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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云上岁月 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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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云上岁月
黑暗将他的眼睛蒙住,他只能摸索着,一步步地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前进。不知什么时候,月光照进来了。他的头脑慢慢清醒,在月光的伴随下,走到了发出巨大声响的门口。拉开门,他迷糊着呼唤:
“长亭……?”
“混账东西!”
狠狠的一耳光扇上来,骆雁生险些跌倒。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捂住脸:
“爸爸!?”
“你还知道我是你爸爸?我的长亭呢?”
骆韫东怒吼道。骆雁生用力甩头,这才真的醒来了。站在月光皎洁的门口、气得肩膀上下起伏的,真的是他那位英俊无俦的父亲。不过看起来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打量着父亲的苍白脸色,骆雁生迟疑着提问:
“你受伤了?还是病了?”
“少管!本来就不是为了找你来的!”骆韫东一把推开他,向房间内走去,“长亭呢?司?司!”
“他在卧室……咦?人去哪了?”
“你……”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骆韫东气得话都说不上来,突然折起了身体。骆雁生一头雾水,赶过去扶住父亲即将颓倒的身体。骆韫东借助儿子的搀扶站稳,稍稍顺了口气,抓住骆雁生的手臂,让他痛得小声嚷嚷起来。
“他怎么不在这里?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啊,难道是去海滩?我今天傍晚在那里看到了云莳……”
“云莳?”骆韫东抬起头来,眼睛像烧着的煤块,亮得如同魔鬼。
“长亭说是谢雨萩。”
“……糟了。糟了……马上去找长亭,马上!”
甩开儿子,骆韫东拔腿就跑。骆雁生抓起衣服跟在他身后;跑了几步,骆韫东将手按着右侧腹部,疼得倒吸冷气,却不停止,飞也似的冲下了月亮倒悬的白色山岗。
将一箱子美金砸在睡眼惺忪的私家船主面前时,骆韫东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对方不答应就用枪抵着他的头让他答应——幸而,那箱美金直接买下了一艘小游艇。也许够买两艘。但骆韫东的眼里已经看不到钱了,他硬是拖着失血过多的身体开动游艇,向月色朦朦之中宛如魅影的海岛开去,冲入冰冷的大海。
他是一路流着血从美国来到这里的。虽然在医院进行了简单包扎,刚上飞机就因为动作太大,伤口裂开了。整个飞行过程中他都蜷得如同虾米,很想呼唤空姐给自己一针杜冷丁。为了避免麻烦,骆韫东闭紧嘴巴,拖着开了个洞的身体飞过了大洋,在机场打车来到码头。
只希望赶得及。痛了太久,他已经不是那么痛了。在云上飞行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了恍惚。被匕首刺入的那一瞬间,他清楚地听到了□□破裂的声音,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过去的几十天,他一直在死亡边缘徘徊。被当地武装扣押不是第一次的经验,而被足足扣押一个多月,险些令他精神失常了。倒不是受到了什么折磨——知道他和几位下属的身份,武装分子对他们很客气,只要求交钱赎人,同时要公司拿武器和反地雷车来换。拉锯战产生在美国政府、公司和武装分子三方面,公司倒是想要交钱交物换回珍贵的部门经理和业务员,政府却不肯答应,原因是将武器交给恐怖分子与卖国无异。谈判冗长而乏味,如果不是公司偷偷派人私下与武装分子接触,骆韫东和下属恐怕活不了那么久。
被扣押的同伴换了一拨又一拨,骆韫东还见到了在联合国供职的熟人,一位华裔。联合国派人来带走他们时,这位熟人跑到骆韫东的狭窄牢房,隔着铁栅栏招呼他,问他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需不需要带话给家人。
“Vincent!我们要走了,需要我带什么消息给你的家人吗?”
“你们要走?才关了三天?”
骆韫东放弃了在墙上画棋盘的无聊举动,冲过去抓住铁栅栏,怒道。对方尴尬一笑。
“付钱就完事了啊。他们又不是杀人狂,达到目的当然放人了,这样以后还能继续抓,抓了还能继续换……”
“……”轻轻敲打着铁栅栏,骆韫东将额头抵着冰冷的铁锈,叹息不已。伸手进来笨拙地拍着骆韫东的肩膀,对方安慰道:
“如果你们的身份不是这么敏感,肯定早就走了。出去以后就换个工作吧,为了孩子着想,何苦靠着刀尖上舔血来营生?人生不满百,卖军火,神龟也不寿啊。”
“哇,你的中文真是棒。”
“客气,客气。我得赶紧准备一下了,你没什么要说的?”
“我……”骆韫东想了想长亭。如果被长亭知道自己关在这里,会不会吓哭?也许不会,那孩子总是很镇定。但这么继续失踪下去,也会吓坏长亭。左思右想,他哀愁不已,说道,“那就麻烦你了。我家有个孩子,才十七岁,拜托你告诉他的时候尽量别吓着他。我告诉你我家的电话号码。”
牢狱生活过到第三十天,从外面来了消息。一位性格开朗的狱卒拿了联合国谈判专家捎来的口信,告诉骆韫东:
“观察团的陈让我转告你,他怎么也打不通你家的电话。要不要去你家看一看?”
忘了交电话费?出去玩了?被伊馥接去加州了?骆韫东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但是没有向不好的方向想过。长亭虽然性格古怪,却是一个聪明听话的孩子,从不夜游,也没有坏习惯,更让骆韫东满意的是,几乎没什么朋友。他可忍受不了自己家孩子和那些开着车带着大胸女人到处兜风、彻夜在酒吧蹦跶嗑药的年轻人混在一起。辗转将家里地址和骆伊馥的联络方式交给这位朋友,骆韫东继续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和老鼠、爬虫为伴。
2018年12月初,谈判终于取得进展,双方态度都有所松动,美国政府答应赠送一批枪支弹药,武装分子也决定可以以金钱来代替反地雷车等。当然,从进展到谈拢,还是花了十天左右。骆韫东不知道那位姓陈的熟人又移动去了无法联络的地方,越等越着急,差点真的去夺枪越狱。
12月19日,骆韫东和三位下属获释,被武装分子客气地送到联合国营地,一下车就被来迎接的公司同事眼泛泪花地搂进怀里。搞完了交接,医生为他们做了检查,认为他们精神受创,严重营养不良,坚决反对让他们立刻回国。骆韫东用卫星电话往西雅图打,怎么也打不通。他不知道当时房子被烧了一半,又没有人修理,当地警方还等着他回去调查呢。
尽管所有人都反对他立刻飞行,第二天,骆韫东依然力排众议,搭乘直升机前往海法转机,飞回了美国。一落地,给手机充好电,骆韫东便开始不停地拨打家中座机。打不通,他联络骆伊馥,身在加勒比群岛度假、享受着阳光海浪和美女的骆伊馥却没听到。疲惫不堪地赶回家,隔着半条街,骆韫东看到自家房子一片焦黑,常青藤、葡萄藤都烧没了,面朝街道的这半边简直惨不忍睹。站在凄惨的花园里,骆韫东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长亭,怕长亭出了事,险些落下泪来。巡警开车路过红砖房,看到骆韫东,立刻将他请去警局,骆韫东才知道家中失火了。
“当时在家的……我的养子呢?他怎么样了?”
“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人,骆先生。我们正在找骆长亭,还没有结果。”
骆韫东活了四十年,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过。警局给他的答案是失踪,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件,房子的状况,也该是人为纵火。骆韫东想不起自己得罪过什么会用这种办法来报复的人,长亭也不可能与人结怨。他茫然不已,独自徘徊在西雅图街头,想起联络谢雨萩,是21日晚上的事情了。
“Vic回来了。”
“唔,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哪里?竟然让你这个纵火犯逍遥法外这么久。”
“闭嘴。火不是我放的。”
“好吧,”Zoey举起手来,表示不想与他争论,“那他一直在哪里呢?”
“在小亚细亚那个匪窝国家,被当地武装关了四十多天,刚刚逃出生天。”坐起来,谢雨萩拿起扔在床上的衣服开始穿,平静地说道,“他正在过来,你先躲一躲。”
“躲去哪里?衣柜?”Zoey撑着赤裸的身体,笑道,“扮演被抓的奸夫吗?”
“别白痴了。躲到书房去,看情况行动。我要先套出骆长亭的下落。”
“不为感情所左右,连情人兼监护人也不放过。”凑过去,自背后抱紧谢雨萩吻了他的脸颊,Zoey快乐地感叹着,放开谢雨萩下了床,“真是爱你啊,心肝。”
没有搭理莫名感慨的男人,谢雨萩飞速扣好衬衫,捋了捋头发,走到小保险箱前面,输入密码,取出黑色点45,检查子弹。将手枪拿出去,压在客厅沙发坐垫下面,他站在宽阔空旷、风格简约的客厅,让自己冷静了片刻。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杀死骆韫东。他这样想着,回忆起了这些年来骆韫东对谢云莳和谢雨萩的帮助、爱护,也回忆起了自己对他的复杂感情。他爱骆韫东,尽管爱得不够纯净,也不怎么高尚。
门铃响了。谢雨萩立刻打开门,迎上前,拥抱了骆韫东。他察觉到高挑匀称的身体变得瘦削,竟然感到心痛。骆韫东拍了拍他的肩。
“我很好。放心吧,除了变得有点不喜欢山洞。”
“我一直很担心你。”谢雨萩仰望着他的脸,手指轻轻碰触,“我很想你。”
“对不起。”他笑了笑,气色不太好,眉头忧虑地皱紧,“长亭不在,对吗?”
“长亭怎么可能会来我这里?你知道他讨厌我。”
随着骆韫东进了客厅,谢雨萩前往流理台为他泡茶,回答道。骆韫东重重地叹气,跌坐在沙发里,右手习惯性地捏着鼻梁。
“真要命。这孩子去哪了?房子烧了,他不在里面,如果安全的话,为什么不和我联络?又不是还在和我冷战!”
“怎么,你们的冰期已经结束了?”
将红茶端给他,谢雨萩坐在他的身边,观察着辽远青山一般线条清晰坚毅的侧脸。骆韫东像是想要苦笑,又慢慢变成了一脸苦涩。他出神地瞭望红茶的氤氲热气,嘴角突然浮现了一丝微笑,那是被甜蜜的回忆激发、感到幸福时才会有的微笑。谢雨萩从他的神情变化看出了一些东西,他有不好的预感。骆韫东交握起双手。
“是的。我爱长亭,他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他的一样。我曾经以为是将对长亭父亲的爱转移给了他,现在我知道了,我一直以来都过得有多么浑浑噩噩。长亭是我的□□,我却一直不敢直视他,错过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无论如何,我只要长亭好好的,为了他……”
谢雨萩放在身侧的左手无声地抓紧了沙发布料。他的喉咙发干,半晌才挤出问题:
“那,长亭去哪了?”
“我不知道。也许……最大的可能是去找雁生了。”
“雁生在哪?”
“我刚刚联络了情报所。他们已经找到了雁生,把地址发了邮件给我。”骆韫东吸了口气,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站起来,拿出手机念了一个稍有名气的欧洲岛屿上的地址,“我想我还是要去雁生那里看看。长亭最好是在他身边,这样我会放心些……借电话订个机票好吗?”
“嗯,用就是了。”
骆韫东走到窗边,拿起座机拨号。谢雨萩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异常空虚又异常清醒,愤怒使他的思路更加明晰了。听到骆韫东订完机票,挂了电话,他站起来,问道:
“找到长亭以后……你们要在一起吗?”
“我想是的。我不会再错失一次。”
“那我怎么办呢?Vic,你是不知道我爱你吗?”
“对不起。”骆韫东依然背对着他,声音里没有丝毫动摇,“我的错。”
悄悄地握紧了手枪,谢雨萩走到他的背后,将枪口压在他的腰侧。骆韫东吃惊地转身,想要夺枪;从书房那边突然现身的Zoey吹了一声口哨,挑衅地一扬下巴,将□□指向骆韫东。示意Zoey靠近,谢雨萩撤了枪,不看骆韫东,对金发男人说道:
“Zoey,看住他。别掉以轻心。我会快去快回。”
骆韫东在超级武器公司工作了快要十年,每年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战火纷飞的地区搞推销。他怕的东西,绝对不是子弹和枪炮。到底什么最可怕?是死亡。至爱之人的离去,撕心裂肺的疼痛,爱情随着死亡消逝,他被孤单撇下,面对成堆的、繁花似锦的回忆,被困在里面,无法呼吸,痛得想要追随逝者而去。
闭上眼睛睡了一小会,他感到精力恢复了许多。睁开眼,Zoey在不远处,看似不经意,却一直在紧盯着他。快速评估了Zoey的战力,骆韫东编织了一个简单的逃亡计划。
“年轻人,你介意把那边的头痛药和水杯递给我吗?”
被叫做“年轻人”的Zoey很是不愉快,但一只手扶着额头、苍白虚弱的美男子真的很有吸引力,他便取来了水杯和药片,拿给骆韫东。骆韫东接过来,握着杯底,将杯身向上一抛。尽管Zoey及时反应躲开杯子,却被水泼到了脸上,短暂地闭了闭眼。骆韫东操起沙发靠垫用力抽过去,同时从裤兜里拿出了顶端发射红外线的便携军刀,按下电源。Zoey感到眼睛要瞎了,只能别开头举枪欲射——骆韫东的动作快得堪比专业人士。继续按着红外线,骆韫东弹出刀刃,Zoey扑过来,两人陷入扭打肉搏战。论体力,骆韫东要差一截,但他胜在经验丰富,比Zoey多活了那么几年——
“比我想象的能打啊,老头?”Zoey咬牙切齿地掰着骆韫东的手,脸憋得通红。
“去你大爷的……”
将军刀握在手里,刀刃突出指缝做成指虎,连着给了Zoey几拳后,骆韫东自己的手也鲜血淋漓。他掐着Zoey的脖子,来了句中文国骂,一刀插进Zoey握枪的右手手肘。Zoey在剧痛之下爆发了反击,骆韫东被他按在身下,夺过军刀,在右腹捅了一刀。骆韫东眼前一黑,摸索着抓起先前落地的水杯。算他运气好,水杯就滚落在手边。打了两次,水杯破裂,沾满血的碎片散落在地毯上。艰难地从昏过去的Zoey身下爬出来,骆韫东气喘吁吁,血流了一身,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吐出嘴里的血,他拿起挂在沙发上的风衣,俯视Zoey:
“为了孩子,男人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年轻人。哪怕是不那么合格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