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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高墙深院 ...

  •   这条错误轨迹究竟是从哪个站点开始,偏离了最初的方向?是被她不声不响填上“澄夏数学系”几个字的志愿表,还是他存折里因为她“咱俩一家人”而多出来的数字?是看到完好无损的她站在拥挤车厢中向他亮起眼眸时,那种想要落泪的冲动,还是室友们指着窗外一件件洗好晾好的他的衣物说我们只是买一送二时,那种无法宣之于口,甜蜜又带着酸涩的虚荣?

      也许更早,也许陷在许多回忆里,慢慢地不再想起,又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掉,就像永宁老屋里木楼梯嘎吱嘎吱的声响,像他抽屉里一叠叠明信片上开始褪色的“淑慎”章,像她趴在他病床前许下的承诺——治不好我就照顾哥哥一辈子,也像他在鼓浪屿礁石上抱着小小的她约定的誓言——我永不放手。

      他没见过她刚出生的模样,也不曾经历她的蹒跚学步,呀呀学语,她在他眼中,始终是个看似天真却远比同龄人早熟的女孩儿,坚强,隐忍,狡黠,乐观,总让他意外,有时喜,有时气,有时又是惭愧和佩服,而无论当初有过多少百感交集,如今回想,也只余情不自禁的微笑,和药石无救的思念。

      就像十七岁那个夏天,他给她讲阿提弥斯的传说,她却窝在他怀里睡着时,那一地月光,至今还在他心里,回荡着淡淡的桂花香。

      匆匆两千个日夜就这么过去,安菲回到凤凰树下,整夜的大雨,满园落红成泥,便似他再回不来的心境,再弹不出的乐曲,花开只得一季,别枝即是凋零。

      他没回家,从机场出来,和栾枫一起直接去了栾家。

      南湖公园附近的栾家,没有凤凰树和朱砂桂,只有成荫的洋紫荆和满壁的龙吐珠。美丽的栾妈妈神情憔悴,怔怔看着跪在堂屋的两个年轻人。栾枫已经剪去了那一头披肩长发,剃了个和安菲一样的大光头,两颗青青白白的脑袋并在一起,本是滑稽画面,这样的时刻却格外让人心酸。

      “阿姨,明天我跟卷毛一起去仙岳路,他什么时候出来,我什么时候出来。”

      仙岳路是厦门唯一政府指定戒毒所的坊间代称。

      “小菲,你起来,别这样,这不关你的事……”栾妈妈擦了擦眼角,伸手欲扶,安菲抓着栾枫的手愣是不肯起来,“阿姨您别拉我了,他跪着,我陪他跪着,我站着,除非他也站着。”

      栾爸爸无法,只能挥一挥手,“算了,都别跪了,小菲要去,就一起去吧……”

      “可那是戒毒所……”栾妈妈说到最后三个字,眼泪唰地又流了下来。

      “有小菲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栾爸爸走过来,在儿子和安菲跟前蹲下身,“小菲,卷毛就交给你了。儿子,明天爸妈陪你一起去,我们等你回家。”

      一直沉默的栾枫突然嚎啕大哭。丑闻曝光以后他一直于人前强自镇定,哪怕是宣布无限期退出演艺圈的新闻发布会上,他也没有掉一颗眼泪。可安菲知道他脆弱的神经已到强弩之末,这么多年的压抑痛苦早已将卷毛的开朗自信啃啮殆尽,只剩下一具假装寻欢作乐的躯壳。安菲揽着栾枫,让他哭得涕泗横流的脸靠在自己肩窝上,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旦落泪,哪一颗不是人生绝处不得不低头的记录,他其实没资格怪易脩容知情不报,包庇纵容,栾枫的畸恋,他不也袖手旁观,最多象征性安慰过几句,一样的于事无补。

      当晚,他依然没有回家,和栾枫抵足而眠,看顾他入睡,一如看顾个任性又病弱的小孩。第二天,他和栾家人一起来到仙岳路385号。

      戒毒所大门缓缓关上的时候,安菲回过头,冷云旗,冷瀚文,冷瀚圆,冷瀚质,蔡美华,冷瀚方,左思平,冷安萱,冷安芝,冷家人竟然一个不落地全都站在大门不远处的路旁,默默地注视着他。

      没人再提起三年之约,虽然那已经是个笑话。此时此刻,他只是这个大家庭中从来不可或缺的一员,他们在等着他和栾枫早日并肩出来。

      “哥!”

      冷月和左思静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冷月要往门口冲,被左思静牢牢拉住。戒毒所安保严如监狱,门口有重岗,并非谁都可以接近。安菲整个身体转过来,深深地注视着她。演唱会那一晚后他们便不曾见面,她给他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短信,早已数不胜数,任他再怎么说我没事你放心,她也是不能安心的,否则今天站在他跟前的冷月,为何眼圈青黑,形容憔悴,高考前最黑暗的日子里,她也不曾这样自虐过。

      “左思静!”他扬声叫道,“照顾好小月!”

      返身追上栾枫,转过转角,便再看不到高墙大门外的一切。安菲并没想到,这深院一别,便是两年。

      入院后48小时,栾枫开始出现戒断症状。烦躁、焦虑、抑郁、幻觉……各种精神障碍逐一出现,生理上则开始连续不断的失眠,心悸,浑身无力,皮肤走蚁。生理心理的双重痛苦引发了强烈的强迫性觅药行为,他在单人病房里疯狂翻滚哀嚎,医生只能给他注射镇静剂和氟哌啶醇让他暂时昏睡过去,第二天清醒过来,症状暂时消失,过一段时间就又发作。镇静剂和抗精神分裂药物并不能长期大量使用,□□的戒断症状最根本的治疗方式就是靠病人的意志力熬过去。栾枫也很清楚这一点,不到最痛苦的时候,他不让医生给自己开药,而那每一分每一秒锥心刺骨的折磨,就只有安菲陪在他身边一起度过。安菲有时跟他聊天,看电视,听音乐,分散他注意力,有时默不作声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有时难受得狠了将自己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时,安菲会伸出胳膊挡住他那条已经无处下手的手臂,这个时候栾枫总是一巴掌打掉他,“滚,老子不要你这么煽情……”

      安菲则耸耸肩,站起身就往门口去,“不要就不要,我走了。”

      “让你走了吗!回来!”栾枫一定会垮着脸揪住他将他拖回自己身边,“来来来唱首歌给老子听……”

      栾枫其实是个性格温软的老好人,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安菲才能在他身上看到一点强势的色彩。

      身体状况允许时,栾枫可以在安菲的陪同下四处闲逛。两人最爱去的地方是大院一角的音乐室。音乐室里难得钢琴、小提琴、手风琴等一应俱全,症状较轻或戒毒后期的病人时常来这里听志愿者为他们演奏。安菲很快就成了这小小音乐室的最优秀志愿者,琴艺一流,随叫随到,还自带人声伴唱,外送帅哥背景画面,连在戒毒所上班的小姑娘都时不时往这里跑。

      栾枫得意地跟姑娘们卖好,“你们知道他以前唱首歌收多少钱吗,现在一下午一下午的免费给你们表演!你们呀……”

      也有人认出了安菲,只是不久前刚开的新闻发布会已经说明了三位乐队成员都会立即接受戒毒治疗,所以大家见怪不怪,对于安菲全程陪同治疗的义举,除了赞许外,也就没有太多议论。

      仙岳路385号的生活,时而痛苦,时而平静,时而惊险,时而枯燥。随着时间推移,栾枫的戒断症状逐渐减轻,但长期滥用□□给鼻腔和泌尿系统造成的损害渐渐显露,连续几个星期与戒断症状作斗争,他也在一天天疲惫消沉下去,情绪越来越低落,对模糊不明的未来也越来越缺乏信心甚至充满恐惧……安菲知道,心理干预的时候到了。
      他一个人躺在单身员工宿舍的硬板床上——这是他陪栾枫进来以后借宿的地方——本意并不想睡觉,困意袭来,不知不觉真睡了过去,直到夕阳投进屋子,晒得他全身是汗,栾枫才抱着吉他兴冲冲地跑进来将他摇醒。

      “好点没?”栾枫见他额角细细密密的都是汗珠,不由将手背往上一贴,“没发烧吧?”

      “没有没有。”安菲根本就是装病,连忙打掉他的手,视线随之滑到栾枫怀里的吉他上,“思静给的?”

      栾枫点头,咧嘴笑道,“他说他跟学校都说好了,开了学我就去法学院图书馆帮忙,工资不高,总好过无所事事。”

      安菲很久没看过栾枫露出这样幸福的笑容了,对,是幸福,不因事业光环,不为迎来送往,不是插科打诨更不是自我解嘲的一种纯粹,满足的笑容,苍白脸颊如雪花绽放,晶莹而脆弱。

      “卷毛,思静是咱们的好兄弟。”安菲肯定地说,在好兄弟三个字上额外加重了力道。栾枫又岂能不察,缓缓垂下眼睛,“我知道……他今天肯来看我,还给我带了吉他,我已经很高兴了,我根本没想过他会替我想出去以后的事,还拉下脸去求人……”

      “是你一直躲着他,不是他躲着你……他一直跟我打听你的消息,我给你的那些吉他谱,很多根本就是他收集来的……”安菲叹惋,“情之一字,谁能勘破,你说这八个字简单,他有多困扰你知道么?”

      “我知道……我都知道……”栾枫拼命点头,“在戒毒所这几天,我已经想开了,我就是个鬼门关走过一趟回来的人,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给他,给自己,给大家添烦恼,我就当他是我好兄弟好哥们,不,他就是我的好兄弟好哥们……我不会躲着他,我们三个还是高高兴兴,没心没肺的在一起……我,我给他介绍女生,不管比我们小多少届我都喊大嫂……”

      笑意雪花般融化,只剩下字字句句中浓重的湿意,安菲听不下去,用力握住他肩颈逼他抬头看着自己,“卷毛,卷毛!你听我说!”

      栾枫抬头,四目相对,安菲一时分不清是在跟他,还是他眸中的自己说话,“不要这样,不要搞得跟怨妇似的!归根到底就是你喜欢一人,那人不喜欢你,你没戏,你失恋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是啊,有什么了不起?!地球上失恋的人千千万,谁敢说自己最惨!不就是不小心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不能喜欢喜欢了也不会有结果的人吗,谁一生中没几次失败的单恋!安菲大力拍上好兄弟的肩膀,“想开点!振作点!”

      两个人笑着抱在一起,被夹在中间的吉他硌得生疼也无所谓。

      “对了二菲,”平静下来的栾枫忽然想起来,“小月也来了。”

      “嗯,我知道。她给我打电话了。”

      “知道你还病了?上午还好好的,这会儿看着也活蹦乱跳的,怎么偏偏他们来的时候你就病?!”栾枫用吉他头敲敲安菲的胳膊肘,安菲头一偏躲过去,反手夺下吉他拨了个轮指,“我这不是怕打扰你们嘛……”

      “有你妹妹在,轮不到你打扰!”栾枫笑道,“小月马上就要去学校报到了,你打定主意不出去?我说你不过来了她失望得很,说她才不怕什么狗屁传染——原话啊——就你事儿多。”

      安菲低着头装作摆弄吉他,没有答话。其实他看到了,站在病房大楼走廊的窗台边,他看到了那一对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人影。冷月显然情绪不太高,垂着头一路往前走,左思静以他一贯的风流倜傥模样儿跟在后面不停讲笑话,功夫不负有心人,冷月的背影绷不住一抖,抬手就敲上了左思静的脑门儿。

      左思静捂着脑门儿一副痛死寡人的惨状;他双手扶栏,面色如水,伤口只在心里血流成河。

      吉他声在夕阳中淙淙响起,安菲凭记忆弹奏着冷月曾唱过的歌曲。那时的她还是个花痴少女,看看小虎队的照片又看看他,夸张地摇头说,“哥怎么能比吴奇隆还帅呢……”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天
      要奔向各自的世界
      没人能取代记忆中的你
      和那段青春岁月
      一路我们曾携手并肩
      用汗和泪写下永远
      拿欢笑荣耀换一句誓言
      夜夜在梦里相约
      放心去飞勇敢地去追
      追一切我们未完成地梦
      放心去飞勇敢地挥别
      说好了这一次不掉眼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高墙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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