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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水乡旧梦 ...
安菲已经很久没住过这样的廉价小旅馆,仓促飞过来,什么都没准备,冷月拖着他跑遍绍兴城,好容易找了间规模大一点的24小时便利店,给他买了洗漱用品,内裤袜子,然后一边洗衬衣一边唠叨,“明天千万记得跟服务员借熨斗,你这衬衣不熨可是没法穿的啊听到没有。”
小房间连张书桌也没有,安菲光着上半身,盘腿坐在床上加班赶工,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你先回去吧。”
冷月晾完衣服过来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你要活活气死添叔么,明天这么多行程都取消……”
安菲发完最后一封邮件,将笔记本啪地合上,“错,我来之前告诉他明天活动都取消,他已经被我气死了,刚才是告诉他之后两天的也取消,他应该会气得活过来。”
冷月目光在他脸上悠悠打了个转,“贫嘴。”
“只在你跟前贫。”安菲笑着捏捏她耳垂,“快回去,都几点了。”
冷月站在原地不动,目光闪烁地看着他,“那个,我屋里有蟑螂。”
屋里有蟑螂啊……安菲打着赤膊吹空调,原本还有点凉意,被这一句话说得突然有点热起来。
好像八年前永宁招待所里那床两人合盖的棉被又裹到身上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声音是他的天赋,七个字,安菲说得沙哑又性感。
“以前怎么办,现在还怎么办呗……哥不嫌我挤吧?”冷月巧笑嫣然,跪在床上贴近他,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层薄薄夏衫,一道惊心动魄的轮廓悄然滑过他的臂弯,瞬间安菲的心跳就飙了上去。
“太,挤,了。”他咬着牙说。
“看把你吓的。”冷月大笑着跳下床跑开,“谁要跟你挤,你连睡衣都没有!”
话音犹在,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死丫头。”安菲哑然失笑。可恨这丫头明知道他晚上只能裸睡,还着意挑逗,不知存的什么心思。
可自己的心思,安菲还是很清楚的。左思静那厮虽讨厌,说的话却一点没错。小月是他妹妹,小月还小,无论如何,他都不忍心。身体里那点邪恶的反应,他想,他足可以压下去。
最重要的是,他终究怕她将来会后悔。
第二天一早,安菲和冷月一行人来到蕺山脚下的绍兴老城古街,没人知道安菲的母亲并不姓吴,众人以为兄妹俩一块儿来访古怀旧,对他的插队行为也就毫无怀疑。索兰和高莎莎仍然粘着各自男朋友,冷月、安菲和谭鲁直就构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
题扇桥边,王羲之旧宅保存完好,不知名的小桥旁,成片老屋已化身酒楼茶馆,宾馆超市。流水平缓如镜,乌篷船悠悠划过,香樟和垂柳枝繁叶茂,掩映着石板路两旁的白墙黑瓦,也掩映着大大小小的喷绘招牌,铝合金窗户。冷月站在刚及膝的石栏杆前仰头张望,才后退一步,就被安菲伸手挡住,“再退你就掉下去了。”
栏杆下面就是碧色溪水,冷月笑笑,回眸有几分迷惘,“消失得真彻底,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解放到现在这么多轮运动,肯定洗得一干二净了。”谭鲁直笑道。
“按我妈的说法,应该就在这一带,据说一条巷子过去都是吴家的,她说她小的时候,我外公,嗯,亲外公,给她讲故事,说家里有一棵老得不知道有几岁的香榧树,每年秋天都能打一大筐香榧子。香榧子炒了特别好吃,他一个人能吃半筐,太外婆不让他吃,他就让小丫头帮他偷……”
“香榧子?那东西油性大吧,吃多了会涨肚的。”谭鲁直憨憨地说,安菲在一旁不禁一笑,这孩子真煞风景。
“不知道那年我爸带我妈来,是不是也站在同一个地方,我妈是不是也这么看着,这么跟我爸讲外公当年的故事。”冷月叹道,“我妈说我外婆临终前交代她一定要回绍兴看看吴家老宅,祭拜外公,在祖宗牌位前替我外婆上柱香,那年我妈才六岁,这句话记了一辈子,最后和我爸过来,却怎么也没找到外公的坟。也是,外公是被镇压的,谁敢给他殓葬。”
安菲走过去,手搭在她肩上,往自己身侧靠了靠。冷月抬头看他,两人对视,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到几许同病相怜,互相安慰的意味。
和她一样,他也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记事时起,他的妈妈也是一样的孤家寡人,身世浮萍。
而冷家便是他们共同的,唯一的依归。
“小月,冷哥,你们照不照相?”谭鲁直挥挥手里的相机。冷月拽着安菲跑过去,“照呀,我跟我哥先照几张。”
噼哩叭啦一阵摆pose,冷月照过瘾了,谭鲁直期期艾艾地看向安菲,“冷哥我跟你照一张。”
安菲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还不知道这小子的策略,先跟他照,再跟冷月合影就不那么突兀。毕竟他摆着哥哥身份在这里,谭鲁直一路都在看他眼色。
而某人还大大咧咧地接过相机将他往谭鲁直身边推,“哥快去……站近点,再近点……”
轮到他按快门,不用他说,那两个人就已经站那么近!那丫头还笑得那么开心,有什么好笑的,他翻看谭鲁直拍的那几张,冷月站在他身边都没这么高兴。
在他眼皮底下都这么肆无忌惮,什么有分寸,什么乖乖的,安菲彻底不信了。
于是在绍兴行程结束后,安菲借口要带冷月去镇海看云纬的一块地皮,强行让冷月提前离队。索兰和高莎莎带着难掩失望的谭鲁直前脚退了房,安菲后脚就把冷月拉出青年旅舍,直接送进了市中心的五星级咸亨大酒店。
“你满意了?”冷月看着洗完澡,换了新买的睡衣,施施然从浴室里走出来的安菲,没好气地问。
“我可没开玩笑,明天我们就去镇海,四叔在那里有很大一块田,最近居然要农业地转工业地,不知道搞什么鬼,我们去探探路。”安菲边擦头发边说,没听到冷月回答,转身一看,丫头正趴在枕上对着他笔记本一张张看照片呢。
“你自己看看,我跟谁照表情都这样,你根本就是吹毛求疵,无中生有。”冷月指着屏幕含冤抗辩。
安菲凑过去,一页页往前翻,绍兴,千岛湖,杭州,西塘,这一路玩得可真够惬意,冷月几乎和每个人都有合影,包括索兰与高莎莎的男友,镜头前的冷月一概笑得见牙不见眼,倒是没怎么便宜谭鲁直那小子。安菲没挑出毛病,自觉拉不下面子,果然鸡蛋里挑起骨头来,“我来那天你们不是夜游沈园吗,怎么你一张都没照?”
“光线不好。”
“挺好啊,你不是给他们照了一大堆。”
“不喜欢就不照咯。”
“嗯?是不是照了什么不敢给我看的删掉了?”安菲又去捏她的脸,冷月一扭头躲开,伸手反掐他的腰,安菲索性直接扑上去,冷月尖叫着滚到床头,“不许过来!”
安菲不怀好意地往前挪了几寸,“你老实交代我就不过去。”
“交代什么呀,本来就是啊,我不喜欢陆游那个老家伙,所以不乐意照,不行啊?”
这是什么情况?安菲有点摸不着头脑,“陆老头哪里得罪你了?”
冷月笑了,指指同伴们在沈园那道著名断壁前的照片,“陆游和唐琬,一对儿傻瓜,我不喜欢。”
安菲转头去看那张照片,幽幽夜灯下,断壁上的两段词显得分外婉转凄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两篇《钗头凤》的来历,安菲还是知道的,那一对也是兄妹,不过是表兄妹,明媒正娶结为夫妇,最终依然敌不过世事无常,劳燕分飞,生死永隔。这故事在世人眼中别有一种残缺美,千百年传诵,如今更成了风景名胜,日日供人参观,若不是冷月噙着淡淡笑容说出的“不喜欢”,他也想不起那原是个多么寒凉透骨的悲剧。
“哥,”她在床头抱膝而坐,定定地看着他,“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肯定不会哭哭啼啼,不会凄凄惨惨过不下去。我会过得很好,不要担心我。”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他们都相信自己会千山万水勇往直前,却都在意识的最深处,担心对方走不到最后。又或者,他们都舍得一身剐,却舍不得对方和自己一样受伤。他为此失了镇定,脾气渐长,而她降低了期望,故作坚强。
“小月,”他伸手,她便手脚并用爬了过来,一直爬到他怀里,安菲拥住她,隔着发丝轻吻她额角,“我说过,我会抓着你,永远都不放手。所以,没有那一天,没有。”
安菲相信,他绝不会像那个年少懦弱的陆游,而她也绝不会学那个抑郁而终的唐琬。只是他也没想到,待到了那一天,放手的其实是她。
杭州湾南岸,宁波市镇洋区湾塘村,湾塘海地上已辟出大片空地,按云纬绿农原本的规划,这里将建成国内最大规模的草莓种植园。然而冷瀚方拿了地却迟迟没开建,不久前安菲听说他已开始申请农业用地转为工业用地,一问之下才知道国家重点战略计划之一的镇洋炼化一体化项目入驻宁波经济技术开发区,绿农的1500亩土地正是第一期候选地址。冷瀚方本可以将地块高价转让,另选地方建草莓基地,他却意外地选择变更土地属性,眼见着是作为资方参与到镇洋炼化一体化项目中去了。
镇洋炼化一体化项目还处在规划阶段,并没有太多信息公诸于众,沿岸看不到任何建设痕迹,绿树青山,一片安详。安菲带着冷月沿甬舟高速上金塘大桥兜了一个来回,望着舟山群岛与镇洋区之间这一片碧波荡漾的杭州湾,不禁心生感慨,酸雨、污水、烟尘、重金属富集,炼油厂一千万吨的生产能力已经是国内第一,再行扩建,并增加百万吨量级的乙烯项目,以石油化工行业榨干每一滴油的效益原则,这片土地必将进驻大批下游配套项目,镇洋重工业化,乃至重化工化的趋势早已明显。
“哥,我们去村里走走吧。”冷月指着远处疏疏落落的海边村庄,“这块地要征用,他们都得拆迁,听听他们怎么说。”
“传啦,传了好几年啦,一会儿说要建,一会儿又说不建,听说是中石化自己都没想好咧。”一个看起来颇有几分文化的村民站在路边跟安菲侃侃而谈,“要建,我们肯定不答应啊,当初炼油厂就保证什么都符合标准,一定没问题,可是怎么样?水越来越脏,鱼越来越少,种田田里都是灰土!”
“跟你们谈过拆迁的事么?”安菲问。
“怎么没有谈!谈不拢!”村民大哥拧着眉毛说,“说要划线,线里拆迁搬到西边山上去,线外不动。大家都不同意,线里的以后没鱼养,赔的那点钱够干什么?线外的以后天天睡在烟囱旁边吸毒气!”
“线在哪里?”
“喏,那边的山岗,过去都不拆,这边的才拆。”
“太近了。”冷月扫视了一下距离说。
“就说嘛!”村民大哥用力一拍手大声附和,差点吓冷月一跳,“但是政府说再远没钱了,我们有什么办法,只好盼望他们不要建!”
安菲和冷月辞别了村民大哥,在附近又转悠了几户小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就一直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冷月刻意放慢速度,离安菲足有五米远时,女孩终于鼓起勇气跟她搭讪,“姐姐,你在做调查吗?”
冷月蹲下身和她平视对方,“算是吧,小妹妹有话要告诉姐姐?”
“以前上面也有人来做调查,镇里就有人来跟我们说,只要说好的不说坏的,他们就送我们十斤大米,一桶油。姐姐,你们送什么?”
安菲站在冷月身后,眉头蹙得比刚才那村民大哥还紧。
“姐姐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你说真话就好了。嗯?”冷月堆起满脸笑容,小女孩却垂首不语,一个劲绞着自己手指头。
“那这个给你,你告诉姐姐村子里有多少人拿了米和油,好不好?”冷月松开头上的发夹,拨了拨头发,将发夹放进女孩手里,“这是北京最贵的商场买的,比一百斤大米都贵,好看吧?”
女孩把玩了一会儿发夹,抬头句句清晰地说,“其实大家都不想说好话的,他们说不管我们说什么都要建,都要拆,说点好话还有油和米拿,我们后来就都说好话了!”
话音甫落,像害怕冷月反悔似的,捏紧发夹,分别对两个人说了声“谢谢姐姐”“叔叔再见”就飞快跑开了。
冷月站起身,惆怅地叨咕,“这孩子太精了。”
“有你当年的风范。”安菲淡淡地补充。
“谁都不是傻子,谁都不好惹。”冷月闲闲地回应。
安菲没说话,望向女孩跑远的方向。政府未见得清正,民风也未见得纯朴,政府关心国家级项目带来的政绩,百姓关心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至于冷瀚方,凭绿农的产业性质,想以业主身份从百亿工程里分一杯羹,必得押上全副身家才能有话语权,一着不慎,也许满盘皆输,但在这“皆输”二字里,又未必不能实现冷瀚方和陈勋的其他目的。
“走吧,天色不早了。”海风渐起,日沉西方,冷月拉起他往村口走去,“哥,咱们能看到的,四叔也能看到,这项目会拖这么多年,肯定有风险,你回头托人打听打听就知道投资方内部是不是真的有分歧,四叔肯定也知道,他敢下这么大赌注,成了,不用说大赚,输了……你说,四叔能得到什么?”
能得到什么?浑水摸鱼,暗渡陈仓?安菲捏捏她手心,“不能输,这个项目要是有问题,四叔有办法抽身,绿农可就完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冷瀚方在绿农之外有后手。云纬的上市审计已经开始,冷瀚方这巨额投资吸引了多方关注,某种意义上说,反而掩盖了许多蛛丝马迹。他派人盯着陈勋,这女人凭着旧时积累下的关系,如今和浙江省政府高层来往密切,帮冷瀚方在镇洋铺路那简直是一定的——可是他抓不住把柄,怎么都抓不住。
他一介新人,怎么才能斗过老狐狸般的冷瀚方?
疾风骤起,吹乱了冷月满头发丝,见她手忙脚乱地捋头发,安菲不由笑道,“别忙了大侄女,待会儿叔叔给你买发夹去。”
常看新闻的同志肯定知道这个所谓的镇洋炼化一体化项目是什么东西了,怕和谐,跟华远一样改了个字,镇海变镇洋。
不喜欢言情里插政治经济类话题的请稍微包涵,作者犯贱就喜欢装点小资不想通篇情呀爱的,作者多次说过冷瀚方和陈勋在兄妹俩故事里有比较重要的地位,他们不是打酱油滴!
继续求评求收藏。B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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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水乡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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