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露冷如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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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春夜的风无处不入，将绸帐子吹得仆仆乱卷，透过帐子的一起一伏，她瞥见一地乳白的月光，今晚的月色就像十年前一般，十年，真让她猛地一惊，然而日子这般过，十年二十年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她起了身下床，随手披了件淡青色褂子，卷了帘子让月光进来的更彻底些，如水般的月色阿将她融了进去。
她不过是众生中平凡的一个，一生几句话都可以讲完，然而那十年前，有那么一个年轻人，方脸庞，浓眉下有双温和的眼睛，薄嘴唇对她轻轻一抿，就画出一个微笑来。
认真说这简直什么也算不上。他们几乎没说过话，左右算来也不过单独见过几次，他不过是花匠的儿子，春天的时候她和姐妹们到园子里逛，满园的万紫千红让人眼花，她一向独爱芍药，形似牡丹却没有那般贵气逼人，路过那片芍药的时候，她就不由停了脚步，少女心事总是莫名，看花开得这般好却忍不住伤感起来。
忽然一个人影就从花丛后立了起来，乌黑的眼睛闪亮，张着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原来他本弯着腰帮着父亲锄草，见到小姐就起来打个招呼，不想却看到她的一汪眼泪。一时也乱了分寸，呆呆的竟将手中一支粉色的芍药递了过去。
她很是吃了一惊，却鬼使神差的接过花，匆匆点头便走过去追姐妹们，走的太快裙裾刷刷地打在脚背上。
花在屋里香了两天，她也恍惚了两天，掉下来的花瓣被她夹在书中，诗经里有这样的句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之后又见过几次，他不复初次的紧张，会对她轻轻微笑，眼睛中有着孩童般的纯净光芒，她装作无意和奶娘问起他，知道他家虽穷，可也读书的。
可是不能去想啊，在她这样的人家，和花匠的儿子，左不过是丑闻而以，或者一朝幸运有了功名，她爹说不定会……只是在这之前他又如何有勇气来自取欺辱，即便有这样的可能，她也是等不起的。
春天还没结束她家就给她订了亲，世交联姻一切都正常不过。
那年夏长，芍药一直开到八月份，她常叫丫鬟摘了插在瓶中，芍药香也留不长久，中秋前，又见他帮父亲折桂，顺手的功夫就将败未败的芍药移在角落去了。
中秋宴后晚上，月色那般好，整个人在月色中似乎可以消失掉，屋里屋外都是桂花浓郁的香气，甜腻腻的，无孔不入，闷得她喘不过来气。这一生都不爱浓香的花，这么想着，把自己吓到了，不过才十八岁的年纪，到像是把未来看透了似的，心底泛起悲凉，悲凉中又慢慢平静了。
两个月后她便嫁到了安坊谭家。
再后来想想芍药本又称作将离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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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也不是没有快乐的，也有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只是她的性格一向是慢热的。连说话都慢吞吞的，实足是个旧式女人，这话伯青没说过，不过她想也想得到。伯青热衷洋玩意，婚后出外读书又是聚少离多。不知怎么两人之间就变得无话可谈。
她知道伯青怨她沉闷，愈发沉默了，好在公公婆婆对她厚爱，日子倒也不难过，再后来便有了琮豫，小小人绕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日子也热闹起来了。
原本这样过下去也无不可，多少女人不是这般，她想起祠堂里面那些牌位，谭李氏，谭张氏，连个名字都没有，她苦笑笑，想这么多做什么，万事都好糊涂过去的。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到伯青说要跟她离婚，她也没有大哭大闹，只说要父母作主，公婆自然是不许，公公勃然大怒取了家法就要打这个比他还高了一头的长子，还是她劝住公公，余光望见伯青冷冷的看她一眼，也许是觉得她做作吧，也无谓了，她有她的处世态度，那个时候能怎样，要顾全的太多了。
那晚伯青住在书房，她一个人趴在床上到底还是哭了，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锦缎被面上，那上面绣的是大朵大朵盛放的牡丹，四周飞舞着蝴蝶，是永远开不败的牡丹，永远飞不走的蝴蝶，直到多少年后，锦缎旧了，被虫蛀了，那花也还残枝败叶的开着，蝴蝶还是没有自由的飞着。
琮豫小小的手递过来一方帕子，叫道：“娘，你擦擦泪吧。”
她接过手帕擦了眼泪，强颜欢笑道：“娘没事，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明儿一早还要去学堂。”
琮豫满目忧郁的望着她，忽然道：“娘，你别伤心了，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儿。”
她听了这话一惊，也望着琮豫，不知道这四五岁的小小人心里都想些什么，这孩子打小就特别，既不像自己，也不像伯青，这样最好，像他们俩有什么好。她把他搂进怀里，轻声道：“娘不伤心，娘有了你什么都够了。”
之后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伯青又回到北京，不过每年回来过年，日常书信也不再提离婚的事情，只报平安。一年多后公公病逝，这一年的端茶倒水她算是对得起谭家尽够了孝。只是身体却坏了下来，她开始陪着婆婆诵经信佛，用大把今生的时间去修来世。
生命中唯一的亮点就是琮豫，听他讲述学堂趣事，考问他每日所学，有时天气好了还会吹吹笛子，弹弹琴。
那日她照例在屋子练字画画打发时间，过了下学的事将琮豫却迟迟未归，这年冬天来得早，她急得在门口等到黑擦擦的天飘起了雪花，这才敢告诉婆婆，忙派了家丁去找琮豫回来，谁知这孩子竟然抱了两只小仙鹤回来，说是下午在淇山下救下的。
她望着琮豫冻得发红的小脸，任何责备的话都说不出了。
不知这两只小仙鹤是怎么脱离父母被琮豫救下的，就这样养了下来，到平添许多乐趣，琮豫极爱这两只鹤，偏偏这鹤也是极有灵性的生物，琮豫清晨习剑时，双鹤也会跟着起舞，一人二鹤，共同飞舞起来，引得股股气流如风如雨的旋转起来，好不悦目。她兴致高的时候就照着画下来，真的，日子怎么都能过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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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混沌沌又是两年。
一个冬日的早晨，她刚刚梳洗妥当，就见琮豫满脸慌张的跑过来，道：“娘，于野好像不行了。”于野是雌鹤的名字，雄鹤叫作于天，琮豫央她起名字，她便从诗经中随意选了。
听琮豫这么说，她也忙随他走到后院的鹤棚，见那雌鹤果真无力的卧在地上，眼睛已经没了光彩，她忙差人请来兽医，然而已经是回天无力了。
雄鹤忽然飞出鹤棚，在半空中环绕嘶鸣，凄厉悲怆，鹤声催人泪下，琮豫惊呆在一旁，眼睛很快蒙了一层薄雾，他从不知道鹤是如此情深意重的生灵。她看在眼中，拉了琮豫过来，轻声道：“仙鹤通人性，于天也明白于野死了。”
琮豫点头道：“倒是很多时候人不如鹤。”
她看着儿子，此时的琮豫神色凝重，这神色不同于祖父去世时的悲伤，却像是首次被生命无常所震撼。照琮豫的意思，雌鹤就被埋在院中，此后的多日，风声鹤唳。日后又托人买了一只鹤替代于野，只是于天始终落落寡欢。
她请人将雌鹤的大腿骨留下，洗净后照着古法所说制成了骨笛，没想到其音色嘹亮悦耳，想琮豫小时爱看西游，就给刻了唐僧师徒四人的形象上去，骨笛不过拇指粗细，实难雕刻，绕是她每日空闲，也费了不少功夫，做成拿出给琮豫看好是喜欢，居然兴致大起跟她学着吹笛。
两支笛子一般模样，琮豫爱找那图案花纹中的差别，每日费心寻找，后来笑嘻嘻的告诉她：“八戒的耳朵有些区别，一支耳尖向上，一支向下。”
她望着他只是微笑，其实最大的区别是音色小有不同，后来为了区分她便给那高音的上面挂了一个梅花穗子。
琮豫懂事得让她心疼，他会在她眷经的时候一声不响地替她研墨，在她替花剪枝的时候将残花打扫干净，她一个微微的咳嗽他就会在她背后轻捶，得了第一名的卷子总是先拿给她看，这个年纪的少年，没有一个不是贪玩不爱归家的，惟独他尽可能的陪伴着她。
这是她在谭家最好的一段日子，没有什么比看着琮豫慢慢长大更好的事情，她常和婆婆闲聊，日子过得真快，再过上几年，待到琮豫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就该给他定亲了，到时候一定给他安排一门他满意的亲事，两人要能情投意合，恩爱白首。又说不知哪家姑娘才能配得上她的琮豫，婆婆听到这里就笑了，做娘的心里儿子总是自己的最好，她也不能免俗。
那年旧历年伯青是照例返乡的，不过却带回了绿媛，绿媛高高隆起的腹部，让她尴尬无比，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真实场景还是让她不知所措，难得糊涂，她连装糊涂的机会都没有。
琮豫和伯青一向不亲近，这次更是连一声爹都叫得不情愿，恨恨的看了绿媛一眼就夺门而出。她顾不得那么多，追着儿子也出去了，那天的风像尖刀一样刮着脸。
当晚就病倒了，原本底子就弱，这下更是满屋药气，请了医生来看都只说要精心调养。如何调养，人整夜整夜失眠，窗外的月色晚晚都不同。
外人都只道她病是为着绿媛，女人么，气一阵子，闹一阵子，慢慢还不就好了，她自己心底明白，这次怕是不行了，说白了这世间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她只是舍不得琮豫，那样固执的脾气她放心不下。
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有晚精神忽然好了，整出自己闲暇时画的画，满园芍药，春色那么好，只是这纸上的世界，与她不相干，就是真实的世界也与她不想干。做完功课的琮豫过来瞧她，母子俩笑闹着说了好些话，夜深了琮豫照例候着她吃了药就要离去。
她忽然道：“我……我以后不要住在谭家的祠堂，城东敬慈庵边有个芍药园，埋在那里就好，干净……”琮豫停了脚步背对着她，她望着他日渐宽阔的肩膀微微颤动，知道这孩子是哭了，他从来不在她面前哭，她想自己这是说错话了，可是也没有第二个人好托付。
好半天她听到琮豫轻声说好，蹒跚着出了屋门。
心底缠绕着一丝丝的牵痛，生命可以慢慢流走可这痛却愈发烈了。
她死在春天来临的时候。
敬慈庵边的芍药园里埋的人多是外乡人，也有庵里的姑子。其中一个灰白石碑极简单，躲在一大丛粉嘟嘟的芍药后面，碑上刻着：
先妣杨氏同眉之墓
子琮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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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露冷如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