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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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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所有的目光,明显的、暗隐的,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她的母亲不算美人,她却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一袭淡紫的软袍,纯白的缎带束在如瀑的黑发上,秀眉如黛,长睫若羽,露凝芍药雪凝梅,秋水为神玉为骨。看到她,才知道,原来有一种风华可以令美丽顿然失色,有一种气质可以让容貌黯淡无光。比起她的仙姿玉质,所谓绝色美丽不过是凡世红尘。凤凰纵使艳惊天下,又怎比得上垂云而下的仙子的神韵气质?
与别人不同,吸引手冢的,是佳颜颈上戴着的红水晶冰莹玉月轮
红水晶嵌在月轮中央,上面镶着梅瓣、竹叶、松枝,象征着手冢家家训:高洁、坚韧、正直;外围的金环上雕刻着十几种不同字体的‘平安’二字,寓意佩戴的人平安吉祥;背后,合着手冢家的家徽。
这是手冢家世代相传的宝物。由父亲传给儿子,儿子交给正妻保管,再传给下一代。
他前倾身子,拳头握得死紧。
佳颜顺着手冢冷的骇人的目光往下一看,瞬间明了。
她垂下头,双膝跪地:“手冢佳颜参见皇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小夏子展开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手冢佳颜系皇室血脉,现认祖归宗,封为公主,赐号月泉,钦此!——”
“谢主隆恩!”
“臣等恭喜陛下家人团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晚上,皇帝小设家宴,肱骨重臣皆出席,特别是武将中的青年才俊。
其中,又以越前龙马为首。
皇帝将佳颜介绍给他。
众大臣心中明了,月泉公主尚待字闺中,今天的宴会,也是有意看看有否合适的驸马人选。各种迹象表明,皇帝圣意是越前无疑了。
越前烦躁不堪,但碍着皇帝在场,只能硬生生地压抑着。
佳颜看出皇帝的意思,也看出了越前的不情愿。
她微微一笑,专注于乐曲,并不看越前一眼。
因为手冢厌恶莺歌燕舞,因而皇家宴会,多以编钟、古琴伴奏。
手冢端坐上位,冷清的气质将他与周遭隔绝开来,仿佛他是超越于世人之上的、俯瞰众生的存在。
今天的乐曲是从燕乐改编来的《清谷》,然而手冢脑子里萦绕着的,却是不二月下所奏的《桐花》。
不二,不二。
手冢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有深情,亦有疑惑。
他不是禁宫里的金丝雀,他就带他出门,斩奸除恶。
他仁慈善良,他便依他饶恕了一干人。
他说要他善待佳颜,他就善待她。
他说要温柔,他就对他温柔。
但他为什么还要拒绝他?
他不能够明白他的心。
手冢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的灯光一点。
是了,是因为他们的身份。
但这都不是问题呀,只要他抱着和自己同样的心思,自己会处理好一切的不是吗?
所以终究,他还是一点都未曾动心吗?
琴师的脸庞,慢慢地与不二重叠。
说起来不二的病也拖得太久了。手冢不再接受所谓旅途劳顿的理由,让冬青仔细查了不二的饮食、度用,是否有人对不二下毒。
却没有任何结果。
不二现在睡的时间越来越久,就算醒了,人也昏昏沉沉。
手冢拧眉,骤然觉得乐曲中透出幽深的悲怆。
“真田。”
“臣在。”
“宸元殿有事务。你替朕主持宴会。”
“微臣遵旨。”
手冢便站起身,小夏子传谕道:“皇上起驾!——”
众臣离座,跪送皇帝。
手冢独自去了绚霞堂。
黑漆漆的屋子里,只能听见不二的呼吸声。
手冢的眉头皱得更紧,不二的呼吸虽均匀,却比平常人要微弱、缓和许多,甚至出现断断续续。
定要查清缘由。
打定主意,他便在桌边坐下,一夜无眠。
与此同时,真田结束了宴会,借口说皇帝有事召见,让幸村乘轿先回。他拖着断腿七拐八绕,进入御花园,见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越前龙马。
越前今晚本就该在皇宫内当值,因而支开了侍卫,让他和真田可以单独谈话不被打扰。
手握佩剑,越前迎上真田:“丞相。”
真田道:“将军。”
“丞相知道的,我历来粗野惯了,不喜欢卖关子,想必丞相不会怪罪。”
真田道:“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丞相,”越前左边唇角挑起,一笑:“那紫颯人参,对幸村大人的身体,可有帮助吗?”
“嗯。”
“呵呵,太好了。我那里还有几支,过几天,就让人亲自送到丞相府上。”
真田没有说话。
越前道:“丞相不必担心,人参是我当初行军时从山民手中按价购得,来路清白。这事凡我的副将都是知道的。”
“你希望我做什么?”
“丞相总是这样问,我没有要你做什么啊,那人参放久了会朽烂,岂不可惜?正巧幸村大人能用得上,我没理由不帮助你啊。”
真田沉默不语。
越前知道谈话可以结束了,他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巡逻,就不能送丞相了。”
真田便拱手道:“将军好走。”
越前仍去带队巡视宫宇,留下原地沉思的真田。
一边巡视,一边揉着自己的脸,一边忿忿地咕哝着。
笑得脸都僵硬了,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保持一天十二个时辰笑容不变的。
希望桃城献上的计策有用。
还有今日皇帝的暗示,他才不会娶什么劳什子公主!回去一定要和桃城商量对策,早日解决这件事情。
第二天朝堂上,众臣发现皇帝的精神很差。
手冢揉着眉心,感觉异常倦怠。
朝后,太医来看过了,说是劳累过度,须静养。
手冢眼中不寻常的寒光一闪,他遣走太医,叫人请来了白石。
原来在瘟疫成功控制之后,手冢便要重赏白石。但白石辞官不受,拒礼不接,只说想借阅宫中的医典来研究,手冢自然应允。白石于是捡了皇城内远离正殿的偏宇居住,成天泡在藏书阁里。
仔细号了脉,又看了太医开的方子,白石半晌不语。
手冢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白石又给他号了一次脉,神色凝重的说:“恐怕应了皇上的话。”
手冢道:“是什么毒?”
白石想了想:“神思疲倦,精气渐失,是伤脑损元的药,草民愚见,能造成这样症状的毒药也太多了。要能知道究竟是什么毒药,或是如何下的毒,才能确诊,从而制作解药。”
手冢道:“辛苦先生了。不知能否根除?”
“目前还不好说。但皇上才刚接触,应该无甚大碍。”
“朕已明白。小夏子。”
“奴才在。”
“送先生。”
“是。”小夏子道:“白石先生,这边请。”
白石行了礼,拿着药箱走了。
手冢躺在床上,将不二病前病后的事情从头想了一遍,渐渐地,一个想法,浮出了水面。
难道……
听说皇帝病了,佳颜做了清淡餐点,拿着食盒来到了宸元殿。
刚好和白石遇见。
白石整日里不理前朝,并不知道这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就是月泉公主,但见她拎着食盒,以为是皇帝的贴身宫女,便道:“皇上服药期间,要忌辛辣酸冷,要进补,也不可太过。”
佳颜先是一愣,然后一笑:“谨遵吩咐。”
白石点点头,自顾自地走了。佳颜扣了门,小夏子行礼道:“月泉殿下,皇上刚睡下,恐怕这会不能见殿下了。”
白石回过头,殿下?!
佳颜略带失落地笑笑:“嗯,那公公不必告诉皇兄我来过了。”顿了顿:“只是,请公公将这个交给御膳房,晚上可以拿给皇兄加菜。”把手中的食盒递上。
小夏子点头接过,弯腰屈膝:“殿下费心了,奴才一定办好。”
佳颜亦点头回礼,转身走了。
没有几步,看见白石还站在那里。
忍不住过去道:“大人还没走?”
白石稍显尴尬:“公主殿下。”
佳颜轻笑:“大人不必多礼。”
“在下白石藏之介,不过一介草民。”
“圣手仁医?佳颜早就听过先生的名号了,悬壶济世,想不到这般年轻。”
白石爽朗一笑:“神医可不都是白头发长胡须啊。”
佳颜不好意思地笑了:“先生说的是。先生这要去哪里?”
“去藏书阁。”
“听说藏书阁里有很多名画珍宝,佳颜也想去看看。”
“那就请恕草民斗胆了,殿下请。”做了一个引见的手势。
“多谢先生。”说毕跟着白石去了藏书阁。
不二仍然不知人事地睡着。
一个黑影窜进屋里,在静静的空间里宛如尘埃落定般悄无声息。
他凑近不二床边嗅了嗅味道,然后走到桌旁,揭开了香案,将盖子打开。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白色纸包,轻轻地将其中的白色粉末倒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等待了一会,直到香炉中有他想要的味道溢出。
他点足掠了出去,却被一个锋利的剑刃逼住了脚步。
名震天下的摄日,距离他的喉咙,不过半寸。
秋白从不二的床下出来,将疲惫不堪、勉力支撑的不二扶起。
小夏子也进了屋子,点上灯。
手冢将黑衣人逼进屋,他身后的白石走上前,检验香炉里的东西。
“皇上,是罂蒲草炼制的霖铃香,和梨香很像,不同的是,长期熏染会让人精神麻痹,失去意识,神情恍惚,最终癫狂致死。”说完急忙去看不二。
手冢冷冷道:“秋白,你带他们去宸元殿。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秋白低低地答了一个是,抱着不二,和白石一块出去了。
临走时,他担心地看了看小夏子。
“冬青,还有话说吗?”
黑衣人跪下,扯下了自己的蒙面的黑巾。
‘噗……’剑尖从第五根肋骨下狠狠地刺入!
“说。”
冬青忍着剧痛。
手冢再次举剑,这一回,是肋下的软骨。
冬青还是沉默不语。
手冢挑眉,收了剑,伸出手——
小夏子知道手冢的剑只用来杀人,但是手冢还有很多手段让人生不如死,他惊恐地发出一声尖叫:“不!”发疯一般扑了过来:“主上,不要!求求您!求求您不要!”
手冢不去理会,扬起手,向着小夏子的面门。
冬青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掌,随即吐了一大口血,倒在小夏子怀中。小夏子泪眼婆娑地接住他。
手冢仍没有停止的意思,他向前一步,冬青沉重地喘息着:“主上,请、请您饶了……”
“哼,可笑。”
“主上!都是我指使冬青的,是我告诉他不二公子的事情,是我!都是逼他的!因为、因为、……我担心主上被不二公子迷惑,会耽误主上的千秋伟业,他会让主上成为天下人耻笑的对象!主上!您放了冬青!求求您!”
“不!主上,夏儿他什么都没有做!全是我干的!”
手冢还没说话,小夏子突然对着门推开冬青:“你闭嘴!谁要你假惺惺?我做的事情,我自己会承担,你以为你是谁?冬青我告诉你,我不会令你的情的!你滚!你给我滚!
“夏儿……”
“你们……”手冢挤出一句,接着平静道:“很好。”
小夏子面如死灰,瑟瑟发抖。冬青跪着爬到手冢脚边:“主上,我们跟着您这么多年,我们的心里只希望主上能够一统天下。可是主上,不二周助是您的阻碍啊!杀了他,才能永绝后患!”
手冢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小屋里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手冢坐着,一阵恍惚,突然之间,他好像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
“我从没想过,会是你,冬青。怪不得食物度用全都没问题,你知道他喜欢点梨香助睡,便利用这个,制作霖铃香来害他。烧尽的香灰处理后找不出问题,我倒忘了,你是用毒的高手。”手冢的语气里透着疲惫,待了一会,他慢慢道:“你背叛了我。”
冬青高大的身子一颤。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主上带他从利州回来。”
“是了,那时他的身体就不好了。”手冢冰冰凉凉的眼眸一笑:“还记得你的誓言吗?”
“记得。”冬青垂着头。
“好,践行诺言,然后,带着他,给我滚。”手冢说完,收起宝剑,走了出去。
外面,是最深沉的黑暗。
屋里安安静静的。
之后,爆发出一阵哭号。
天,终于亮了。
不二睁开眼睛,一入眼帘的,是白石的笑容和秋白愁容满布的脸庞。
“可算是醒了。”白石放松地说:“都睡了五天了。我们都以为你要睡过这一年去了。别担心,解药配出来了,再吃一段时间,精神就会恢复的。”
“多谢。”不二撑起来点头道。
白石忙按住他,替他盖好被子:“呵呵,精市的朋友么,不必客气。”
不二报以一笑。
连日里照顾不二,白石也很劳累了,他再嘱咐了秋白一会,打算回自己的住处休息一下。
白石刚走没多久,手冢便来了。
秋白识趣地退下。
“好些了吗?”
“嗯。”
不二看着手冢常年冷峻的脸上写满了疲倦,心中也不免难过。
“抱歉,我……”想起那天他跑来找自己,告诉自己捉住凶手的计划时,自己的不以为然——他知道凶手是手冢的人,姐姐做的梨香别人再怎么模仿也不可能骗过他。
手冢国光要杀他,这样的认知本来是意料之中的,然而真的发生时,却仍然带着酸楚。
他默默地任冬青来去自由,也有就此解脱的意思。
新皇与旧帝,免不了的结局。
“没什么,人之常情。”手冢反倒笑了,想起那天自己质问他‘你不相信我?’然后摔门而去,觉得愚蠢透了。
自己过命的兄弟,不也背叛了自己么?
不二不忍看见他的笑。
“不二。”
“嗯?”他抬起头望着手冢。
……可以,试着相信我吗?……
“今年,一起守岁吧。”手冢的声音恢复了波澜不惊。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