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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誓不放手 ...

  •   “就你那资质还是别浪费蔚姨时间了。”安菲闲闲地说,抿唇一笑间尽是调侃。

      何田田又羞又恼地狠狠瞪他,左思静和栾枫相视而笑,而吴蔚,站在屋子中央竟有些无措。“不……不浪费……”她喃喃地说,语气对的是何田田,目光却定在安菲脸上,细细皱纹里裹挟着,与初见时安菲点头那一瞬相同的惊喜和感激,只不过彼时为的是冷月的伤口有救,此刻为的却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原来只要这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温情,就能让她欢天喜地。

      他知道自己生性清冷,可他没想到的是,两年来的耿介甚至愤恨,竟在一朝释怀后,再也不愿触碰。

      何田田到底还是跟着吴蔚下楼讨教方子了,也不知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傍晚出门时,何田田已经完全将视吴蔚为偶像,直说今后要时时来学艺吴阿姨千万不要觉得烦。吴蔚自然一口答应,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就见安菲站在走廊转角的大散尾葵后面,低着头和人说话,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忽然抬头看向她。

      薄唇几度开合,安菲终于迎着她的视线轻声说出来,“这几天,辛苦蔚姨了。”

      然后便匆匆回头不敢再看。

      纵使她有一副脆弱易感的玻璃心肠,他冷安菲,难道就百炼成钢了么。

      “哥哥在看什么?”面前的女娃娃仰着脸问得娇憨。安菲试着半蹲下身,拆了夹板的膝盖几乎不痛了,平视的感觉刚刚好,“没什么,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我真的胖了?”

      冷月露出两排贝齿笑得前仰后合,直到安菲双手捏住了她脸颊,“快说!”

      “好像……是有点啦……”变了形的小嘴费劲地往外吐字,“可是……有什么关系……你本来就太瘦了……”

      他才不信她的安慰。一个多月光吃不动的生活,不长肉才怪。安菲摸着自己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好像圆了不少的下巴忧心如焚,“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

      于是,一周后的某个清晨,安菲,左思静和冷月各自背着双肩包偷偷溜出家门,一路骑到中山路轮渡码头,扔下车,跳上了开往鼓浪屿的驳船。

      “不是和同学来过鼓浪屿了,怎么还这么激动?”左思静看着趴在船舷大呼小叫的小女孩不由笑道。冷月跑回船舱扑到他肩上,“那是和同学,不一样嘛。”

      有什么不一样呢?安菲望向远处的郑成功像。十六米高的白色花岗岩雕塑静静立在鼓浪屿伸入大海的覆鼎岩顶,身后是郁郁葱葱的龙头山和日光岩,脚下是婉媚精致的菽庄花园和皓月园,每一个厦门长大的孩子对这座小岛都无比熟稔,除了八年前竖起的国姓爷像,其他的一切从记事到现在都不曾改变。海风吹过四面通透的船舱,早班船上人迹寥寥,安菲一把拉住正在舱里做往复运动的冷月,“省点力气,待会儿别说游不动。”

      “我体力很好的,在永宁我帮爸妈搬煤,一次两桶五层楼哦!”冷月自信满满地喊着,长长的马尾在风里乱舞纷飞,“我决定,今天不学会游泳就不回去了!”

      “这可是你说的。”安菲弹了下她脑门,“浮板游泳圈都没买,到时候呛水别说我没提醒你。”

      冷月笑嘻嘻地捂着被敲到的地方,“哥哥不会让我呛水的。”

      1993年的菽庄花园还没有那么繁华,海面也还是赏心悦目的青蓝,朝阳出碧浪,红霞映清波,粼粼金光中不见几个游人,冷月穿着大红泳装的小小身体载浮载沉,长发随波逐流,不断扫在安菲手臂上。

      “不要放手!不要放手啦!”仰漂水面的冷月全身紧绷如一只炸毛的猫,一面吐水一面尖叫。安菲托着她的手忍不住捏了捏她后腰,“不会放的,你放松点,腰挺直了。”

      “我不信……以前学骑车你也答应不放……后来呢……啊……”冷月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他绝不会怜香惜玉,一个浪头过来便吓得佝偻了身板要站起来,扑腾了几下没碰到底,顿时大慌,一把抱住安菲,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不学了!今天不学了!”

      “牛皮吹破了吧。”安菲将她从自己腰间剥下来扔进水里,“是谁说今天学不会不回去的?”

      “我……我又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一言既出,马上追回行不行……”冷月好容易找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站住了,仰着脸没骨气地嘟囔,下巴以下尽没水中,狼狈的模样让安菲都忍俊不禁,“算了,你先上岸吧,没我陪着不要下水。我去找思静。”

      看着冷月连滚带爬上了岸,安菲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再冒出头时已经游到二十米开外左思静身边。

      “比一比?”

      “你膝盖行不行啊?别一个不好,瘸子变残废啊!”左思静不怀好意地笑,安菲抬腿朝他屁股就是一脚,“少废话,这儿,到那块石头,自由泳?”

      一声开始,两个男孩齐齐入水,沿着海岸线的形状划出两道喧腾水花,直向百米远的巨大礁石攻去。

      不一会儿,冷月就望不见他们了。

      “哥?哥?思静哥哥?”

      一场势均力敌的比拼过后,安菲正靠在礁石下面闭目调息,忽听到冷月的声音在石头后面响起,顿时一惊,冷月不会游泳,这块石头周围的水域足以令她没顶。

      “站着别过来!”他使劲挥着手喊,“不是叫你别一个人下来了吗?!”

      冷月立刻乖乖站住了,不无委屈地叫道,“我找不到你们了嘛!”

      这么大片海岸,哪能时刻让你看见,安菲无奈地想,这么粘人的妹妹,以后还带不带她出门?

      这壁厢还在忧思未来,那壁厢危险已经悄悄靠近,安菲正要往冷月方向游过去,完全没觉察有人自后面悄无声息潜行而来,从正下方一个身形暴涨,把他整个人顶出了水面。

      “砰”地一声巨响,连同他大喊出口的“左思静!”一起淹没在六十公斤体重激起的喧天浪花里。

      “找死啊你!”安菲满身狼藉地爬起来,冲着左思静就扑了过去,“游不过就偷袭!”

      “喂喂别打我一个……”左思静抱头鼠窜中不忘回头叫屈,“小月也有份,她负责吸引你注意……”

      不管了,谁近先扁谁,安菲抱住左思静的脑袋就往水里按,左思静挥着双臂拼死抵抗,两个十七岁少年就这样一路摔打,一路叫骂,一个魁梧,一个劲瘦,水流顺着他们赤裸的上身淌泻到海里,带着滚滚热度化入万顷寒涛,再寻不得。

      “冷月!”安菲大喊。

      “小月!”左思静大喊。

      两人打完架才发现,安菲要惩罚的下一个对象不见了。

      沙滩上没有,礁石周围没有,水下也看不到。冷月像被浪花卷走一样无影无踪。日头渐高,游人渐多,海天之间偏偏没有那个红衣黑发的纤小身影。

      “冷月!”明明是炎夏上午,安菲开始觉得海水有些冰凉,不止是肌肤,寒意一直渗到他骨子里去,让他着慌,“冷月!冷月!给我出来!”

      “哥……我在这……”

      抬头一看,小女孩从礁石顶上怯生生探出头来。

      “你!你没事上去干什么?”安菲气得大叫,双手狂拍水面,“差点吓死我!”

      “我……我怕你会像揍思静哥哥那样揍我……”

      惊魂甫定的左思静已然抱着肚子大笑,就差没在水里打滚了。

      安菲长腿一蹬,几下游到礁石边爬上去,狰狞表情将冷月吓得逃无可逃,石化当场,一如不远处那尊郑成功石像。安菲一把将她拦腰横抱起来伸出礁石,悬在海面,“让你以后再吓人!……”

      “不要啊……不要……”冷月看了一眼下面不知深浅的海水,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就怕安菲手一松自己会直接掉下去,“哥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我下来……”

      “小月别怕,有我呢!”左思静游到安菲和冷月下方笑道,“让他扔,扔了我也能接住!”

      “那我可扔了啊!”安菲往礁石边缘又走了一步,还抬了抬手臂准备画个大大的抛物线。

      “不要不要不要!”冷月死死抓着安菲的肩膀,小脸憋得通红,“哥哥别扔我……别扔啊!”

      那副生死攸关的表情,似乎她把整个生命都丢在他掌心了。

      “臭丫头,”安菲放下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以后还敢不敢捉弄我?”

      冷月紧抱着他脖子拼命摇头,嘴里不停呜咽,“我不捉弄哥哥,哥哥也不能把我扔水里……”
      她的脸上湿湿的,安菲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海水还是眼泪。冷月很少哭,确切地说除了那次他昏迷不醒,她就从来没在他跟前掉过泪,以至于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个十岁女孩儿也有被恐惧击溃的时候。

      她不怕被欺骗,被打击,被伤害。她害怕的是被抛下,被舍弃,被放开。

      安菲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她,“哥哥只是逗你玩……”

      “逗我也不行!”冷月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哥哥答应过不放手的……”

      “好好好,不放不放。”

      “不许骗我……不许像以前那样……”

      “不骗你。”

      “你发誓!”

      “嗯,我发誓会牢牢抓着小月,再也不放手,放了就是小狗。”

      菽庄花园海岸线上的那块大石头,从此在安菲记忆中,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惊涛拍石的喧哗中,他第一次把小小的妹妹整个儿抱在怀里,亚热带夏末的骄阳洒满他一身金光,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迎着海风,他说,我会抓着你,再也不放手。

      誓言才出口就散落风中,可他相信,他是永远不会放手的,否则,怎会在此后漫长岁月中每一次想起,都能感到遍布石面的藤壶与贝壳,在他肌肤上留下的疼痛。

      游完泳,饥肠辘辘的兄妹三人组吃了鱼丸汤和扁食,一人捧一袋麻糍绕鼓浪屿溜达了一圈才回到岛内,进家门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头发早就干透,也没人看出破绽,用过晚饭回屋,就在安菲以为这平凡一天就要过去的时候,秀姑突然来叫他。

      “爷爷找我什么事?”安菲见秀姑脸色黑沉沉的,不禁忐忑。

      “安菲你也太不懂事了,膝盖才刚好,居然跟着那丫头出去游泳!”秀姑低声斥责,“待会儿见了老爷别顶嘴,别乱说话,你身子弱,老爷训一顿也就是了,可别给家里添乱!”

      安菲不太明白秀姑含糊其辞的话外音,直到进了正厅,看到冷月站在当场,他才恍然明白过来。

      “小菲,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冷云旗拐杖点地,威严开口。

      “什么怎么回事?”弄清局势前,先装傻是要诀,不想冷月抢过他话头斩钉截铁地说,“我都说了,是我非拉着哥哥教我游泳的,跟他没关系……”

      “小月?!”安菲惊讶地喝问,明明是他觉得一个暑假窝在家太难受,和左思静密谋去游泳,左思静说冷月还不会游泳不如趁这次教会她好了,兄妹三个才一块儿出门的,“不关你事,是我……”

      “胡闹,学游泳为什么不去游泳馆,非要去海边?”

      冷月被爷爷厉声质问吓得一缩,答话慢了一步,让安菲抢了先,“是我带小月去游泳的,去鼓浪屿也是我的主意,游泳馆人多又游不开,海里好玩。小月……”

      “不是的!是我要哥哥带我去的……”冷月上前一步,像要去抱冷云旗的膝盖,还没迈出第二步就被安菲拉住,“小月,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冷月惊回头,黑眼睛便如未干的浓墨,一路润到他心底,“我……我记得……可是……”

      “爷爷,爸,蔚姨,秀姑。”安菲将她拉到身后,目光坦然扫过厅中众人,“小月一贯听话,自己又不会游泳,怎么会煽动别人去海边玩?她的泳衣还是我买的,你们可以去数她的零花钱有没有少。要是还不信,就去问思静,今天思静也在。”

      “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冷云旗将拐杖往地上用力一顿,“幸好你老实交代,不然我绝饶不了你!”

      “爷爷我的腿早好了,游个泳也不行?”安菲到现在也不明白,不过洗了个海水澡,至于这样大动干戈么?

      “小菲,今天下午白城海滩有两个孩子溺水了,没救上来。”冷瀚文正容说道,“你腿还没完全恢复,小月是个旱鸭子,出点什么状况,你俩谁也救不了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怎么办?”

      “我又不是去白城海滩……”

      “冷安菲!”冷云旗用拐杖指着他,“你要是问心无愧,为什么不敢事先告诉我们?偷偷摸摸出门,还不是心里有鬼!”

      安菲默然。他当然知道以冷家恨不得把他按在床上度过整个暑假的阵仗,自己绝无可能持证下海,带上完全不会水的冷月就更是天方夜谭,当时也没多想,更不知同一天下午白城海滩就死了人,现下仔细思量,竟自后怕起来,就算有左思静在,万一遇险他也救不过来两个人。

      “是我鲁莽了。”安菲软了气势,垂下眼眉说道,“以后不会了。”

      “哥……”冷月轻轻拉了拉他衣袖。

      “等我全好了,你也学会游泳了,咱们再下海,嗯?”

      “嗯!”冷月原本黯淡的眼睛重新燃起光彩来。安菲摸摸她的脑袋,抬起头看向长辈们,“今天的事和小月没关系,以后再有事……可不可以先问我?”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爷爷是他和冷月的爷爷,父亲是他和冷月的父亲,他是冷月的哥哥,他们一旦犯了错,第一个被审问的却不是他。

      许多事情,内里和表面是如此的不一样。

      他转向一直没说话的吴蔚,刹那间神思恍惚。两年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也是这么些人,围着他要求真相,彼时满心悲愤的他一个人和满面怒容的他们对峙,此刻的他心平气和,他们却因他的坦然自省而神色复杂。彼时的冷月被他远远推到亲情的另一边,此刻的冷月,却在他并不粗壮的臂膀后面,由他挡着一切的风霜雨雪。

      他们都变了。唯一不变的只有吴蔚,这个总是把自己安静地锁在阴影里的女子。她总是微笑着向他道谢,好像她知道,早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就知道,他所有的恶形恶状,冷言冷语,都不过是一些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掩饰。

      可即便这样,在他向她露出第一个微笑,道出第一声谢谢时,她还是高兴得手足无措,一如她的女儿,那么容易就满足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誓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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