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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三生石上 ...

  •   吴声赶到医院时,晨儿还没有醒,和医生谈完,她又回头去找一直守在医院的保镖大哥。这个身量不高,身形却十分沉稳的男人反复和她道歉,反倒弄得吴声有些不好意思,事实上若非他们及时入内阻止,拐骗晨儿的人就要得手了——理疗室里一整套抽血用具已经准备好,若屋中人没被吓得逃跑,下一秒钟针头就要扎入晨儿粉嫩的手臂。

      在保镖们的叙述中,带走晨儿的陌生女子给过小朋友一张照片,晨儿正是看过照片才乖乖跟着那年轻女郎走的。吴声仔细询问了那女人的形貌,却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交际圈中有这么一位“二十出头,身高五英尺七英寸左右,身材突出,浓妆,黑色长卷发”的华裔女子。

      “可能是张绎心。”安菲在她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张绎心?……”吴声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舞会上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孩,“彭薇薇的表妹?!……”

      “能让晨儿放下戒心的照片肯定是你和什么人近期的合影,舞会上抓拍我们三个的不少,合影很容易找,何况她还有陈抒然的联系方式,我猜是她。”

      若带走晨儿的是张绎心,那背后主使便呼之欲出了。

      “现场只有抽血工具和镇静剂,没有其他有害药品,他们应该只打算取晨儿的血样,吴声,晨儿到底是不是齐子坤的儿子?”

      保镖们全都退了出去,长廊尽头的治疗室外只得他们两人,安菲的目光异常犀利,仿佛要拆穿她全部面具和城防直逼视到她心里似的,吴声退后一步,后背便已抵在墙上,退无可退,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是,晨儿是齐子坤的亲骨肉,可是……齐家原来不信……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又回来查……”

      “因为晨儿可能是齐子坤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

      吴声猛地睁开眼,愕然望向安菲。

      “齐潮生有好几个外室,齐子坤异母兄弟一大把,为争产娶了彭薇薇,一直无所出,去年齐子坤出过车祸,公布的伤势不严重,但随后就传出夫妻不和的消息,甚至有传闻他因车祸已失去生育能力,当然这些很可能是他那些好兄弟放出来打击他的谣言,可是从他们突然到西雅图找你,然后一路跟到奥克兰看,我只能猜测他们想把晨儿要回去。”

      她无话可说,安菲的推理完全正确,可无论晨儿是不是齐子坤在争产案中最后的护身符,她都不可能让他带走儿子,更不可能将儿子交到彭薇薇手上!

      “你要是不想把晨儿给他们,可以跟我回去。”安菲扳过她肩膀,将她带向自己,“我们一起回国,你愿意留在厦门也行,在北京也行,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们俩。”

      回中国。

      那个有他,有父亲,有冷家,有云纬的地方,不必再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多么大的诱惑,她要用多大的冷静和理智才能抵抗。

      她只能反复地问自己,若回去,她该如何自处,她到底算他的谁,她又是冷家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躲在他的羽翼下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呵护照顾。

      “你不用着急,慢慢考虑,说不定晨儿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仿佛看出她的顾虑,安菲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开解,本意是安慰,可这个怀抱,这个声音,都让那诱惑变得更加不可阻挡。

      “哥……我……”

      刚说了两个字,医生开门出来了,“吴女士,您儿子醒了,您可以见他了。”

      刹那间什么齐子坤什么彭薇薇甚至连安菲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吴声一下挣开,迫不及待就冲了进去。

      晨儿的确没有受什么伤害,只是镇静剂摄入量略有点大,醒了还是恹恹的,对下午发生的事也记得不甚清楚。吴声见他无精打采的模样早就心疼万分,抱起他就急着要回家。

      “跟我回酒店吧。”安菲从她手里接过晨儿自己抱着,“齐家没得手必不甘心,我不放心你现在住的地方,今天的事情是我大意了,你骂我也好恨我也好,这次我得专制一回,到酒店跟我住,左右两间都是我的人,你可以安安心心睡一觉。”

      吴声无言点头,跟着安菲一路向停车场走去。儿子安全,她才有心神回头思量安菲的出现。分开两个月再见他,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对她和晨儿,他依旧紧张牵挂,可一言一行为她着想之余——仿佛又有些隐约难辨的疏离。也对,这两个月他甚至没主动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所有的沟通都是通过晨儿这个小传声筒,她都那样冷嘲热讽冷面无情地揭他疮疤了,还指望他继续腆颜如奉承讨好冷月一样地奉承讨好她?

      太累了,太乱了,吴声上了车,抱着晨儿坐在后座,只觉得身心俱疲,自己的二十九周岁生日竟过得这样跌宕起伏,惊险后怕,那些纷繁复杂的前尘往事,难辨是非的恩怨纠葛,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应付了。

      从东二十街的圣玛各医院到梅里特湖西岸的万豪酒店,不过二十分钟车程,吴声竟然是被安菲叫醒的。

      “我,我睡着了?”

      “嗯,没关系,房间都准备好了,你上去就能睡。”安菲对她笑笑,将晨儿抱下车。吴声跟着钻出子弹头,许是刚醒动作还不利索,脚刚着地就软了一下。

      安菲回头,正看到她跌跌撞撞的模样。

      “来。”他很自然地单手抱孩子,腾出一只手牵住她,放慢了步伐向酒店大堂走去。

      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幅无比温馨美满的家庭照,吴声却莫名觉得心酸。安菲的手一如从前,坚实,有力,指尖带着薄茧,掌心又无比温暖。这双手曾为她弹出最美妙的乐曲,曾给过她最深情的拥抱,曾掠开那枚蓝色坦桑石细细理好她的额发,以无限的温柔眷恋抚过她的脸颊。

      安菲将酒店十四层转角的四个房间都订了下来,最大那间是她和晨儿的套房,与之相邻的是他自己的房间,左右两间都住着保镖,如此阵势,吴声简直不知该感谢他保护周全,还是该恼他完全不给自己自由。将晨儿安顿好,关上房门,吴声回到客厅,安菲正站在窗前静静眺望窗外梅里特湖的幽深夜色,背影依旧高大板正,这么多年仿佛都没有变化,可现在,吴声有些不忍心再看。

      那背影多么萧索,多么落寞。

      “哥。”她低声唤了一句,“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安菲转过身,“嗯,那我走了,你也早点睡。明天先不要上班了,等事情过去再跟Peter陈抒然他们解释清楚。”

      “好。”

      安菲又笑了笑,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向门口走去。

      那背影一而再再而三地凌迟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她想叫住他,又害怕他停下,她想再看看他,又怕他转回来的眼睛里没有她渴念了许久许久的亲昵和宠溺。

      “哥……”

      安菲在玄关站住了,慢慢地,慢慢地回身,他的目光清澈明净,却又像潜藏着什么,一层层一道道,仿佛她那一声呼唤投下的涟漪。

      “怎么了?”

      “没,没什么……”吴声慌乱得手都摆起来了,“就是,想跟你说……谢谢,谢谢哥。”

      “就这些?”

      “就这些……”再多的,还能是什么?

      安菲笑了,笑得极冷,那竟是她这么多年来从没在安菲脸上见过的表情,哪怕当年父辈恩怨拆穿,旧事重提,他看她的目光都没有这样死灰般的寒凉。

      “你就真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小月?”

      话从那双好看而凉薄的唇中吐出,顷刻化为魔咒,将她全身定住,再不能动。

      “你答应过永不欺骗我,可是,我真没想到,你会设这么个大骗局,骗了我整整五个月,不,骗了我七年,小月,我是傻,是笨,可我他妈的不想被你这样玩!”安菲一步步走回来,踏下的每一步都释放出更多压抑许久的痛苦和愤怒,“你刻意改了口音可是改不掉说话的样子,你换了吉他可是改不掉弹琴的姿势,你做我爱吃的菜,煮我喝惯的咖啡,你的胎记根本就不可能完全一样的长到别人身上,好,这些我都说服自己只是偶然,只是巧合,可是你不该说冷月是心脏病死的,五年前你们出的是车祸,不是心脏病!你们姐妹俩在一辆车里,一个死了,一个活着!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安菲已经站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视线锁死了她,鼻尖对着鼻尖的距离,她几乎能感受他颈下血脉急促跳动的声音。

      “你……你调查我?……”她抖了半天也只说出四个断断续续的字眼。

      “调查?我不需要调查,冷月我二十年前就告诉过你,不要骗人,你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你知不知道刚才在车里你说什么?”安菲一声冷笑,“你睡着了,做梦了,你口口声声说的是姐姐对不起!”

      她做梦了……她做梦了,还梦见吴声了……

      她很少做梦,可晨儿差点失踪差点被人抽血,她实在是受了莫大的惊吓,晨儿是她的儿子更是她对姐姐一生的承诺和责任,半点闪失都会让她追悔无及!

      “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着你……我没办法……”她拼命摇着头,万般折磨,痛到极点,反倒是欲哭无泪,“姐姐是被人害死的,我想查又没有能力查,他们太强了,我斗不过他们,他们拿晨儿威胁我……”

      “他们是谁?齐子坤?”安菲一把抓起她手拖到自己面前。

      冷月依旧摇头,垂首掩面,强撑着不让积压了七年的情绪在他面前崩溃,“我没有证据……可我知道一定是他们……死亡证明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可你查不到因为他们动过手脚,移民局那边一直写的都是失踪……齐子坤找过姐姐,他怀疑晨儿不是他的孩子,可姐姐发誓这辈子没跟过别的男人!他找了几次,姐姐不想见他,我们才会到处搬家,后来他不来了,我以为他死心放弃了……没想到……没想到他们不要晨儿要的是姐姐的命!车祸是人为的,我昏迷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刚给姐姐打完药,心脏衰竭的药……”

      “他们怎么知道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姐姐也有一个胎记,在腿上……齐子坤肯定知道……所以不会有别人,一定是他们干的!后来我被送到医院,医生直接把我当成吴声,警察说冷月在车祸中心脏病发去世了,我解释他们不听,还给我做精神鉴定……我怕他们真的一手遮天送我进精神病院晨儿就完了……我只好带晨儿走……哥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真的没有办法……”

      “去年我找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冷月抿口不言,眼眶却一阵阵地发起热来。

      “说话!”安菲低声喝问,怕吵醒了晨儿,音量并不高,箍着她手腕的手却愈发用力。

      “我不想说!”冷月闭着眼睛咬牙道,“冷月已经死了,我是吴声,这辈子都是吴声,我想一辈子做你妹妹就足够了!”

      “好,很好。”安菲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那声音,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那是一千遍一万遍说过我爱你的恋人,那也是被她亲手推开亲口拒绝只想做亲人最后却只能变路人的人,手腕上的桎梏消失,疼痛依旧尖锐,冷月睁开眼睛,安菲像方才一步步靠近一样一步步后退,墨玉般的黑眸莹光闪烁,涟漪早已翻涌成无边风暴,等待有多漫长,绝望就有多深重,她的伤害与罪过,就有多么的不可饶恕。

      “哥,对不起……”晨儿不见时她没有哭,晨儿在医院昏迷时她没有哭,甚至安菲戳穿她质问她她都没有掉眼泪,可看着他一点一点地离开,她哭了,泪如雨下,顷刻泉涌。

      “你说过,我们之间不需要说对不起,可是这一次,我没办法原谅你,”安菲退到门边,握着门把手的手剧烈颤抖着,“冷月,你太狠了,你太狠了……”

      终于打开了门,那个萧瑟,落寞,冰冷而千疮百孔的身影消失在砰的关门声中,带走一室温暖,带走一世温情,也带走了她对他最后留存的一点希望。

      那一点卑微而自私的希望,希望可以用吴声的身份继续留在他身边,不再是难舍难分的情人,不再有代价惨重的海誓山盟,她只求能与他一起看着晨儿长大,就算他有朝一日另有所爱,结婚生子,她也会尽量去做一个最完美的小姑和姑妈。

      重逢的最初,她几乎要相信美梦可以成真了,可在那昏暗狭小的杂物间呼吸相融,四目相对时,冷月知道,自己终究做不到。

      仅仅是他看她的目光,就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再去赴汤蹈火一万次,这是她此生唯一爱过,爱着,和必将无可救药继续爱下去的男人,她居然天真奢侈地以为自己可以守着本分在他身边做妹妹……

      太幼稚,太可笑了……

      就因为不想经受第二次的摧肝断肠,才不敢与他相认,偏偏命运无常,他终究要找到她,认出她,然后把被抛下的痛苦原样掷还给她。

      夜幕完全降临了,湾区的灯光汇成海洋,在窗外勾勒出一幅人类文明最煊赫的图景。室内却如此寂静,除了冷月蹑手蹑脚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和晨儿均匀平稳的呼吸,便再没有别的动静。

      手机不响,电话不响,门外连一个脚步声也没有。

      冷月替儿子掖好被角,检查好窗户,将手机留在他一眼能看到的地方,然后锁上门,悄悄地退了出去。

      安菲的房间就在她隔壁,走上长廊站在他门口,恍然间又回到二十年前,小小的她屏息静气敲开哥哥的门,怯生生地问,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阿毛。

      然后阿毛被他偷走了,然后阿毛又被他还回来了,妈妈去世带走了它,他回家又重做了它。她带着阿毛飞越大洋,经历了无数曲折艰辛,孤独悲苦,直到他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二十年,相遇到分离,分离到相聚,就在无数个这样的轮回追逐中,他们跌跌撞撞,悲喜交错地长大,错过了多少人,做错了多少事,顽固得近乎偏执地抓着对方要和整个世界对抗,世界却不是他们想象的模样,终于她的眉眼不再水嫩如初,他的鬓角为她生出了白发,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却还在为年轻时种下的那一段爱情,偿还着绵绵不绝的代价。

      门开了,链锁却没有卸,安菲站在只开了窄窄一道的门后,平静地看着她。

      “我想起来,你可能还没吃晚饭……”冷月才刚哭完,嗓子有些沙哑,脸上还非要挤出个生硬的笑来。不知怎的,见她笑得这么难看,安菲忍不住也笑了,“你饿了?”

      那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让冷月更加紧张,“我,我不饿,下午吃过点心的……我怕你饿了……”

      好吧,其实谁又关心晚饭呢,不过想再看看他,打也好骂也好恨也罢怒也罢,她只是想再看看他。

      “我也不饿。”安菲说着,抬手卸下链锁。

      这是要关门,还是开门?冷月呆呆站着,不知所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三生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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