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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长夜黯 ...

  •   澡堂里水汽温暖、氤氲,很快麻痹了我因连日囹圄之灾而紧绷的神经,周身说不出的不爽利,只想在大澡池子里面多泡下眯眼睡会儿。我晓得自己要是继续泡在热水里会马上昏睡过去,但是这个澡池子有半米多深、管子里荡出的水流又猛,沈苍璧坐不稳肯定要栽下去淹死的,我需拦着他保持平衡。

      疲倦让大脑逐渐空白,我强撑着眼皮站起身,弓腰将沈苍璧抬到澡池角落,自己在他斜对面坐好:“你自己洗澡警醒点,我太累,要睡会儿。”

      沈苍璧被我粗鲁地挪去池角,此刻绵弱的双腿弓曲、膝盖外翻,一只软脚还压在腿下。他靠在池壁稳了一稳心神,喉咙里面撕拉撕拉地喘了几声才应我。

      我随手丢了条手巾给沈苍璧,抬起一条腿从外侧略微拦住他的身子,另一条腿直接顶在他屁股上、把他固定在池壁。

      沈苍璧虽不是离了人就不能活的瘟鸡仔,却诸事仍然需人帮助,平日里身子爽朗的时候到好说些,现时他处在在虚弱病中,光是坐稳不动作都犯晕,口鼻里呼出的全是燥热气体,实在没法子再折腾。彼时我不懂关照他,只顾得自己劳累困乏,一仰头便睡过去,以至于对后面沈苍璧的行为全然不知。

      沈苍璧喊醒我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应了几声才睁开眼。彼时他身子骨软在角落,脖子脸上一片潮红,也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发烧烧的。

      “洗好了?”

      “嗯。”

      “那走吧。”我没多想直接站起身,沈苍璧却失了支撑,咚的一声歪倒进水里。

      我着实被吓飞了魂,那点子朦胧的睡意顷刻消失不见,几近扑过去把沈苍璧从水里捞起。

      头脸上水流直淌的沈苍璧呛了水,咳嗽得进气少出气多,眼睛里面湿湿的,也不知是泪是水,嘴里却安慰我:“没事。”

      我惊骇:“吓死我了!”看到沈苍璧虚弱的样子,我心头一酸,又回到澡池里面,抱紧他闷闷道:“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我应该扶稳你的。”

      “不妨事,走吧。”

      出了水池,我才觉着双手一直在抖,连拿衣服的指头都哆哆嗦嗦没力气。今晨只在客栈里垫了两口干馒头,昨夜又一宿没睡,泡了澡又在池子里眯了一会儿,麻木的身子苏醒过来,肌肉骨骼丝丝缕缕叫嚣着劳累。

      扭头看瘫在长椅上动弹不得的沈苍璧,情况只比我差不比我好。

      “嘿,”我苦笑一声,“等下抱不动你,只能背着了。”

      从澡堂回客栈我还记得,沈苍璧伏在我背上一路无言,我也没力气挑开话题同他聊,只闷闷地走着,累了就随意找个地方坐着歇会。

      客栈老板娘贴心地备好了简单饭菜,我饿到双手不受控制,筷子拿不稳、压根夹不住菜,抓着馒头囫囵吞了几口了事。沈苍璧气色超烂,灰白的皮肤因发烧而现出薄薄一层潮红,喂他喝了两口粥就说吃不下。我本想劝他再多吃些,但看沈苍璧难受的眉头都皱起几层,也不好多言,只说让他把药喝了。

      塞满肚子我就再也懒得动,把床边上靠着坐的沈苍璧推进被子里睡觉,他却拉住我的手提出异议:“成东,我们还是现在离开吧。”

      “不走,先休息,你还病着呢。”我翻身上床,拿手背探了探沈苍璧脸颊和额头的温度。随后像八爪鱼似的缠住沈苍璧裹紧被子。隔着两层薄衫,仍旧觉得出他身上热得厉害,烧都还没退,怎么可能上路。

      沈苍璧有点抗拒我的亲近,扭动肩膀道:“毕竟是逃难的路上,耽搁不得。”

      “不管了。”我把脸伏在他颈窝,闭上眼睛好似即刻要昏睡过去,“我一夜没睡,累得要命,现在走会死的。”

      沈苍璧果真不再说话,只是蓦然身子僵硬得厉害,抱着他像抱着一截枯枝。

      我沾着枕头就要昏睡过去,察觉到沈苍璧的异样仍逼着自己强打精神:“怎么了?”

      “没事,你睡吧。”

      此后的事情,我再无知觉。

      如果当时我稍微浅眠一些的话,就会知道沈苍璧是如何挣脱我的双臂束缚,从床上翻身而下、将自己摔在地上的。他没有拐杖站立不起,只好拖着双腿爬一步歇一下,到房间桌子前捞了板凳,推去房门外摆好。

      沈苍璧知我没做好逃难路上的准备安排,只得亲自去做,却不想狼狈地坐在地上与人讲话,搬条凳子来坐、祈冀可以显得没那么无用。努力了小半个时辰最终把自己放在板凳上坐稳当。沈苍璧最后一步是整理好凌乱衣衫、掸去衣角的灰尘,出声唤来小店女掌柜,要她准备日常物件、席子被褥、干粮药品如此这般。

      末了,沈苍璧还不忘要了可放在马车上使用的小火炉、熬药砂锅一个、煤炭若干——不吃药的结果只会是病重,他无法不考虑照顾好羸弱易病的身体,他必须要尽快康复,不给人添麻烦。

      客栈老板娘好心,要送窝坐板凳上摇摇欲坠的沈苍璧回房间。

      沈苍璧马上脱口而出的拒绝在他喉中转了一圈,还是咽了下去。凭他一己之力,爬不爬得回房间真成问题,情形如此不容他骄傲的自尊心为虎作伥,为了心中所爱、接受施舍般的帮助似乎也没什么不可。

      这些事情我

      很久之后的某次,我和沈苍璧一同沐浴净身,沈苍璧斜着身子倚坐在圈椅里帮我擦背。随后轮到我帮他,我盘腿坐在他脚下,小心捞起他的双腿仔细擦洗。彼时沈苍璧身体还好,身子上比我们初识时多长了几斤肉,我还把他的脚当做夹了几根细骨头的面团般捏来捏去,笑说手感再好不过。

      沈苍璧垂眼看我,突然神情严肃同我坦白:“成东,咱们当初逃难出京城的时候,去过一间澡堂。那时候你把我顶在池壁上就自顾自睡了,那科我迟疑过:或许我们不应该在一起,我太麻烦,而你又不懂照料。”

      我惊愕,我以为他从未怀疑过我们两个理应共同终老,却不想当初曾因一件小事,差点扩大成隔阂。

      沈苍璧笑、伸手,示意我拉住——他下身无感,总要用有知觉的部位靠着我、牵着我、揽着我、感觉着我才安心,我们在一起的那么些年,他看到我的第一件事大抵是朝我伸手。我随他意,坐近些,左臂抱了他清凉的瘦腿在怀里,右臂抬高递给他,脑袋就靠在他突出的膝盖骨间。

      沈苍璧双手包住我的手、摩挲:“可是就那一刻这样想……那天早晨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你手抖得拿不住筷子,只抓了馒头狠命往嘴里塞,囫囵个儿吞进肚子……你哪里受过什么罪,吃的那些苦还不都是因为我。”沈苍璧声音开始哽咽,定了一定才继续下去,“夜里你淋雨背我走了那么远,还独自在车外赶了几个时辰的夜路……我却在车厢里躺着,我居然还催你离开。成东……”

      我打断他:“都是过去事了,再说我也有对你不起。”譬如把沈苍璧定在浴池壁上自己却睡过去,还有不小心把沈苍璧淹了。

      沈苍璧抿嘴一笑,柔眼看我,亦不想你推我就论证些什么“不是你的错,这都是命”,又或者捡些情话“遇见你才是幸福”来说。两人在一起很久之后,很多事情都是你我心知肚明就好,没必要非得讲得那么明白或是一遍遍强调。为过去是伤痛翻来覆去的悔恨和道歉并不能使得现时的日子更快活,过去的事情我总不爱记得,未来的事情我懒得精细谋划,我只求眼下日子活得开心。

      他懂我,所以“不计较”这点子小默契,我们总是有的。

      用他的话来讲就是:吃过苦的人方知吃苦受罪一点也不浪漫,根本不想让自个儿耽于沉痛不可自拔,诸事随意、跟着成东混日子才真的好玩。当然,沈苍璧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混日子的有趣生活他压根就没有亲身施行过,他总是纵容我去玩去闹,之后独自一个想破脑袋去思忖那些有的没的。

      正如逃难当时,我躺在客栈床上呼呼大睡,沈苍璧拖着病躯找店家吩咐准备日常用度。我睡了几近九个时辰,于子夜时醒来,还大呼吉人自有天相:遇到好心的老板娘帮忙把东西都准备齐全,可以直接上路。殊不知这些都是床上病歪歪昏睡的沈苍璧辛苦爬出房间去安排的。

      我即刻驾车带着沈苍璧离开京畿,虽然夜路难行、半晌也前进不了一里路,可总归聊胜于无,能多走一步、心里便踏实一分。

      沈苍璧仍在发热,我将他背进马车的时候,他的平日里清水般潮湿的眼睛都是干涩涩的。我小心喂了他两杯茶,问他感觉如何,说实话我有过犹豫、想要等到沈苍璧把病养好了才上路,可沈苍璧说他毛病大、没十天半个月看不出成效,等他养好了病、我们的逃离早就晚到六月六去了。

      他说自己多睡会儿就好,要我不用在意他。我服侍他仰面躺好,欲帮他抻直腿,孰料他双腿绵弱却不听话,拉直了还是会蜷蜷地缩回去,膝盖外撇姿势如同仰面的□□。

      我心里嘀咕:是以前都如此、我没有发现这样呢?还是因他病中,腿脚不听使唤?

      没走几里路便是农田场,加之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土垄湿软路难行,拉车的马匹前进也是一脚深一脚浅。我干脆找了平整的空地靠了马车、栓了马,钻进车厢里找沈苍璧。

      一灯如豆,沈苍璧醒着却懒得睁眼,声音喑哑:“路不好走?”

      我如是回答:“地上都是软泥,天黑又看不清楚,今夜看来是走不成了。”手探上他的额头,似乎是不烫了。

      “没关系。”沈苍璧捉住我的手,道,“躺下休息一会儿。”

      我依言躺在沈苍璧旁侧,把沈苍璧的身子揽进怀里抱紧,此后天涯海角、我身边的人都只是他一个,这种感觉即是兴奋又是怅惘。

      沈苍璧问我:“你以后什么打算?想做些什么?”

      “没什么想法。我只会做些生意,今后也只能做这个了。”我轻啄沈苍璧的下巴尖,笑道,“你是个读书人,不会嫌弃我这个商贾吧?”

      沈苍璧不答话,鼻子里呵出的气音表明他在偷笑。

      “你说咱们去哪儿?”我继续啃沈苍璧的下巴,“找一处小城镇住着吧?我做些小生意,你帮我记账顺便练练字……等我攒够了钱,说不定还能为你开一间学堂,你做教书先生。”

      “好。睡吧。”

      “嗯。”

      ……

      一刻钟之后,我捅了捅身边的沈苍璧,问他车厢里嗡嗡的是不是虫子在飞。

      沈苍璧侧耳凝听片刻,道:“春天到了,有虫子不稀奇。”

      我脑壳一炸,从脊背往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沈苍璧,我害怕,你去把虫子拍死。”我顾兰格天不怕地不怕,遇到天皇老子都不怯场,唯一的弱点便是惧怕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昆虫,甚至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地步。

      他略微无奈地把我的脑袋护在怀里,柔声安慰:“别怕。”

      “不成,你去捉虫拍死,我害怕那东西,睡不着。”

      “……”

      “去啊!”我听到虫子煽动翅膀的声音,脑袋也嗡嗡地响,不把他搞死,我的血管一定会爆掉的。

      “它在飞,我可能捉不住它。”

      我哀求:“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沈苍璧,你去捉嘛,求求你!”

      沈苍璧听着嗡嗡声无奈道:“抱歉,成东,我没办法。”他不是不想帮我这个忙,而是身体条件不容许他上蹿下跳帮我捉虫。

      我一脑袋缩紧被子里,团成一团,用棉被作为阻挡飞虫的壁垒。

      “不怕。”沈苍璧轻抚我的脊背作为仅有的安慰,我心里堵得慌,他心里必然比我难过很多。

      我把自己躬进沈苍璧怀里,把被子的四角掖实在,还拉了他的一条腿搭在身上作为防护——仍是那句话聊胜于无,沈苍璧的腿虽然废用,但好歹能给我些许安慰。

      “你是病人,这次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下次去捉虫。”

      “好。”

      “睡吧,别乱动、让虫子进被窝里。”

      “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长夜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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