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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在云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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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云间
机身轻微颠簸了一下,将骆韫东从浅眠中惊醒。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确定在右手边沉睡的孩子安然无恙后,放下心来,抬起手腕看表。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小时的飞行时间。调整了坐姿,他伸出手去,把盖在孩子身上的毛毯向上拉了拉,手指轻轻触着柔软的白皙脸颊。他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黑发的小孩子还是醒来了,睁开一双乌黑秀丽的大眼睛。
“叔叔,我们到了吗?”
“还没有。司,觉得渴吗?要不要喝饮料?”
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声以日语发问,口吻极其温柔。叫做司的孩子摇了摇头,手指抓住毛毯,垂下了眼睛。他只有五岁,还不到应该露出这样寂寞无助的表情的年龄。即将成为他的养父的男人对此感到焦急,尽量平抑着自己的心情,抚摸柔顺的黑发。
“司肯定会喜欢西雅图的。我的房子很大,还养了狗,牧羊犬哦。”
“嗯……”
含糊地点着头,司承受着他的爱抚,将目光移向了飞机舷窗之外。那里是一片云海,纯白的云朵因光线和大小的不同表现出绚丽的姿态。他们正飞过一片金色的云群,阴影藏在起伏凹凸中,仿佛海面下畅游的鱼儿。努力地凑近舷窗,司睁大了眼睛,惊叹般眺望这金色的海洋。他已经忘记了刚刚的悲伤,现在呈现在这张可爱的脸庞上的,是纯净的好奇心。这让骆韫东大大地松了口气。
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父母双亡后又要远渡重洋,恐怕会在心上留下巨大的伤痕吧。虽然很想对他说忘记父母,忘记过去的生活,开开心心地重新开始,骆韫东却没有说服他的自信。不仅如此,他甚至无法说服自己。
骆韫东无法忘记宇都宫悦己,也就是宇都宫司的父亲。忘不掉的原因,自然是爱——
“……二,一!喔——!”
伴随着人群发出的尖叫和喧哗,烟火汇演开始了。骆韫东掩住了耳朵,扬起脸来,凝视着在头顶炸开的烟火,这是迎接千禧年来临的烟火,具有特别的意义。近万人的跑马场几乎要沸腾了,他也被感染,不知不觉地咧开嘴笑了起来。烟火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人挤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袖。将掩着耳朵的手放下来,他低头看着堂妹。
“做什么?”
“瑗也来了哦,在出口那里!”因为附近嘈杂,她只能用吼的。
“她刚下飞机吗?又不喜欢赛马,过来做什么啊?”
“想让她的未婚夫看看烟火和赛马啦,笨!”留着短发的女孩瞪了他一眼,“在这里别动,我带他们过来!别动哦!”
将手插在长裤兜里,他百无聊赖地等着。骆家虽然不算豪门大户,也多少有些家底,族亲众多,长房住在香港,每年各分家都要来拜年,今年骆韫东的父母有度假安排,不顾儿子的意愿,硬是将他送来香港履行义务。在美国长大的骆韫东对香港一点都不熟悉,家族的亲戚也不认识几个,他已经预料到接下来这几天会有多无聊了。刚刚对他吼的女孩是长房伯父的女儿骆伊馥,她提到的骆瑗,则是更加遥远的支系的同辈,远到骆韫东都记不清楚隔了几层。由于骆瑗的父母和自家父母有点生意上的往来,他才记住了骆瑗。否则这么远的亲戚谁会认识啊。
看到个头不高的骆伊馥在不远处跳起来对他招手,骆韫东离开了人群,跑了过去。在她身边站着很久不见的骆瑗,与他印象中的温婉典雅相去不远,只是更加成熟了。骆韫东伸出手去,她笑着和远房堂弟握手,考虑到他的粤语不太流利,以英语对他说道:
“没想到今年可以在香港见到你呢!前两年你都没有来。”
“从西雅图飞来很累的,而且……”
“而且你很忙啊,对不对?”骆伊馥促狭地眨眼,“瑗,这个人,做父亲了哦。”
“什么?”骆瑗似乎是惊了个倒仰,眼睛睁得大大的,“韫东才二十二岁,也没有结婚啊!怎么有孩子了?”
“啊哈哈,他十八岁的时候让人家怀了孕,现在对方带着孩子找上门来了喔,超搞笑的~”
“小妹,你能给我留点面子吗?”骆韫东翻了个白眼,裹紧了围巾,对骆瑗说道,“我对你提过她的,Isabel,我的初恋女友。她父母离婚,跟母亲搬去法国之后才发现怀孕,也没有告诉我,竟然生下孩子养大了,现在大学毕业要工作了才通知我孩子的事情。我真的无法理解这个女人!我现在是真正的受害者,谁来替我维权?”
“那孩子怎么办,要结婚吗?还是你来抚养?”
“要丢给我养,说她母亲再婚,父亲也再婚,自己还没有收入,无力抚养小孩。”
“很可怜吧?”骆伊馥靠过来挽住帅气的堂哥,“结婚嘛这样就有人替你养小孩了!瑗也要结婚了呢,我可以慢慢地看着你们几个人都结婚然后对你们的悲惨婚姻生活指手画脚,想一想就开心~对了,瑗,你那位漂亮的未婚夫呢?”
“在外面守着行李啦。韫东,我们要回奶奶家,你是留下来看赛马还是一起走?”
骆瑗笑盈盈地问道。骆韫东想了想,觉得看也可不看也罢,索性点头答应和她们一起回家。走到跑马场出口,几十米开外,有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温暖的冬夜中,沐浴着路灯的光芒,对他们扬起了手。走到近前,骆韫东不由得眨了眨眼——是灯光太过眩目呢,还是冬天的星光太过于璀璨呢,他已经弄不清楚了。在灯下的年轻男子,有着冬日繁星一般的光辉。
“悦己!”
骆瑗跑了过去,拉着他走向两位弟妹,开心地介绍起来,“这是我的族弟族妹,骆韫东和骆伊馥。这位是我的未婚夫,宇都宫悦己,他的中文不好,用英语交流还可以的。”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我是宇都宫悦己。”
身材修长、穿着白色羽绒外套的男人面孔秀丽,嘴唇红润,因为吹了冷风,鼻尖也红红的。察觉到骆韫东的视线,他做完了日语自我介绍,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疑惑地停了下来。骆韫东清了清喉咙。他觉得自己急需补充水分。
“宇都宫……助教?你还记得我吗?去年我在一桥大学访学……”
“啊?”湿润的黑色眼眸惊讶地大睁,细细打量着比自己高七八公分的骆韫东,“这……我好像见过你。是不是曾经听讲英美文学的学生?”
“没错!”骆韫东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他的双肩,语气兴奋,“是我,你还记得?”
在华盛顿大学就读的骆韫东,去年前往日本一桥大学进行半年期访学,期间出于兴趣选修了英美文学,日本同学推荐这门课时告诉他教授很会讲,结果也不令他失望。这位教授热爱讲八卦,第一节课以纳博科夫和马尔克斯的作品及八卦挑动了所有人的热情。骆韫东在听课的过程中注意到了坐在前排的教授带来的研究生,也就是宇都宫悦己。
教授出国时,宇都宫悦己代讲了两次课。那时,骆韫东才有机会好好地观察他。如他所想,宇都宫悦己是个美人。骆韫东从来没有隐藏过自己的双性恋倾向,对这位有着日本人偶般的黑眸黑发,肤色白皙、性格温柔的助教,他曾借提问的机会试图接触,对方却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讯息,骆韫东被淹没在茫茫的学生群中,没有给宇都宫悦己留下深刻的印象。教授回来后,宇都宫悦己没有再来听课,最后一堂课他曾出现,可惜在下课前就离开了。几经犹豫,骆韫东带着遗憾离开了日本。他本想将这段暗恋当作美好的回忆珍藏在心中的。
为什么暗恋对象会变成远房堂姐夫呢?2000年的第一夜,骆韫东满心郁闷地入睡,晨曦刚刚降临窗边,他便醒来了。住满了前来拜年的儿孙辈的大房很快热闹起来,小姑姑训斥孩子的声音,堂哥不知在吼谁,爷爷大声地叮嘱着厨房不要忘记煮糖水……然后,骆伊馥狠狠地敲响了他的门,嚷道:
“起床了!这不是美国可以让你睡到太阳升起来啦!拜年的客人要到了!”
“啊……这么凶悍,会有人娶你才怪。”
小声嘀咕着,骆韫东爬起来,冷得抖了一下,立刻找来毛衣套上。将衬衫衣领从深绿色毛衣圆领里拉出来,他捋着睡乱的头发,拉开房门。在他的房间对面,宇都宫悦己正轻轻掩上门,手法轻巧。他呆呆地说了声早,对方也回以柔软清澈的笑容。
“早上好。瑗说很累,就不叫她了,让她睡个懒觉吧。”
“瑗姐不舒服吗?因为飞行?”
“嗯,确切地说,是因为怀孕……”面对骆韫东,他微微红了脸颊,小声回答。骆韫东吃了一惊,抓着头发的手不由得放下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下个月吧。”和骆韫东一起沿着长长的走廊、楼梯走下二楼,宇都宫悦己操着带有日语语癖的英语,慢条斯理地说着,“总觉得到了人生的一个必要阶段呢。你呢,韫东?你马上就要毕业了,对不对?是要深造还是去工作?”
“应该是工作。继承家里的公司,或者去应聘企业。”
夹杂在满天乱飞的亲戚中完成了大年初一的拜年,接了爷爷给的红包,和面生的叔伯阿姨们寒暄完毕,骆韫东看到了带着困惑的笑容站在一个个小集团之外的宇都宫悦己。离开表叔表婶,骆韫东走向了他。
“宇都宫学长,瑗姐不能陪你的话,我带你出去走走好吗?你在这里很无聊吧。”
听到他的话,日本青年的脸上散发出了喜悦的光彩,轻轻颔首:“太好了,韫东,你真是体贴。麻烦你了。”
“不客气不客气。等我,我去穿个外套。”
虽然很想带他去有趣的地方,骆韫东自己就不太了解香港,几经抉择,还是将悦己带来了维多利亚湾。比起西雅图,香港算得上相当温暖,海湾的风吹来时,依然有些冷。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西雅图,那个有海有湖,优雅安静的城市。
“啊,好大的轮船。”
被风吹红了脸颊的悦己指着海湾里停泊的巨轮,小孩子一般喊了出来。骆韫东将手放在棉外套衣袋中,看着低于自己的秀丽面孔。
“学长是哪里人?东京人吗?”
“不,和歌山。乡下地方啦。”
“和歌山不算乡下地方吧?”
“唔,和东京比起来的话……”眨了眨眼,悦己莞尔一笑,“东京给人太多压迫感了。我打算和瑗结婚后就搬去神奈川。”
“瑗姐在广州的工作就要辞掉了吧?蛮可惜的。学长的工作已经决定了吗?”
“虽然很不可靠,不过现在我在写小说,算是自由业。不是什么严肃小说哦,是儿童小说。听瑗说韫东也有了小孩,那么就买来给你的孩子读一读如何?……诶,我怎么开始做广告了。对不起。”
他的道歉很可爱,令骆韫东不禁泛起了酸甜的爱意。压抑着牵住他的手的冲动,骆韫东洒脱地一点头,答应了。
“会买来给他读的。不过我的日语还要继续加强才行,为了读学长的小说……”
“诶,那个,不用那么勉强也可以的!”悦己急忙摆手,“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男孩,快要五岁了。名字叫做Saul……是他的母亲起的,我正想为他取一个中文名字。”
靠着海湾边道路的铁栏,骆韫东停了下来,拨开被风吹乱的前发。敞开的外套也被海风吹得翻飞,悦己看了他一眼,以柔和的声音劝说道:“这样会着凉,系上扣子吧。”
“学长才是真正体贴的人呢。”侧身望着悦己,他问道,“和瑗姐怎么认识的啊?”
“我去中国旅行,她在出租车上捡到了我的护照,想尽办法还给我,我觉得这样的女性实在太温柔太优秀了,所以……而且,瑗和我有很多相同的爱好,我们都喜欢读书。”
“听起来是天造地设的的一对呢。”
虽然心底隐藏着不满,很想将这句话转化为嘲讽,骆韫东凭着意志力,还是令自己说出了得体的发言。但是这样并没有消灭他对悦己的爱欲。在香港停留的三天,他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悦己,几乎是贪婪地缠绕着这个清纯的青年。分别后,他一直珍藏着悦己的联系方式,却没有联系过他。2001年7月,宇都宫悦己和骆瑗的孩子,宇都宫司出生了。这时,骆韫东已经开始在某家大型航空公司上班,作为产品推销员的他工作繁忙,而繁忙的日常怎样也无法湮灭他对悦己的思念。前往日本开会时,他辗转反侧了许久,联系了宇都宫悦己。
“对不起,我竟然带着孩子来了。真是要命。”
在青山的咖啡馆里等待着,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悦己才急急忙忙地赶来,抱着出生六个月的婴儿,额发被小雨淋湿了。被父亲好好地保护在怀中、用披巾和雨衣裹着的司安然无恙,一滴雨水都没沾到。站起来,接过孩子,骆韫东递出手帕让悦己擦去雨水。
“瑗姐不在日本?”
“嗯,亲戚结婚,她赶回去贺喜了,顺便陪岳父岳母住几天。”
“喔,司真可爱。”低头望着躺在自己臂弯中的宇都宫司,骆韫东为那双灵秀聪慧的大眼睛所惊讶,赞叹道,“很像你,悦己。”
“是吗?我倒是觉得一半一半,也很像瑗。”微笑着眺望骆韫东抱着司的模样,悦己将手肘撑在桌上,托起了下颌,“你变了很多,韫东。那时还是大学生的样子,现在可是社会人了。孩子还好吗?”
“Saul?很好,只是太会给人惹麻烦,家里有保姆照顾。”
“嗯。那么他的中文名字呢,取好了吗?”
他竟然还记得。吃了一惊的同时,骆韫东感到了轻微的甜蜜兴奋。小心地将司扶起来,让他踩着自己的膝头,骆韫东抓着那柔软的小手,答道:
“骆雁生。大雁的雁,生命的生。在中文里,是一个比较中庸温和的名字。”
“这两个汉字放在一起,营造出了很美好的感觉啊。”
“既然畅销小说家这么说,那肯定不会错了。”
两人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加自然柔和的氛围在周边荡漾,骆韫东几乎感到了幸福。雨停后,两个人带着司离开了咖啡馆,漫步在青山的高雅街道上。空气温润清新,擦身而过的女孩们打扮洗练,树木葱郁。在漫无目的的闲聊中,骆韫东的心情平复下来,面对悦己的忐忑淡去,转化为平稳的关心和爱护。
“今天要回家吗?”
“不,因为约了你和编辑见面,今天和明天都住在酒店。”
“那我送你和司回酒店。东京的路我熟识的,不用担心我。”
抢先打消了悦己的疑虑,骆韫东陪着他沿着长长的坡道走向了另外的街区。为了让悦己轻松些,他接过了司,将时而咯咯笑着手舞足蹈、时而文静沉默的孩子抱着。司也很亲近他。看到司咬住了骆韫东的风衣衣领,把口水弄到他的胸口上,哭笑不得的悦己立刻进行了阻止:
“司!不要这样。妈妈不是教过你,别随便抓到什么都放进嘴里吗?”
“啊没关系没关系,”骆韫东赶紧摆手,“小孩子总是有好奇心的嘛。我家的那位魔王要更淘气,大概除了他的母亲之外谁都不怕。我头疼极了,怎么就没办法对付他呢?”
“他的母亲不在西雅图?你们还是没有结婚吗?”
“没有,她在法国。她说不想和我结婚。”苦笑了一会儿,骆韫东抱着司耸耸肩膀。他的举手投足都十分美国化,气质也相应地张扬洒脱。悦己笑着仰望他的脸庞。
“那真是太可惜了。韫东,你肯定会是一个好父亲的。”
骆韫东将悦己和司送回酒店房间,司已经困了,在他的臂膀中不停瞌睡。为了不打扰司,他婉拒了悦己留他喝茶的提议,决定在雨再次下起来之前赶回酒店。
“明天还有采购会议,我要回去看文件。”
“明明韫东你买了我的书,我却不能买你推销的产品,感觉很不公平啊。”
“哈哈哈。学长加油,买得起的时候请务必联系我,可以给你折扣。”
这个笑话让他们两个人站在房间门口同时大笑起来。如果做得到,骆韫东绝对会眉头都不皱一下地送一架飞机给他,只要他能对自己这样笑——自嘲地想着,骆韫东屏住呼吸,伸出手臂,拥抱了宇都宫悦己。他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绷紧了,似乎是感到紧张无措。认真地记住了怀中身体的温度和触感之后,骆韫东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敬了个美式军礼。
“美国式告别。”他笑着这样说道,对着明显地还未消除惊愕的悦己挥了挥手,向后退去。悦己望着高大的男人离去的模样,在他的背后喊道:
“工作加油!下次让我见一见雁生!”
回过头去,骆韫东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扬眉一笑,按下了电梯下行键。进入电梯转身面对离开的方向的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再次将孤零零地站在酒店走廊内目送自己的悦己的身影烙印在眼底。从现在开始,他不能再这样无法忘情了。心怀没有结果的爱恋,只会让人一步步沉沦、破碎,止步不前。骆韫东不需要这些令他痛苦的软弱温情。
从新手到熟练的推销员,骆韫东花了比别人更少的时间。骆家父母的公司是为他所在的大型航空公司供应零部件的厂商之一,他回去接手公司是迟早的事。在这间大公司,他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私生活被挤到了角落中去。骆韫东每天从睁开眼睛到上床睡觉,想的都是工作、工作,业绩、业绩。不知不觉,儿子Saul开始上学了。某一天清早,在饭桌上发现Saul长高了许多时,骆韫东产生了大梦初醒的感觉。
“雁生,想和我谈谈学校吗?”坐下来喝着橙汁,骆韫东问道。少年老成、轮廓融合了父母双方优点的骆雁生白了父亲一眼,将剩余的橙汁一气喝掉,跳下椅子,抓起书包。
“好极了。你不需要担心,爸爸。我去学校了。”
一直是这种态度。这样去哪里谈父子亲睦啊?骆韫东少有地沮丧了起来,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具有做父亲的天赋——佣人取了信件放到桌上,他暂且放下了担忧,专心翻检信件。拿起一张来自日本的明信片,骆韫东托着下巴,将印刷精美的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两年来,宇都宫夫妇一直在定期寄明信片给他。按照四季的顺序,总是风景明信片。现在放在骆韫东手头的,是一张以红叶为主题的照片,背后是悦己的字迹。2004年的秋日,和歌山——指尖缓缓摩挲着光滑的纸面,试图感受字迹的凹凸,骆韫东定定地看着鲜红的叶片,眼眶竟然被泪水熬得刺痛。闭了闭眼,他将明信片放在桌上,以手心缓缓熨平。看来悦己一家人很幸福。但是,正因为他们这么幸福,骆韫东才无法释怀。他喜爱宇都宫悦己的温柔、俏皮,也喜爱他的美丽和聪慧。如果对象不是骆瑗,他肯定会将悦己夺来的。
为什么你会成为我无法触及的存在呢?哀伤地想着,骆韫东以手指按住了疼痛的眼睑。
将记忆关进箱子、再将箱盖紧紧合上的话,某一日,再度打开箱盖,取出来的记忆,肯定已经因为灰尘和时间的作用而变形了。既然不是原来的记忆,那么也就不会那么悲伤了吧。终于完成了这个任务的骆韫东,在感到自己可以放下无果的暗恋坦然面对宇都宫悦己的时候,鼓起勇气联络了他。悦己和骆瑗对他的电话感到惊喜,约定年末一起去香港拜年。
没过几天,新的明信片寄来了。2005年之寒冬,北海道。明信片几乎是全白了,厚厚的积雪上缘点缀着一片苍翠——拉开窗帘,骆韫东看到的景色,与之极其相似。西雅图也在下雪,虽然没有达到北海道的规模,却难得地产生了积雪。他想去普吉特湾走走,便穿了大衣离开家门,来到了海湾附近的咖啡店。距离约定的日子还有四十天。骆韫东让香气四溢的咖啡烫着喉咙,想象着四十天后的维多利亚湾,想象着与三年未见的悦己的再会。
宇都宫夫妇在北海道出事故的时候,宇都宫司被放在和歌山的老家,由爷爷奶奶照应。几天后,他们的遗体被确认了。新年来临的前一周,宇都宫家经历着生离死别。
消息通知到各位亲友,骆瑗的广州老家、香港骆家最先收到,立刻陷入了混乱。远在美国的骆韫东一家被遗忘到最后,骆伊馥通知了他。接到电话,听完堂妹的叙述之后,骆韫东漠然地站立着,答应了去日本吊唁,放下话筒。心脏的有力搏动惊醒了他,那声音被放大到清晰可闻的程度,敲打着他的头颅。骆韫东跪倒在地,溺水一般抓着地毯,无声呜咽。
然后他躺在了地毯上,双眼茫然大睁,望着什么都不存在的天花板,不知自己躺了多久。支撑着他站起来的,是去见悦己最后一面的意志力。无论如何,他要和悦己告别。
在和歌山的宇都宫老家位于一个小镇,只有年迈的父母二人,悦己是末子。当骆韫东抵达时,来参加葬礼的亲戚们正为了司以后的去向犯愁。交托给宇都宫家两位老人显然不现实,悦己的哥哥姐姐自己也都有两三个孩子,不能再养司。骆瑗的父母怕这个孩子去了中国会不习惯,他们的生意非常忙,也不可能照顾司,最多只能请人来照应。而送去香港可能是最后的办法。拉上拉门,将在里面讨论的长辈们的声音隔离开,骆伊馥蹲在走廊上,点了烟。
“麻烦啊。……来一支吗?”
“谢谢。”接了香烟和打火机,骆韫东给自己点着,用力抽了一口,坐下来看着庭院。骆伊馥将留长的头发甩向肩后,叹息道:
“亲戚在这个时候往往最不顶用。宇都宫家这边是真的有苦衷,我也不想让司在这样的小地方长大……瑗的爸爸妈妈,根本是不想管,觉得累赘罢了。如果我已经读完书就由我来收养司,这样最好了。可我还要一年毕业。这样吧,告诉他们,司接回香港,等我独立了,就带着司搬出去。我养他。”
“你读完硕士难道不想接着念博士了吗?这样不行。一个女孩子,还没有男朋友就带了个小孩,你将来怎么嫁人?”手指夹着香烟,骆韫东温和地斥责她。闻言,骆伊馥笑了出来,喷出烟雾。白烟在两人之间缭绕。
“嫁人?嫁个鬼哦!……实话实说吧,我不喜欢男人。将来也嫁不了。”
“……真是震撼性发言。”
骆韫东嘀咕道。她则是继续吞云吐雾,线条华丽的侧脸仿佛柔和版的骆韫东。抽完一支烟,骆韫东伸直手臂,站了起来,拉伸背脊。
“就这么决定了。司由我来养。”
“你?喂喂,你已经有个儿子了,再加一个你应付得来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是养育司最合适的人选。”
他坚决地说着,转过身去,拉开拉门,进入了房间。骆伊馥还没有抽完烟,便盘腿坐在走廊上,望着白雪覆盖的花丛。不多时,她听到房间内传来了喧哗,很快又沉寂了。骆韫东大声地、严厉地说着什么。捏着烟蒂,她又倾听片刻,耸动肩膀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