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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七月初五,寒城。
      正值流火,呼啸着的风灼热得快要烧起来,从风化过半的城墙,到被晒得滚烫的路面,恼人的气息侵略着每一寸土地,街头行人寥寥,无不黑纱遮面,行迹匆匆。
      只有一个例外。
      青衣女子骑着与边荒风俗相悖的高头大马,冷漠的脸上汗渍斑斑,几乎湿了半身衣裳,她却恍若未觉,仿佛正在春暖花开的杨柳湖畔步行,斜挑的凤眸中一片波澜不惊。
      并没有人注意她。
      大约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颜竹才微微顿了下,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疑虑。
      大漠民风彪悍,向来排外,此处又远离朝廷所设的通市,按理说中原人应该不多才是,那为何方才那些人皆是头也不抬,对她司空见惯的样子?
      不,不是见惯。
      仅是须臾,颜竹就否认了这个猜测,那种姿态绝非习以为常,到不如说像在……害怕?
      害怕?他们在怕什么东西?
      思索片刻而不得解,颜竹不由扬起马鞭,决定找个人多的地方问清楚。
      鱼龙混杂的客栈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马儿撒开四蹄飞奔,在烈日灼烧的午后,扬起无数黄沙……
      直到那变故发生的一瞬——
      原本空无一人的转角陡然倒出一个纤瘦身影,青年布满薄汗的脸苍白如雪,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咳出了些微血丝。
      “救,救命……”
      颜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几道魁梧的漆黑身影一闪而过,她想要追,但眼见青年的惨状,终究是留了下来。
      颜竹扶起他,低叹了一声:“怎么了?”
      她美目平静如水,遥遥对望,又似一潭窥不见底的碧泉,片刻,竟让青年遏制不住的掉下了眼泪。
      他断断续续的道:“他们,他们……对我意图不轨!”
      颜竹一惊,又听他继续道:“我,我本是城中一家衣帽店的裁缝,那,那几个胡民每月都来收保护费,不给就打人。这几个月生意不好,我,我就反抗了一下,哪知道他们把我拖到此处,竟然……轮番对我施暴!”
      “我无法反抗,只好找机会逃了出来,若不是遇见女侠,只怕我已经……”
      颜竹见他生得五官秀丽,柳眉雪肤,啜泣间难掩江南风韵,怕是只知挽弓射雕的胡女拍马也难及,心中不由明白了几分。
      她低声道:“胡民也欺人太甚!那你现下又如何打算?”
      青年一袭白衣破碎,血迹斑斑间伤痕驳露,颜竹本以为他会请自己送他去见大夫,哪知青年一咬牙,竟是直指城主府。
      “你的伤不要紧吗?”
      “小人无事。只是那帮地痞作恶至此,却是万万不能再忍了!还请女侠见怜,送我一程。”言罢,就要起身行礼,只是不知是青年失血过多,还是跑久了双膝无力,整个人一软,就往颜竹身上倒去。
      颜竹适时握住他的腰,把人扶正后,自己也上了马。
      薄汗如雨顺着秀丽的颈项而下,颜竹坦然的将青年的手置于自己腰上,侧首间,淡淡道:“即是如此,那便走吧。”

      城主府。
      一片黄沙漫天,连能在荒漠生存的翠绿芦荟都无力垂下了头,门前侍卫正在打瞌睡,晃动间腰间佩剑摇摇欲坠,对踏阶而上的两人视若无睹。
      颜竹摇醒他,说明来意,岂料侍卫只是不耐烦的挥挥手,言及这种小事也来劳烦城主大人,未免太不识好歹。
      颜竹只觉自己的呼吸一滞,胸膛中的那份不平逐渐苏醒过来——原来在此地,横行乡里,为非作歹竟算是小事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从怀中掏出一碟公文,未睡醒的侍卫还待赶人,眼睛却一下瞪大了,疑虑从脸上飞快闪过,他跌跌撞撞的跑进去通报。
      等待无聊,颜竹整了整青衣便席地而坐,不理会身后青年传来的疑惑目光。
      白驹过隙,这里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思索间,一阵狂风骤来,一片枯黄的叶子在风中颠沛流离,破败的身躯很快被撕裂城两半,颤颤巍巍的落在颜竹掌心。
      无人所知,二十年前,寒城曾是丝绸之路上最为繁华的一个驿站。
      商贾旅人,往来欢颜,一波又一波的来客中,这里逐渐将其他驿站比了下去,城中累积了大量财富,百姓立沙而居。
      直到那年秋天——
      黑风寨横行霸道,为恶百端的事传遍了天下,而寨主铁易残忍乖戾,常把抢劫来的妇孺少儿砍头分尸再滚下山坡的行迹更是令人发指……
      昭昭中原武林,自是不能任其为非作歹。而听说了此事的寒城城主也拿出了城中一年的赋税,组了一支骑兵队,伙同江南岳家,青城派等人一起杀上了黑风山。
      铁易最终伏诛,众人大胜而归,鸣鼓相贺。这本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只是不知为何,自那年起,寒城边漠的沙尘便越来越大,即使是夜间的风息之时,走在路上也会呛个满脸黄沙,口鼻苦涩。久而久之,商贾旅人就再也不来,徒留小城慢慢在年华中没落。
      而在那之后不久,城主也变了样,不复从前拿钱诛魔时的大义凛然,朝夕而歌,醉生梦死,府内从未断过女子的调笑之声。
      当年他不过是个未及而立的青年,如今算来,应该也是知天命之年了。
      颜竹沉默着,又等了一会儿,侍卫才出来,他神色间仍是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言及请两人去偏厅小坐,城主大人一会就到。
      两人到了偏厅,却连个上茶的都没有,青年口渴的难受,不由站起身走动,想去寻个有井的地方。
      一只脚还未踏出门,颈项间便是一凉,抬头,方才还端坐在凳子上的人已近在咫尺。
      那是一柄仅三寸长的匕首,黝黑而无光,若颜竹退两步,甚至不能够到青年的发梢。
      但青年却不敢轻视它。
      因为那不过寸许的柄端刻了一个小小的“颜”字。
      长安颜家,短兵器最负盛名的铸造者,传言当年的武林盟主管风便是借了此兵器之利,才以一招险败敌手,摘得头筹。
      所以,即使没有触碰过,青年也明白,用吹发立断削铁如泥来形容这把匕首绝不过分。
      一念至此,他瞬间吓白了脸,说话也不利索起来:“女,女侠……这,这是做什么?刀剑无眼,可不是闹着玩的!”
      淡淡扫他一眼,颜竹道:“放心,目前还无意杀你。”
      言罢,她竟挥手收了匕首,衣袂飘飘间人又坐回了方才的凳子上,继续道:“但如果你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话,最好把一切坦白了。”
      青年愕然:“一切?坦白?”
      见他如此,颜竹微微一笑,眼中冰冷更甚:“你方才故作姿态跌倒,目的不是为了我怀中刚刚交出去的公文吗?”
      “故作姿态?女侠你在说什么……”青年无奈的牵了牵唇角:“我是真的双膝无力,何况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怀中有公文?”
      “哦?那你身上的血迹又作何解释?你全身血迹斑斑,分布均匀,衣衫却不见破碎……难道那帮胡民是在不伤你衣衫的情况下对你施暴的?”
      “何况一个精疲力竭之人怎么可能走路无声?几个粗壮大汉怎么可能仅扫了我一眼就落荒而逃?若非是你刻意授意,我实在是想不出第二种可能。”铁器轻轻敲了下茶几,实心梨花木瞬间出现了一个小坑。颜竹继续道:“那么,说吧。你是谁?为什么而来?”
      青年一笑:“那你又是谁,为什么而来?”
      颜竹扫了青年一眼,也不与他计较先问先答的原则,淡然道:“长安颜家之女,为追捕该死之人而来。”
      “那什么又是该死之人?”
      “穷凶极恶,草菅人命之辈。”她顿了会,道:“诸如你。”
      身为名门之后,颜家的众人也都是声名在外,无人不知,使得一手好匕首的三小姐,便是全武林最擅长追踪之术的人。
      传言当年武林盟主管风遭到身边敌手易容的小厮暗算之时,即是年仅六岁的三小姐,用寻觅花粉的蝴蝶,将无意间带走了管风夫人绣的香包的凶手找了出来。
      这么多年,颜家一直是门庭若市,其实有一半要归功于颜竹。
      丢失了家中至宝的,新婚妻子跟情人跑了的,甚至是拜托她去寻找被自己抛弃的女儿的……此间种种,构成了颜家一半的热闹。
      但毫无疑问,颜竹从来不轻易接受委托。
      “直到一个月前,爹来敲我的门,告诉我少林寺的元坤方丈求见,我才知道武林出了这么大的事。”
      江南岳家被灭满门,而青城派之主也被发现惨死在情人门口,彼时尚抽搐的口中还塞了自己的眼珠,四肢被尽根砍断,污血流了满地。
      而清晨起来打水的情人一开门见了此情景,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醒来后就只知喃喃“血,血”,竟是就此疯了。
      “元坤方丈和我都明白,和此二人有着深仇大恨的,便只会和当年之事相关。”
      遥遥望向青年,颜竹轻轻一笑:“世人皆道我追踪术天下无双,却不知大繁源于大易,我也只不过是比别人更注重一些细节罢了。”
      “我查了铁易的生平,发现他虽然残忍暴虐,却并不好女色,被劫上山的姑娘多半由山上兄弟享用。对此,元坤方丈认为兴许他更好□□欢,我却有另一种猜度。”
      她看着青年更加深沉的眸子,一字一顿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铁易早就已经成亲了呢?”
      “世人往往倾向于凭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去推断他的所有性情,而在小部分的情况下,这会将事实带入非常错误的岔路。我在当年黑风寨的所处逗留了半个月,发现每月都会有一封信从黑风寨寄往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而每半年,更是有一大笔银子出去。”
      “得知此事的我快马加鞭赶往那里,一位成衣店的老板向我证实,当年在铁易出事前,东街处的确曾住了一对深居简出母子,传说,那个少年正是姓铁。”
      青年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此时他嘴角勾着无所谓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远比方才邪恶狠毒,似在等颜竹继续说下去。
      “想必也没有人会猜得到,如此狠心毒辣的黑风寨寨主,竟是一个用情专一忠贞不二的情圣。恐怕若非是当年功名失利,无脸相见妻子,如今他也不会是躺在冰冷的棺材里,遭受世人的万千唾骂吧?”
      “而图志所示,青城派已近漠北,再往上即是浩瀚大漠,一入影踪成迷。我若是凶手,定会选择这条路,横穿大漠向西,选一个无人所知的国度残了余生。可也未必不见得,凶手会对当年出资组建骑兵队的寒城城主也怀着报复之意,不顾己身安危,再来取他项上人头。”
      “于是我便让元坤方丈放出消息,传言我已接下了追捕凶手之任,好让其心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再快马赶来寒城,亲立城主侧。”
      她遥遥一叹:“只是没想到仇恨已然蒙蔽了你的双眼,即使前有虎狼,你也必拼死一搏,誓为旧日恩怨葬身此处。”
      “你说我说的对吗,铁公子?”
      铁篱轻笑一声:“果然不愧是盛名在外的颜家三小姐啊,仅凭铁某几个动作便看穿了我的身份,铁某服了。”
      “并不是因为你的行为知道你是谁,而是反过来,对我有企图的,只可能是一个人。”看着铁篱倒退了两步的身形,颜竹适时出声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你衣衫上的血迹,也并非全然是伪装的吧?”
      “岳家没落,但青城剑法可是名不虚传,杀掉他,你也一定不可能全身而退。”
      “恐怕这也是你并未了解清楚城中状况就冒然设计我,试图抢夺我的公文而混入城主府的原因之一吧……寒城衰败,这里早已不是昔日那个铜墙铁壁飞蝇不入的府邸了。”
      说着,美眸不禁闪过一丝疑惑——从片刻前开始,青年那双如深渊漆黑望不见底的眼中便再也找不到一丝除了笑意以外的情绪波动,颜竹觉得自己眼角狠狠跳了下,他明明已经受了伤,为何还如此镇定?难道……他有了什么可以全身而退的法门?
      一念至此,她不由道:“铁公子,你……”
      话音未落,就见原本已退到门边的铁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去,身形之飘忽快如闪电,颜竹一惊,正待起身相追,却又见他跃回了门边,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如铁钳般掐着一个人的脖子。
      “大意了吧?”
      那人头顶权冠,绶带上九玉华光流转,颜竹没想到城主竟在门外偷听了那么久,一时不慎而未察觉,她的确大意了。
      铁篱仰天长笑数声,扫了颜竹一眼,眉梢带上了些许不屑,道:“你也不必再做无用功了,待我杀了此人,你要如何我都无所谓。”
      “何况,你还不知道吧?就算我不杀他,他离死期也不远了。”低下头,不知铁篱在城主耳边说了什么,那张因窒息而发紫的脸竟又煞白煞白。
      千钧一发之际,玲珑匕悄然而至。
      其实铁篱可以不躲,他的目的原本就是杀了仇人,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只可惜那匕首瞄准的正是他掐着城主的那只手,如果他不躲只怕城主会在他中匕的一刹那就仓皇逃脱。
      咬牙向后仰,谁知抬眼间正落入颜竹的微笑中,铁篱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白衣血染,腰间的红色像是廉价的颜料一样喷薄开来,他跪倒在地,无意去注视奔出门外的城主,只死死盯着颜竹一人。
      “真是高明啊,连我伤在腰间都看出来了。”
      故意引他动作,诱他伤发,超乎寻常的判断力果然不是只有说说而已。
      “不过你怎知我不会拿他挡你的匕首?”
      “很简单,因为你想亲手杀了他。”看着他体力不支还如此倔强的眼神,颜竹心中也闪过一丝不忍,正待要劝他乖乖投降,却见早已落入下风的人又疯狂的大笑起来。
      “何必露出那种神情?你以为你真的棋高一着吗?”顿了下,铁易道:“我问你,你进城的时候是否觉得此处的人都十分奇怪,黑纱遮面,看到外乡人还很惊恐?”
      “寒城衰败也就是这十来年的事,胡民再肆意妄为,此处汉人也绝不可能绝迹,为何他们如此见不惯你,街景这样凄清?”
      “想不到吗?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早猜到若你在我要杀掉那个混蛋便是千难万难,以防万一,我在城中的水源里下了毒。”
      下毒?颜竹的脸色一下变了,皱眉看着铁篱,等他说下去。
      “并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可惜解药配方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若是不信,三小姐大可以去城中药铺看看,数数有多少人进气多出气少的躺在那里。”
      “怎样?你还要我乖乖伏诛吗?我现在可是有一城的人质在手哦。”

      大夫来了又走。
      淡淡的中药香漂浮在空气中,映着床头人苍白的脸色,铁篱在诊脉到一半的时候就已昏睡了过去,似是全然不在意立在一旁瞪着他的颜竹。
      他裸露在外的背脊有几道剑伤刻骨,然而更深的,却是不知何时印下的斑驳疤痕,隐约可见匕首长鞭的影子。
      颜竹忽地叹了口气,伸手把房门带上。
      在见到本尊之前,她从未想过这样一个被仇恨蒙蔽了身心,暴虐无道的凶手会是一个清丽如雪,狡黠聪明的男子。
      铁易早年离家,被孤身留在异地的妻子带着儿子在流言蜚语中艰难度日,这人的少年生涯,定不是借着富足生活而一帆风顺的。
      而在铁易被杀,娘亲又因病撒手人寰之后,他竟能凭着如斯毅力,靠仇恨撑了那么多年,仍誓要杀死所有和当年有关的人士。
      那一身能击败苦修数十年的青城剑主的功夫,是从何而来?
      恐怕这十五年来,这人都未曾有一天能安然入眠吧?
      床头沉睡着的人仿佛蓦然衍生出了另一种辉色,颜竹看着他,心忽地一颤。

      铁篱醒来时已是傍晚了。
      夕阳的金黄铺满了城主府,他顺着饭菜的香味一直走,竟看见了大厅里守着一桌菜肴未动的颜竹。
      那人还是那么神色淡淡:“厨房没有人在,我就自己做了点吃的,不介意的话请用。”
      铁篱失笑:“你做的?”
      于是颜竹挨个尝遍了给他看,边道:“我身上没有带毒药,我也不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如果你想饿着肚子和我说话,请便。”
      铁篱不再争辩。
      连尽两碗之后他才回味的发现,不算美味的菜肴到有种家的味道,仅放了盐的鸡丁更是一瞬间让他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阡陌交杂的小镇。
      每有秋收,娘亲偷懒之时,便常拿仅放了盐的蔬菜肉丁打发他。
      而从他背负起血海深仇离开家之时,那久远的味道就已消失在了记忆中,带着熟悉的悔恨和怀念,未想过还有再现之日。
      带着惊讶又去夹了一块,那厢早已吃完的颜竹却煞风景的开了口:“吃完的话,我们就来谈谈吧。”
      铁篱抬眼:“谈什么?”
      “拿出解药的条件,以及……你的打算。”
      铁篱轻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颜竹摇头:“你还不明白吗?你其实已经失败了……城主会留下苦苦支撑,不外乎是在等我的到来,而如今他希望破碎,你若是他,又会怎么做?”
      “寒城没落,但在这丝绸之路上残喘数十年,总不见得与别处没有一点交树。若是今日有另一只骑兵队踏沙而来,你认为的下场又会和你爹有多少不同呢?”
      沉默了半响,铁篱点点头:“你说的很对,我若是他,也会求于外援。不过……那又怎样?”他忽然弯了眼,笑意飞扬间洒出点点嘲讽:“三小姐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那人的为人,即是如此,何苦仍一意相劝?”
      “不如与我拭目以待,见证这座荒城的一夕毁灭。”

      月凉如水。
      大漠昼夜温差甚大,白日里热得发昏,到了晚上天寒反倒睡不着了,辗转反侧中颜竹干脆披衣而出,不巧却碰上了铁篱。
      青年并没有注意到他,无人的月下,他的神情是反常的肃穆认真,抬手将映着火光的纸船沉入井中,嘴角方才勾起些许温柔。
      颜竹不由出声:“你竟然也信这个。”
      铁篱动作一滞,眨眼间脸上的温柔已不翼而飞,他轻轻道:“三小姐?”
      颜竹走过去,帮他把剩下的纸船皆放入水里。
      “七月过半,秉烛而漂的纸船能够带去生者对亡者的思绪,请故人梦中相会……铁公子是有什么想对令尊令堂说的吗?”
      “有很多啊……比如希望他们可以显灵带走三小姐,或者保佑我可以活得久一点,最好能把城主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颜竹微微一笑:“很可惜,好像都无法实现呢,不过……”她十指翻飞如燕,瞬间便叠好几艘纸船,顺势漂了下去:“我倒是很愿意同你一起祈求,彼岸的亡者能够安息,血色的罪孽终止,让生者也得到救赎。”
      火光逐渐微弱,顺着漩涡慢慢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即使无法成真,但今夜,也请让那所有美好顺流而下,宛转地心深处,刻下不为人知的心动。
      颜竹起身时,却见铁篱长袖一舞不知有何物坠了出来,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夜中,她捡起正待还他时却又被其吸引住了。
      那是块玉。
      透彻的体映着些微流动的光,以金线相勒,绣出极为飘逸的几个字。
      她不由轻念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原则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不知是否为她神情所震,半响,铁篱竟开口道:“三小姐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颜竹不解的看着他。
      铁篱微微一笑:“……这其实,是我爹送给过我娘的唯一一件饰物。”
      颜竹眼中疑惑更甚。
      “三小姐不必如此……”铁篱解释道:“我爹他,即使在掠了诸多金银珠宝之后,也仍不懂得怎样去做一个夫婿,怎样对自己的妻子。”
      “我娘半生守候,却只等来了一笔笔花不尽的银两,和一个让她自此卧病不起的悲凉消息……所以它虽然珍贵,我却并不需要这块会再次提醒我亲人悲剧的玉,何况,”他垂下眼:“也许再过不久,我便无需再如斯思念娘亲了。”
      见他言语间似是透漏出什么,颜竹也不再推辞,将玉收好,她微微一叹。
      “一世匆匆,十年而叹。为了往事以今朝荣辱相覆,其实又是何必?铁公子可知,一梦之后,仍有一梦。”
      仿佛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铁篱深深的看进那双秋水明眸。
      是啊,一梦之后,仍有一梦。
      在中道崩殂的人生,其实未尝没有选择继续顺流而下的机会,只是习惯了冰冷的身体,早已不自觉的依靠没有温度的石头,在无数长夜中,星河冷对。
      他慢慢,慢慢的移开视线,不为人知眷恋从黑眸深处一闪而过。
      “谢三小姐好意,铁某心领了。”他侧着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快些:“这些时日,其实也多亏了三小姐的照顾,只是不知能否容铁某问个问题?”
      “你说。”
      “三小姐为何……迟迟不对我动手?”
      颜竹皱眉:“这是何意?”
      铁篱深吸一口气:“能在我的几个小动作间就识破我是谁,那么久以来,我不信你没有看穿我在骗你。”
      颜竹沉默了。
      “你应该知道吧,我其实……根本没有在水井中下毒。”铁篱轻声道:“你一路快马加鞭,我倾尽全力也不过比你早到片刻,怎可能对偌大一个城动手?”
      “何况这几日你几次三番出入城中,只怕早就有所察觉了……‘中毒’之人分布极为密集,但临近城外却又寥寥无几,半月来街上路人更显稀少,老弱妇孺几乎不见。”
      “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
      颜竹接声道:“此地生了瘟疫。”
      铁篱点头:“大漠与中原不同,胡人相对消息闭塞,木讷守旧,一旦出现了异常情况,也只会以为是我们这些外族人带来的灾祸……我在城中两日,见到不少汉人被排挤在医馆之外,但对佩剑进入的武林人士,他们却又是进而远之。”
      “若不是这场病疫来势不强,凭他们目前都未发现瘟疫根源的速度,只怕城中之人早死绝了。”
      “所以那日你在城主耳边说的也是这个吧?”颜竹似是早有预料:“城中衰败如此,人口减少至不足三分之一,就算他后台再硬也难逃其咎。”
      铁篱看着她,缓缓勾起一个笑:“是啊,所以我其实……早就知道他会死了。”
      “只不过人头落地未免太便宜他,我还是希望……那满腔热血可以洒满我的衣衫,他不甘的双眼圆睁可以回转在我面前。”
      颜竹静静看他半响,忽道:“那可不一定。”
      “怎么?三小姐终于想通决定取我项上人头了吗?”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方丈从未要求我取你性命。只是我想你应该也明白,若他真求了外援,丧生此地的怕就不止你一人了。”
      铁篱沉默半响:“你是说……他会借此机会踏平全城,再嫁祸于我,免去一切责罚?”
      “确是如此。”颜竹道:“你的残忍暴虐早已传遍中原,而寒城久未登朝,被你屠个横尸遍野又有什么奇怪的?”
      像是响应着她的话,一瞬间静谧的夜空竟起了嘈杂之声。
      而自城主离开便漆黑一片的寒城,也亮起了些微萤火之光,光点如蝶影飞舞,慢慢靠近变大,须臾即使两人变了脸色。
      对视一眼,齐叹。
      “竟来得如此之快。”

      城墙。
      两道人影凌风而立,遥望脚下光点越布越密,铁蹄之声不绝于耳,仿佛被洪荒抛弃的小城正在重回战火怀抱。
      颜竹闭起眼,细细分辨着传来的声响——三百?四百?还是……更多?
      城主不愿放弃安逸已久的奢靡生活,那此击便是他的最后机会,作为回报,想必是许了他人不少好处……
      不知当年黑风寨的珍宝,仍有多少剩下?
      虽说铁易是横行霸道了不少时日,且作为剿匪奖赏,朝廷对这些珍宝也分文未取,但到底那么多年过去了,以城主的挥霍来看,应是所剩不多了才是。
      颜竹在心中飞快的算计着,却听身边人轻轻道:“四百二十五。”
      铁篱看着她:“在这城楼下,共有四百二十五个骑兵。”
      他们每个人都佩着铁盔战刀,充斥着战意的面容在夜空下狰狞异常,火把与稻草齐堆,竟是要将此付诸一炬!
      而城中,只有一群为瘟疫所困的病弱之人。
      该怎么办?
      颜竹凝视着铁篱——他同样看着她,漆黑的眸中没有笑意,没有嘲讽,只是那么看着,看着……
      似被烈火焚烧的心蓦然冰凉一片,她移开眼,一如既往的淡然。
      “先任寒城瘟疫蔓延而不报,后又弃自己的子民于不顾……寒城之主罪大恶极,即使苍天能容他,中原武林,昭昭朝廷也必是不容!”停顿了下,颜竹的语气忽地轻柔下来:“那么,你若愿助我救黎民于万火,我便助你得偿所愿,如何?”
      黯淡的月逐渐西移,光亮从那清秀的脸上消失,夜风呼啸中,颜竹听不清他的回答。
      然而下一秒,那修长的身影凌空而下,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挥袖翻飞中一个骑兵的刀就被拔了出来,尚未来得及喊上一声,那随着瞪大的眼眸而去的即是自己的头颅。
      烛火摇曳的一瞬,究竟能杀多少人?
      颜竹不知,但这确实,已是她见过最快的一柄刀。
      那抹银光,总在人最不加防的一瞬悄然出现,带走一抹呼吸,空留下周遭人的哀叹惊叫,然而往往还未传出片刻,便已有另一枚头颅飞出。
      数十人就这么被拖去了黄泉。
      骑兵队人仰马翻,再无片刻前军纪肃然,挥刀杀敌于十步之外的气势。
      只是,那闪烁不停地银光,终究不是万能的。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颜竹只见铁盔战刀中陡然喷出一蓬血雾,那颜色之鲜艳,几乎使她头晕目眩,从城墙倒栽而下。
      “砍中了,砍中了!”
      兴奋的声音传递着主人的欢呼,尽管他下一秒就被银光夺去了呼吸,颜竹还是明显注意到……
      铁篱,慢了。
      深吸一口气,她终于不再犹豫,施起轻功从城墙飘然而下。
      那抹银光最后消失的地方是骑兵队的东南角,可颜竹却并未往那个方向去,不留情的蹬着几个骑兵的脑袋,她轻轻落到一个人面前。
      “好久不见了,城主。”
      中年人面色不愉,却也隐隐带着一丝困惑,没有立刻呼救。
      看出他的困惑,颜竹微微一笑:“很对不起,我不是来救你的。”
      若非要在夜晚分辨出哪一个是正主实属不易,她又何必耽搁那么多时间?
      至于为何城主一定会亲身所至……
      “我若是你,生死攸关之刻也定是无法作壁百里之外,与其忐忑不安的等待死亡来临,倒不如让我给你个痛快。”
      于是谈话就此终结。
      匕首划过颈间的触感是那么陌生——颜竹并不常杀人,声名在外,很多事她无需亲自动手,何况身在武林名门,本也无太多杀人的机会。
      然而……
      她还是那么毫不犹豫,用力的朝颈项压了下去。
      人头带着丝丝经脉被隔断,飘散的发丝如挥之不去的黑虫腻着颜竹的手,她提起,却在下一个瞬间,往银光又起处抛了过去。
      “只不过人头落地未免太便宜他,我还是希望……那满腔热血可以洒满我的衣衫,他不甘的双眼圆睁可以回转在我面前。”
      让满腔热血洒满你的衣衫,不甘的双眼圆睁回转在你面前。
      隔着重重人群,颜竹无声的念道。
      而那银光,也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心意,在一夕停顿之后,以比方才更为迅捷的速度再次在骑兵队中亮起。
      颜竹不由笑了——她想,他明白了。
      明白她的心意与情不自禁……
      一时冲动,忍不住帮你报仇了。
      深吸一口气,她忽地窜上马背,嘶鸣声震耳间,从怀中掏出一物——
      “我为朝廷巡风使,寒城之主近年来荒淫无道,置黎民百姓生死于不顾,已在皇恩浩荡下伏诛……圣上开明,受其蛊惑者一律既往不咎,即刻返回来处,自有官员前去打理。”
      “此为巡风信物,金玉之佩在此,谁还有疑义?”
      谁还有疑义,谁还有疑义,谁还有疑义……
      城外似乎一夕静了下来。
      而颜竹,则慢慢,慢慢的吐出一口气。
      大局已定。

      半月后,驿道。
      仍是流火时节,太阳毒辣辣的侵蚀着这片土地,然而那行走着的二人却好生奇怪,一个面无表情眼波不见半点晃动,另一个却是薄纱遮面,将头脸遮的严严实实。
      “若嫌热拿下来便是,反正中原识得你的也不会很多。”
      铁篱轻轻一笑:“还不是怕三小姐见到这张毁了容的脸改变主意,再把我抓回去向武林众道认罪?”
      微风轻荡,那薄纱下果然一道疤痕盘踞,新鲜的血色将原本姣好的面容分成两半,在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显得异常狰狞。
      颜竹看他一眼,却是答非所问:“别叫我三小姐了。”
      “哦?那叫什么?难不成……让我叫你巡风使?”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也亏得胡民人拙,不谙朝廷诸事,不然……”他视线下移,转到颜竹腰间微微晃动一物,大有“凭这个也能冒充朝廷信物太过可笑”之意。
      颜竹却是不赞同,取下腰中之物,她的眼中多了一丝柔软。
      “金为华贵之意,玉为正统之征,又有何不妥?不过……”她快行两步上前,躲过铁篱伸出的手:“后悔已晚,它是我的了。”
      玉在阳光下流动着绚人的水波,隐隐照着金线,勾出一笔又一笔良缘。
      两人渐行渐远,空留下言语之声,愈发暖了黄沙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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