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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白鸽坠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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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白鸽坠落
骆韫东永远都是个追逐不到的谜,对谢云莳来说。
世界颠倒的那刻,谢云莳透过破碎的机舱、飞舞的火焰,看到了清澈透明的天空。死神对他张开了怀抱,他思索自己不足三十年的人生,评估自己生命的价值,没有什么不甘和遗憾。也许,除了对骆韫东的盲目迷恋吧……
我明明已经决定放弃你了啊,为什么还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你难过呢?
要是能和雁生多说一分钟的话,该多好啊……
“既然是Isabel的请求,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你们了。”
站在谢氏双胞胎面前的,是高挑英俊的中国男子。Isabel只告诉他们对方是外形不错内心黑暗的魔鬼,初见时骆韫东的冷淡态度更是进一步验证了她的说词。骆家在八十年代来到美国,是那一股华人移民潮中难得的成功人士。骆妈妈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苗族美女,骆韫东像她,又继承了父亲的身高和轮廓,完美的外形直接令Isabel对他一见倾心,甚至未婚生子。
“虽然凶了一点,应该是个好人吧?”
当晚,住在骆家二楼的房间,谢氏双胞胎对愁云密布的未来展开了讨论。与天性宽厚柔软的哥哥不同,谢雨萩总是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
“你怎么这么乐观啊?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对我们好。”
“他不是还收养了别人的小孩?”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对他来说才是突然出现的累赘啊!”
斥责了哥哥的天真,谢雨萩气鼓鼓地用鸭绒被蒙起头。谢云莳不想再惹毛他,悄悄缩进被里,开始回想骆韫东的模样。白色的衬衫,是不是有灰色竖纹?长裤是灰色的。非常修长的腿,手臂露出来的部分显得很有力,看他那么轻松地抱起那个叫做司的孩子……头发不是真正的黑,带一点点茶色。虹膜像是棕色。鼻梁很高很直,眉毛有点像留在中国的父亲。他笑起来的时候,完全不显得冷漠。说话的声音就像丝绒一样,又很醇厚。
骆韫东。要叫他骆先生才对吧。什么时候能像Isabel那样,叫他Vic呢?羞涩地设想着叫他的英文名昵称的感觉,谢云莳慢慢睡着了。梦里似乎也出现了骆韫东的脸。
“喜欢的食物?”
“炸酱面。”
“喜欢的颜色?”
“红色。”
“喜欢的歌手?”
“唔……林忆莲?”
“啊?那是谁啊?”对着笔记本做记录的骆雁生拧起了眉头,一脸不解。谢云莳脱力不已,垮下肩膀,笑了笑。
“算啦,你不认识。不过,雁生,这种互相了解的方式很可笑,能换个办法吗?”
“我觉得这是最快捷最准确的办法啊。”
“如果在中国,你做的事情,就叫查户口。”坐在飘窗窗台上看书的谢雨萩讽刺道。骆雁生没有听懂,正想追问什么是查户口,骆韫东抱着长亭走了进来。
“真的查户口的话,雁生就该问你们全家上下三代的姓名和籍贯了。”
“啊,长亭~”
骆韫东将长亭放到地上后,谢云莳立刻将他招呼到身边,让他看自己画的素描。他本来就喜欢小孩子,可爱到极点的长亭令谢云莳母性勃发,总是找机会逗他。五岁的长亭只会说日语,他们之间根本无法交流,却还是有问有答欢声笑语,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
“叫哥哥好吗,长亭?”谢云莳捏捏软软的脸颊,语气甜蜜地哄劝。长亭不明白,扁着嘴去看骆韫东。蹲下来,骆韫东用日语对他解释了一番,长亭这才笑逐颜开,转过头对谢云莳喊道:
“尼~桑!”
哈哈哈哈!骆雁生立刻笑得从椅子上跌了下去,谢雨萩也用书本盖住脸,肩膀不停抽动。看了看脸色怃然的谢云莳,骆韫东忍俊不禁,安慰道:
“等他会讲中文吧!小孩子学得很快的,教他一两次就懂了。”
“那我就教长亭说中文啦?”
“可以。不过要循序渐进,我怕中英文混在一起他会搞不清楚。”
放任长亭顽皮拉扯自己的头发,骆韫东爽快地答应,笑容明朗。听到长亭细声细气地用日语喊“爸爸”,骆韫东立刻应了一声,和长亭说起日语来。对着长亭讲话的时候,无论使用哪一种语言,骆韫东的声音都轻柔顺滑得如同丝绸,从来不会大声吼,像是怕语言的利刃会伤到长亭,又像是小心翼翼地长亭置于自己的保护圈内,遮蔽在羽翼之下。在骆韫东的身上,谢云莳看到了从未见识过的、只属于男人的最大限度的温柔。只可惜,这种温柔是有指向性的。
转搭公车来到市中心的写字楼,谢云莳按照谷歌地图给出的路线确认了骆韫东所说的雕塑和喷泉的位置,找到东南角的大厦。这就是骆韫东上班的地方啊。忐忑不安地仰望片刻,谢云莳走进了金灿灿的建筑物,到前台报上骆韫东的名字。没过几分钟,骆韫东从大厅另一侧的电梯出现,对谢云莳招了招手,右手插在西装裤兜中走向他。
“骆先生,对不起在你上班的时候来找你……”
“没关系。要签的同意书呢?”
学校组织的野营需要监护人签字同意,谢雨萩要参加社团活动,谢云莳便拿了两份过来,让骆韫东签字。签完后,将同意书折叠起来收进书包,谢云莳偷偷瞧着骆韫东那修长的手指盖上笔帽、无意识地将签字笔转了一圈的动作,被手指的漂亮程度迷住,赶紧慌张地低下头道谢:
“谢谢。那我回学校了。”
“好……哦,不,你等等。”
做了个手势示意谢云莳等着,骆韫东拿出手机走到一边去,打了个电话。挂断电话,骆韫东皱皱眉,突然对谢云莳招了招手,勾勾手指示意他过去。像被魔法牵引一样,谢云莳飞快地跑到他的面前,仰望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眸。
“反正你已经向学校请了假,早回晚回也都一样吧!”自说自话似的,骆韫东拍拍谢云莳的肩膀,“那就陪我去个地方,然后晚上一起吃饭。”
谢云莳紧张起来。“要去哪里?”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放松些。参加一个婚礼。”抬起手腕看着表,他显得有些急躁,“Maggie怎么还没把长亭带来?”
“长亭也去婚礼吗?学校……”
“结婚的是骆家的亲戚,长亭是该出席。反正他在学校也不开心,出来玩就是了。”
好宽松的家长。谢云莳想起亲生父亲,如果双胞胎胆敢逃课,会被他用藤条追着打的。虽然所有的教育文化中都认为对待孩子必须严格,骆韫东却表现得漫不经心。骆雁生的成绩好坏与否他几乎不怎么过问,一句“自己掂量着办”就打发了骆雁生。但是,在家庭文化、体育锻炼方面他倒是抓得很紧,经常在饭桌上对孩子灌输被谢雨萩称为“迂腐说教”的中国传统家庭观和人生观。每次看到这位西洋做派的英俊男士握着刀叉谆谆教诲“兄友弟恭,长幼有序”的时候,谢云莳总是忍不住要窃笑。
十分钟后,长亭被送来了。骆韫东立刻左右手各拎一个,奔向附近的男装店。七岁的长亭不喜欢这种地方,在皮沙发上动来动去,谢云莳只好不停哄他。花了五分钟,骆韫东换好正装走出来,谢云莳顿时忘记了长亭还在闹别扭,只能呆呆地望着男人在镜中的身影。面无表情地打着领结,骆韫东将头发理了理。黑白礼服得体地包裹着他,完美得像一柄利剑。
“云莳,你也去换。已经挑好了。长亭交给我。”
不容辩驳地下达了命令,骆韫东将怏怏不乐的长亭拉进换衣间去。谢云莳换上了礼服,却不会打领结,只好走出来对着镜子回忆骆韫东的手法,试图弄得像样点。听到帘子掀动,他回头去望,骆韫东拎着穿了蓝色燕尾服的小家伙站到了镜子前面。接过店员递来的银色发卡,骆韫东站到长亭背后,拉起及肩黑发的两端,用发卡拢住。他的手法非常细致。长亭看着镜中的自己,将形状精致的嘴巴大大地咧开,露出一口小白牙,眼睛笑弯了。
“爸爸,海豚是蓝色的!”
“是是,所以给你挑了蓝色啊,宝贝。”
放下开心地蹦跳的长亭,骆韫东走过来,扳着谢云莳,让他转身:“别动。”
这样说着,他的手指无意地擦过了谢云莳的下颌,将衣领拉起,飞快地打着领结,调整位置,放下衬衫衣领。那双手灵巧地擦过谢云莳的双肩,将肩线抚平,又拍了拍。
“很好。打起精神来!宝贝,我们走了,不要再给店员小姐添麻烦了好吗?”
他推了谢云莳一下,又去拉起长亭的手。香水的味道还残留在谢云莳的身边,温暖的触感将散未散;跟在骆韫东身后,谢云莳偷偷将他碰过的衣领拉起来,再一次深深地闻了闻氛围深沉、神秘,仿佛能令他就此醉倒的香气。
一个小时后,在距离婚礼举行的酒店三百米开外的地方,余惊未平的谢云莳跟在骆韫东身后走着,骆韫东抱着长亭,还在哈哈大笑。长亭以黑漆漆的大眼睛静静望着格外开心的男人,双手抱着他的脖颈,骆韫东则对着他们两个说道:
“如何?不愧是我们骆家的人,厉害吧?”
“再怎么说,婚礼上落跑,也太……”
谢云莳弱弱地嘀咕着。就在二十分钟前,他亲眼看见了新娘和突然冲进会场的不明身份男子携手逃婚的现场,还以为自己在看《毕业生》。身着繁琐白色礼服的新娘瞬间爆发的行动力吓倒了所有人,直到那两人飞一般消失了踪影,新郎才惊恐万分地大叫起来。那时,骆韫东已经开始折起修长的身体无声大笑了,随后他维持着这样的状态离开了会场;对谢云莳来说,应当是第一次看到骆韫东这样的笑法。
“长亭,你的妈妈也是这样的女人,可要记住了。你千万不要像她,否则我会很麻烦的。听明白了没,宝贝?”
“没有。”长亭摇摇头,诚实地回答,扁了扁嘴。谢云莳仰望着高个子男人,问道:
“骆先生,你不喜欢婚礼吗?如果我的问题太冒昧了,我道歉。”
“哦,不,不必道歉。我是不太喜欢。觉得很可笑。”
“为什么?”谢云莳像从哪里借来了勇气一样穷追猛打。
“整个仪式都可笑。一本正经的服装、鲜花,流程,完全像演戏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交换誓言的行为也一样。我不认为誓言是需要说出来给别人听的,就像没有自信的表现。而且,作为一个参加者,很占用我的时间,又没有什么收获,非常无聊。”
谢云莳只好点了点头。尽管他和骆韫东的看法不同,但没必要说出来。说出来也只会被当做幼稚的言论,还是不要丢脸了。低下头看了谢云莳一眼,骆韫东停下来,在被夕阳照耀的林荫道上四处望着,向前方的老式风情建筑一扬下巴。
“吃印度菜吗?”
“啊……好,好的。”
“那就去吧。长亭喜欢这种味道奇怪的东西,你要是不喜欢,吃完后我们可以去找一点正常的东西来吃,或者去喝点什么。啊,你还没成年,抱歉。”
“没关系,骆先生。”谢云莳急忙摇头,踩着枫叶赶上骆韫东。放下长亭让他自己奔向餐馆,骆韫东侧过脸来,对谢云莳露出恰到好处的美丽微笑。
“都认识这么久了,叫我Vic吧。”
谢云莳与骆韫东一直相处得很好,两人间爆发的第一次真正争吵,是为了长亭该不该去学校的问题。当时,谢云莳刚刚开始工作,不再每周来骆家,告诉他这件事的是骆雁生。此前,谢云莳对骆韫东不停地带着长亭去做各种检查的事情颇有微词,认为这样会对长亭的心理造成不好的影响,听说骆韫东决定让长亭休学之后,他激烈地责备了这位监护人。
“你倒是告诉我一个理由啊!”再也无法忍受,谢云莳将饼干模具往桌上一扔,转过身对骆韫东嚷道,“拿检查报告出来!长亭的哪里让他不能适应学校生活了?”
“很多方面。长亭不喜欢学校,对上学有抗拒心理,无法适应学校的人际关系,你不知道吗?”
“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通过家长和医生的努力,完全可以克服掉。”
“事实是长亭克服不了。”骆韫东抱着手臂靠在墙边,冷冷淡淡的,“长亭是我的孩子,我比你了解他。与其强迫他继续在学校受苦,不如在家接受教育。”
“你认为这样对他更好是吗?好,反正你从来都不听别人的意见,你随意吧。”
愤然丢下未做完的饼干,谢云莳恼火地解着围裙的带子,因为热血冲脑,他反而将带子打了个死结。眺望云莳和解不开的围裙带子作斗争、满脸通红的模样,骆韫东靠在原地,觉得很好笑似的,一脸坏笑。直到气疯了的谢云莳转身去找剪刀打算剪断它,骆韫东才走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从接触的地方传来的热量让谢云莳手一软,剪刀落在了地上。
“如果带子断了,我会被Maggie责备。”温和甜蜜的男低音在头顶说道。谢云莳咬住了嘴唇,双手在背后用力拉扯着围裙带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和它生气还是和自己生气。骆韫东轻声说了一句“这样不行”,将谢云莳转过去,拉开他的手,解起带子来。
“我不该对你大喊大叫。”脱下围裙拿在手上,谢云莳低着头说道,“你的判断才是对长亭最好的,我心里明白。我只是担心长亭……”
“当然了。我知道你怕长亭会继续自闭,怕他的幻想癖会更严重。我可以保证,这些都会好的。从下周开始我会按时带长亭去看心理医生,我想,给他一个放松的环境可能是最好的治疗方式。我不是那么不讲理的男人,云莳。”
“我知道……”脸上的热度还没有退去,谢云莳察觉到和他之间的距离太近,呼吸都急促起来,头脑却异常地清醒,“虽然我知道的不多。我也不够了解你,但我至少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你对我和雨萩真的是很好,不要拿什么费用之类的话来搪塞我,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那些钱。我不会再继续被你蒙骗了,Vic。我想,这样的你值得我爱这么久,我不后悔。”
“天啊,我究竟听到了什么。”
三秒钟以后,骆韫东盛大地感叹了出来。谢云莳这次连耳根都红透了,把围裙团成一团,转身向外走去。骆韫东抓住了他,硬是将谢云莳拉回长餐桌。
“你难道要丢下这一桌子面粉、糖和黄油让我处理吗?拜托你对它们负起责任来。”
“处理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吧?会比处理快要到期的武器更难吗?”
“那不一样。云莳,我应该不会爱你,但我很喜欢你。说得明白些,”骆韫东偏过头去,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两种人。一种是我决定会深爱一生的人,另一种是保质期内的爱情游戏。我只爱这两种人。云莳,你不会是任何一种,我也不希望你变成其中的哪一种。我希望的是,你和我一直是家人,朋友,我离世的时候你能在送葬的队列中。我希望我的一生都和你分享,以爱情之外的形式。……拜托,不要用这个丢我!……先把饼干烤好可以吗?只有这件事我可以听你差遣。拿出烤焦的饼干给雁生和长亭会让我丢尽面子的。”
你杀戮,我拯救。我会以我的方式替你赎罪。不论你是否认为自己有罪。
辞去第一份工作,加入跨国医学救援组织时,谢云莳写了一封E-mail给深爱的男人。为了辞职的事情,他们之间爆发了第二次大规模的争吵。骆韫东认为离开那家国际知名的制药公司纯粹是疯了,怒斥谢云莳过分理想主义化,头脑发热。谢云莳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当时被骂得抬不起头,回到住处后才能冷静下来,整理思路,给骆韫东写信。
他搜索着词句,希望自己的信件看起来像是来自朋友和被监护人,而非因爱生恨的谢云莳。谢云莳不是因为得不到他的爱才蓄意反叛的。因此,这封邮件写了删删了写,发送出去时,已经是深夜。
Vic,每个人爱人的方式都不同,你怎么会懂我是以怎样的心爱着你的呢?在西雅图的红砖房之外,你所做的工作,如果被雁生和长亭知道的话,他们会怎样看你,你明白吗?当你为了公司的利益将武装直升机和冲锋枪列成表格推销给战火连天的国家,让那些没有明天的人互相残杀时,你已经不再是我爱的骆韫东了。但是,我无法抛弃对你的爱,所以我决定用自己的手为你洗清罪恶,哪怕你不会领我的情,只会认为我幼稚无聊,我也不会停止。
发送了电邮之后,谢云莳收拾行装,去了非洲。他刚刚停留了不到一周,那个国家就爆发了内战,组织的同事们撑到不能再撑的时候才集体撤出。回到美国,他的电话答录机里满是留言,除了长亭和雁生哭哭啼啼的声音之外,还有骆韫东的冷硬命令。
如果回国,马上来我家!
那天晚上,谢云莳和骆韫东深谈到凌晨,虽然最后依旧无法协调两个人的思想,至少做到了互相原谅。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清晨即将来临,骆韫东拥抱了云莳,说道:
我不想让你死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这样的事情,不能再次发生在我身上了。
依然不是爱情。与爱情相接近的颜色,却永远都无法跨出那关键性的一步,添上那一笔圆熟的色彩,完成谢云莳唯一的奢望。那是因为他的心中另有所爱。谢云莳吞下了这个苦涩的事实,在骆韫东的肩头流尽了能为他流的所有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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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国内带来的卡带都已经磨损了,想要听的时候才发现时间带走了曾经令他流泪的声音。即便如此,谢云莳还是塞着耳机,一遍遍地听林忆莲的精选集。他忆起初中时代,在金黄的落叶中行走,打扫完校舍与同学交换卡片,在麦当劳和同桌一起做作业,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买冰棍坐在红色城墙下咔嚓咔嚓地嚼。现在他一个人生活在大洋彼岸,回忆都成了奢侈品,唯一称得上依靠的,只有骆韫东。
那么,我不为他而活,还能为了谁呢?
把脸埋在枕头里,发出悲哀的呜咽,谢云莳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骆韫东不会为他心痛和感动,无论做到什么地步,谢云莳也得不到回报。如果是别人,可能会选择更简单的爱情形式,或者干脆放弃,但谢云莳就是谢云莳。宽容、真诚,有些傻,不会骗人的谢云莳。
骆雁生爱上的也是这个死心眼的谢云莳。被他戳穿对骆韫东的感情然后果断告白的时候,谢云莳硬生生在咖啡厅摔碎了一套杯碟。埋头手忙脚乱地擦着泼在身上的咖啡,他不知道该怎样拒绝骆雁生,只好借此躲避,一派丢脸的混乱。执着的骆雁生开始插入父亲和谢云莳之间,以十八岁的疯狂劲头对谢云莳围追堵截。长亭冷静地旁观着这段三角关系,在适当的时候拨动天平,让他们不至于一路滑向不见底的深渊。
“我认为,哥哥你的所作所为已经接近跟踪狂了,以上。”
旁听完毕谢云莳和骆雁生的对话,长亭离开角落,去接了一杯冷水来喝。这时,争论不休的两个人才发现长亭的存在,顿时方寸大乱。
“长……长亭!?”
“我已经听了二十分钟了,你们吵得太热烈,我不好意思打扰。现在可以让我喝水吗?”
显然是刚刚去练过剑道,长亭的脸颊还红红的,连着喝了两杯水。谢云莳重新拾起作为长辈的自信,对他说道:“不要喝得这么急。”
“嗯。”打开冰箱,找到骆韫东离家前往叙利亚之前买来哄他的月饼,长亭坐下来,悠闲地咬了一口,“好吃。不知道Vic会不会带土产回来……啊,叙利亚的土产,现在也只有子弹和炮弹碎片了。”
“……”
“其实我比较害怕他在边境大发善心捡一个中东美女回来。”百无聊赖地吐槽了骆韫东,长亭咬着月饼,望向他们两个,“说实话,云莳,你喜欢Vic真是浪费生命。哥哥可能没有注意过,你太粗枝大叶了……Vic有太多的桃色关系,绝对是哪里不太对头。我每天在家里接到的电话,都是没有听说过的先生和小姐来邀约Vic的。云莳,我盼着你能继续和我们一起生活,但是选择Vic的话就没有希望了。还是雁生比较好。”
“长亭,我和雁生……”
“嗯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啦。年龄差异算什么嘛,Vic还不是和二十岁的小姐们眉来眼去的。你看看雁生,”叼着半块月饼,长亭走到哥哥身边,用力拍打他的肩膀,举止如同波斯奴隶市场的人贩子,“身高多棒!帅!这副混血儿外表很受欢迎的!特别忠诚,绝不花心,而且会把钱都交给你管!……你们刚才说的问题我想过了,与其吵来吵去,不如试试约会?不合适就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长亭的说辞莫名地有说服力。谢云莳也觉得总是吵解决不了问题,不如用实际行动让骆雁生认识到两人不合适,早日死心,便答应了约会。长亭作为监督官亦步亦趋,跟着他们去电影院、喝咖啡、坐摩天轮,上太空针塔牵手,在浮桥上上演求爱大戏,去爬雪山增进感情。当长亭判断出再也不需要自己陪同时,谢云莳本来坚决的拒绝态度已经开始松动了。没有人能抵抗骆雁生的真挚和纯情的。
“我想,差不多是时候该放弃你了。”
骆韫东摆弄着放在书桌抽屉里的那把柯尔特左轮手枪,上油擦拭,熟练地装填子弹,头也不抬。闻言,他的手停滞了,带着惊讶的表情抬起头来望着谢云莳。
“你总是让我惊讶,云莳。”
“对不起。有人告诉我,我也有权利为自己的幸福自私一次。”
“听起来……像是长亭会说的话。”
“我也这么想。虽然告诉我的人是雁生。”
“哦,那肯定是长亭对他灌输的。”无奈地嘀咕着,他把手枪塞进抽屉,关好上锁,起身走到谢云莳面前,靠着书桌。他三十七岁了,依旧带着惊艳的光彩,动人之处与谢云莳初见他时别无二致,只是不再高不可攀,不再难以接近。谢云莳微微抬起脸,凝视这张魂牵梦萦的英俊面孔,眨了眨眼,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这是他离开故国后唯一的生存意义。
“别哭。”骆韫东的喉音模糊而温柔,他的手触摸着谢云莳的脸,“我想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我要是能像你这么坚强就好了……”
“你还是不能从过去的故事里走出来吗?”
“不,我已经走出来了。只是又陷进了另一个□□。”
抬起谢云莳的下巴,他覆上了嘴唇。单纯的离别之吻,为了使双方都开始新的旅途所必须的仪式,发生在至爱亲朋之间的、充满祝福的感伤之吻。
只是它发生的时机不对。虽然命运是不可逆的,但对谢云莳而言,这是符合了他的誓言的、悲伤而遗憾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