行到了哪一步、鼻毛是不是暗恋他兄长胸毛、公主镜和三角镜到底好上了没有……这一类需要耗费力气的问题。他每天带着一瓶伏特加爬到高塔上,趁王后不在,偷偷推开紧闭的窗户,跟巫师一起小心翼翼地坐在窗台上看风景。
“王后小时候,作为最低贱的侍女,就住在这里,这里阴冷,风景却很好,她最爱从这里朝外看,”巫师对他回忆说,“自从有一次被一个侍卫按在这里强迫之后,她就再也不打开这扇窗了。”
“你爱她吗?”骑士问他。
巫师摇摇头,“我喜欢过她。”
“你还爱白雪公主吗?”
巫师又摇摇头,“她已经死了。即使她还活着,我对她也不是爱,只是喜欢。”
“那你现在……能爱我吗?”
巫师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骑士沮丧地把头低了下去。
巫师好笑地用魔杖敲了敲他的头盔,“喂,呆瓜。”
“啊?”
“你啊,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见到谁都说实话啊,”骑士睁大眼睛认真地说,“你连每一次拒绝我的样子都好帅气。”
“就因为这个?”巫师好笑道,“难道你就不懂的说实话了?”
“我没有,”骑士低下头去说,“比如我讨厌公主,我却还是要跟你一起去救她;比如我也不喜欢公主镜,可我还是会陪她去逛花园、并且赞美她的美貌;比如我对胸毛镜也没有兴趣,我却狠不下心去拒绝他的接近;比如我明明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我却必须优雅地遵守它们……”
“这样不是很好吗?大家都喜欢你,可没人愿意跟我在一起。”
骑士有些忧愁地敲打着自己的盾牌,“有时候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有时候我又挺羡慕你,但是我又没有办法成为你那样的。不管怎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就爱上你了。”
巫师捧下他的头盔,苍白的、带着咒文的手掌,在他亚麻色的头顶上摩挲了一下,“蠢货,你知道么,我见过的所有的爱情,都以苦痛的分离为结尾。带走它的,有时候是激情的退却,有时候是人世的无奈,有时候是死神的眷顾……”
“为什么要担忧那个结尾呢?”骑士打断他说,“如果没有爱过,那不是永远都在苦痛的分离中么?如果你也爱上我的话,起码我可以尽我所能地给你很长很长的一大段幸福开心啊。这样在以后的分离之中回想起来,即使再悲伤,你不也会轻轻地笑一笑吗?”
“……”
巫师捧起他的头盔——其实是一段镜子顶的宝石支架——认真地端详着眼前这面光滑的镜子,突然牵唇轻轻地笑了笑,“……告诉我,你的人形是什么样子?”
“呃……”骑士猝不及防,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形容道,“就……就是亚,亚麻色的头发,这么长,嗯,到肩膀这个位置吧。我,我眼睛是蓝色的,跟头盔上的蓝宝石一样,鼻子,鼻子有点像约翰伯爵,你见过他吧?脸型,脸型有点像国王身后的那个大鼻子侍卫——啊,当然!我比他可帅多了!还有,还有耳朵……”
巫师将冰凉的手贴在他同样冰凉的镜面上,“好了好了,这就足够了,现在闭上眼睛。”
骑士不明所以,但是他那青铜材质的脑瓜子里隐隐已经有了非常,非常棒的预感,他激动而期待地闭上了眼睛,同时如同章鱼一般努力地撅起自己的唇——
然后他感觉两瓣湿润、柔软、冰凉的东西,温柔地贴上了他的肌肤。
“呜……斯笨亲爱的,你比上次还差劲,只吻到了我的鼻子!”
“噢,闭嘴!叫我‘七’!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了想象你的样子,我也闭着眼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