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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刺心 ...

  •   傅意画立在书房窗前,正逗着笼子里的画眉鸟,听到李贵福禀报,浓雅的眉峰一挑:“打起来了?”

      “是。”李贵福将事情经过删繁从简地讲述一遍,最后讲,“凝静轩那边闹得厉害,倒是红颜阁没什么动静。”

      傅意画沉吟,半晌道:“在蕣华园?”

      “是,听说是赏瑞香碰到一起的,宝芽那丫头出口得罪一句,两方人就动起了手。”李贵福叹气,似乎替对方感到不值,“若说无情无义,这回也算见识到了,人被打成那样,做主子的竟连个反应也没有。”

      傅意画目光投向窗外,闲草倚芳,杏柳疏影,燕儿比翼唱春娇,偏偏他眉目间一片阴霾,如画景致,却葬在那暗若沉渊的眸色里。

      蕣华园……蕣华园……每年也只有这个时候,那人才肯出来挪动几步,是啊,只为了那花罢了。

      他冷笑,长长的睫毛好似优美的蝶翅,在苍白的肌肤上拂过浅浅青影,表面平静,但掩藏眸底的最尽处,分明狰狞!

      许久,李贵福听他问:“凝静轩那边又闹什么?”

      “脸上被挠破了皮,心情不好,净在屋里摔盘子砸碗。”李贵福呵呵笑道,“这女人天生好美,难免得发泄发泄。”

      金丝笼里的画眉鸟上窜下跳,没个安生劲儿,傅意画仿佛一厌地皱眉,很快又哂笑:“今晚便去凝静轩。”

      西窗下,颜红挽左手支颐,右手捻卷,软身斜卧,一袭娇弱病态,姣丽的眉间似怨还愁,窗外莺啭蝶舞,她却吟着那秋雨落残荷。

      宝芽端着茶壶步入,瞧她颇为专心,径自走到桌旁,“哐啷”一响,重重放置桌上。

      颜红挽被惊动,这才移目,不由得问:“好好的,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宝芽脸颊通红,心里正憋着一肚子火,此刻就等着她主动讲话:“明明是那个女人不对,偏要颠倒黑白,到处说咱们的不是,难道就她的脸娇贵,是金子镶的不成?”

      颜红挽这回倒没开口相劝,放下书卷,眸子投向窗外在枝头唧唧喳喳的雀儿,忽一莞尔:“真是欢闹呢……”

      宝芽哪儿顾得听她说,气得连连跺脚:“最可恨、最可恨的,庄主不宠咱们也罢了,怎料闹出这样的事后,反而对那个女人好得不成,连日都宿在凝静轩,这下她可好生得意了!”

      她话音甫落,颜红挽身子仿佛发冷地颤了下,眸中波光幽幽的,不经意被外面的阳光映到,若有涟漪,一逝无痕。

      宝芽发完一顿牢骚,自己也觉得有点乏,再瞅颜红挽低着头,正用手指不停磨蹭着木质桌面,净白如春笋的指尖依稀泛红,百无聊赖的样子。

      宝芽赶紧阻止她的举动,神情颇为无奈,启唇叹气:“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你好好读书吧。”

      那时未曾留意,平整的雕纹桌面上竟被抠出一道深痕来。

      ********

      秦孤茉照着铜镜,举手抚了抚戴在鬓边青白玉质嵌芙蓉花的发箍,又触过距离眼角三寸的小小疤痕,涂抹过药膏后,颜色已经淡去许多,她脸上晃过一瞬怨恶,接着便浅笑如花。

      如今染月山庄正值春风得意之人,莫不过就是她了。其实连秦孤茉自己也没想到,经历蕣华园一事,自己居然得到了庄主的怜惜,百依百顺说不上,但几乎样样都允着自己,五日连宿凝静轩,这在以前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庄仆们眼瞧着风势变化,私底下都议论她秦孤茉手腕了得,怎么就将那金刚化为绕指柔,平日里自然殷勤周到,反之那红颜阁,依旧门庭清冷,生怕平白添了晦气,谁都不愿踏入一步。

      一夜春宵,芙蓉帐内余温未褪,晨曦照透窗纸,映得那眉梢得意生俏。

      秦孤茉梳妆完毕,对镜仔细端详一阵,才满意地放下黛笔,回过首,傅意画还倚在床头慢阅着一卷书册,时而端起矮几上的香茗轻啜几口,完全察觉不到她投来的殷切目光。

      时间一长,秦孤茉难免恃宠生娇,起身上前,一把将他手中的书册夺了过来。

      “怎么了?”傅意画不以为忤,反觉有些好笑。

      秦孤茉心神荡漾,眼前人琼面玉容,眉目镌雅似描,未束长发恍如流墨泻香,披散肩上黑压压地一片,衬得姿意慵懒,却不失与生俱来的贵介傲然,这样的人很少会笑,纵使此刻漫不经心地一笑,也是雍华绝尘极其难得,直看得秦孤茉芳心暗颤,想象着若能获他一眼温柔,一笑情深,此生亦无憾了。

      她撒娇地黏进他怀里,只觉得冰凉无温,好似雪山融化不得,却也习惯了,娇声细语地讲:“只顾看书,也不理会我,不如,不如下盘棋吧?”

      傅意画戏谑道:“这几日光是下棋了,也不见你的棋艺有所长进。”

      秦孤茉羞不可耐,染就凤仙花的蔻丹指按上他平坦坚实的胸口,轻轻软软地画着圈圈,好是磨人:“庄主常来陪我下棋,我的棋艺自然就进益了。”

      “知你最会说话。”傅意画捏捏她的脸蛋,抬头望向窗外,“今日天气倒是不错,等用过膳,就去园子里走走好了。”

      不知怎的,秦孤茉突然想到蕣华园里的那些瑞香,不由自主皱下眉,可转念一想有他陪伴,让外人见着可谓风光,马上开口答应。

      二人踱步在花苑里,秦孤茉指着各类花卉进行赏析,不时还现吟几首小诗,引得傅意画一番夸赞,更加自鸣得意。

      经过蕣华园时,傅意画淡淡道:“这个时候,瑞香该是开得差不多了吧。”

      秦孤茉暗自不乐意,脸上却不敢表露:“庄主喜欢,那我们便进去里面瞧瞧好了。”

      果然,进入蕣华园没走几步,就见前方有一抹单薄绯红的影子,在花荫间半隐半现,宛然水墨丹青画上的那一笔惊艳。

      遇到对方,傅意画脸上也没有太大反应,倒是秦孤茉私下骂声晦气。

      颜红挽今天只身一人,青丝以一支珊瑚簪子斜斜挽着,披覆肩背,几近脚踝,她半俯下身,正伸手轻轻拨弄着一株瑞香花花瓣,察觉来人,抬首,直起身,发丝随着衣纱拂动,便有云游水流之势。

      她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很快又垂落眼帘。

      秦孤茉仰起下颌,挽住傅意画的手臂,趾高气扬地看着她。

      颜红挽倒也识趣,低首莲步,默然离开,当从傅意画身旁经过,倏一抬眸,若悲、若殇、恍惚有泪,衔而动魄。

      傅意画心头一震,那时恍疑梦中,竟觉不可思议。

      仿佛是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慌乱,他几乎抑制不住,就要回首寻着那身影而去。然而终究还是很平静的,站在原地,纵使极其轻微,也依然能感受到,那人芬芳的发梢缠绵一般地从肩头滑过。

      ********

      日落黄昏,风卷珠帘,白天嬉戏的蝴蝶栖隐花下,但闻池畔虫儿轻吟,叫得却是欢了。

      宝芽端着托盘出屋,见到门口来人,不禁大出意料,先一怔神,才赶紧上前迎候。

      傅意画瞥向那厢被灯火映亮的闺房,声音淡如碧湖浮萍:“她做什么呢?”

      宝芽忙答:“晚上用过膳,这会儿正在房里练字。”

      傅意画点头,举步入内,宝芽从外关上房门,却不敢走远,坐在檐下小阶处候着吩咐。

      傅意画长指挑开珠帘,果见颜红挽背身相对,正坐在桌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听到背后动静,她纤细的身形宛如风中香蒲,轻轻摇曳而晃,转过头来,那一眼,惹得红尘纷乱,花落无声。

      看到对方,她略微诧愕,想了想,放下墨笔,起身至他跟前不冷不淡地行了一礼,接着坐到镜台前,手执象牙梳,臻首微俯,青丝委地,一下复一下地梳着,那幅画面叫人看来,端的绝妙不可言喻,好似月下琼娥出浴,美到了极致。

      以前她冷冷淡淡,即使人来,也视若无睹,今日反倒异于往常,虽不至于笑脸相迎,却多出几分温顺婉约。

      傅意画慢慢走到跟前,目光落在那头乌黑的长发上,生得格外好看,跟一团黑絮似的,柔柔软软,又浓又密,散来一缕醉人心脾的香,仿佛黑夜里逃匿的妖精,抓不着,只能回味无穷。

      傅意画伸出一只手,搁在半空,似乎有些犹豫着,微微地发颤,尔后覆上她的肩膀。

      颜红挽仰起首,掀眸,朝他莞尔一笑,便又低下头去,模样万般乖顺。

      傅意画看得心头一震,便有难以名状的喜悦从眸底涌现,缓慢开口:“难得你这是想明白了……其实仔细想想,做那些事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颜红挽抿下嫣唇:“我只是怕……”

      “怕什么呢,你若肯乖乖的听话,我还当真杀了你不成?”傅意画默默凝视她,眼睛里拂动着缱绻柔情,旁人见了,只怕会震诧到不知所措,“就让以前的事都过去,你总记在心中,不是熬着自己,又是熬着谁?”执起那只青葱般的素手,禁不住喟叹,“瞧瞧,摸着恨不得只剩下骨头了。”

      “以前……以前……”颜红挽低不可闻地细语,继而将手抽出来,“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死不了。”

      傅意画见她耍起小性儿,反而更喜欢得紧:“你这是跟谁怄气呢?”回想今日园子里的一幕,总算有些成效,“有话便说出来,别老堵闷着。”

      颜红挽偏过脸,手指头绞弄着发梢,神态间略略忸怩:“宝芽受了委屈,我这个做主子的也被人当成笑话看。”

      “原来是为了一个丫鬟。”傅意画感叹道。

      “她毕竟是我身边的人,我既替她做不了主……只盼着、只盼着自己死了以后,她能落得个好的归宿。”

      傅意画冷隽的眉峰一皱:“好好的,偏提这种晦气做什么?”瞅她不语,嗓音又放得低柔,“其实这还不好说,我答应你,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难为她。”

      颜红挽嘴角弯个弧度,浅浅淡淡,若云现一刹:“庄主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听到她的称呼,傅意画脸色有短暂阴晦,但此际也不愿逼她,揽了那柳腰在怀:“你说你,别人都求着能多得我一些宠爱,或是求些金银首饰,偏你只顾着一个丫头。其实你为她想,倒不如多替自己想想,那些下人一个个都鬼灵精似的,还不是见风使舵。这点道理我不说,你总该懂的。”

      他说话向来冷漠含威,叫人不寒而栗,偏偏这个时候,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宠溺的味道来。

      颜红挽在他怀中无话。

      傅意画只道:“方才见你写字,倒是认真。”

      颜红挽略微沉下头,眸之幽丽,近深近诡:“不过心中所想,有感而发罢了。”

      “哦?”傅意画兴致大起,“写些什么,那让我也瞅瞅。”

      随她来至桌案前,上面摆着几张浣花笺,字迹宛然,隐隐还散着墨香的清雅,傅意画仔细瞧来,居然全是一首首幽怨缠绵的小诗:

      “恪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枕前泪共帘前雨,隔箇窗儿滴到明。”……

      傅意画看完,面色勃然一变:“你这是写给谁的?!”

      颜红挽幽幽地抬起脸庞,烛光下,眉目静好,仿佛不知他所问。

      “这便是你的心中所想,有感而发!”傅意画却像遇到蛇蝎一般放开她,黑邃的瞳孔凝动,隐抑着不易察觉的悲绪,“你还没有忘记他……”

      颜红挽冁然而笑,那种笑,好像从花蕊里冒出来的小刺,尖尖的,极美,却也极其恶毒,冷不防就会戳入心窝。

      傅意画这才恍然,今天她是故意引他来这里,故意让他看到这些东西,故意要让他明白,故意要刺痛……

      愤怒的火焰在胸膛里疯狂燃烧,最后化为凄凄冷冷的烟灰,那时与她相视,眸子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怨毒。

      狰笑瞬后,傅意画伸手抚上她白皙的脖颈,就像做着某种温柔的爱抚,一点点地用力、掐下去,能够感受到皮肤下那柔弱的血管,用着只有她能到的声音,凑于耳畔轻轻地呢喃:“他死了……”

      颜红挽睁大眼睛,呼吸有些困难。

      生怕她没有听清,傅意画嗅过耳鬓的幽香,缠绵一般不断地絮絮低语着:“听到没有呢……他、死、了,五年前就死了呢,如今怕是连骨头都没有了,你想吧……就是想一辈子,想到死,也回不来了,哈哈哈哈……”

      被掐住血管,颜红挽脸上浮现脆弱而又痛苦的神色。

      傅意画阴冷的眉色间掠过一痕扭曲的恨意,愤怒之下几乎用尽全力,那人软软的呼吸扑上来,好似燕子温绵的哝息,下一刻便会停止。

      明明恨她,恨不得要她死……可是最后,傅意画修长的五指仍旧一松,颜红挽踉跄两步,俯下身呛咳。

      数张浣花笺被撕扯成碎片,傅意画信手一挥,恍若纷舞的蝶儿在半空翩跹而落。

      隔着凌乱飘飞的纸屑,颜红挽抬首瞅去,傅意画长身玉立,那张苍白近乎刻薄的俊容上是如冰如雪的冷漠,耳际倏然就想起方才的那句话——

      回不来了……真的、回不来了……

      他拂袖而去,宝芽惶惶然地跑进来,见她无恙倒是松了一口气。

      颜红挽无言坐在床边,孱身寂寂,宛然水榭侧畔一剪伶仃的影子,守着一地残纸。

      苍穹有泪,掩在千重夜色中,孤星冷月,无箫音,更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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