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尘音》秋零沫

33、「妙龄往事」

　　安阳的东郊，有一列由南至北绵延百余丈的楼阁，高耸入云。深幽的紫檀色透出肃穆之感，气势恢宏。
　　转眼已是十月，天气微寒。回心不常下山，不大适应这带着湿冷的气候，遂问素清要了个暖炉来，每天抱在身上。

　　来墨阁几天，她并未与那蒋姑娘见上一面。尹怀佑似是有意支开她，每每她要出门，都会跟在后边。
　　她心里瞧着古怪，但不明他的缘由，难得见他不在，一溜烟跑出去了。

　　墨阁内部奇大，她唯一知道的去处只有素清的屋子。敲了敲门，素清果然是在里边，手里还攥着本书卷。
　　回心挪步进屋，连打两个哈欠，“真无聊啊。”

　　素清转身坐回案前，道：“再过两天就是安云寺的庙会了，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去那里看看。”
　　“那敢情好。”她随口应了声。

　　听罢，素清提笔写了什么，余光瞥见右侧的霜衣女子正盯着她瞅，忍不住问：“你怎不去找尹道长？”
　　“我找他做什么？”她蓦地惊了，撇撇嘴，“他不是有他的蒋姑娘么？”

　　这话中的不满连素清都听得出来，望了望她，不由叹了口气：“先前听说尹道长还俗了，我本来还不信，直到蒋姑娘上了墨阁来，我才知道这是真的。”

　　她与尹怀佑相识半载有余，对他的一些事还是比较了解的。江湖上疯传的，是那天穹观观主受了某个蒋姓女子的情伤，一横心去做了道士，从此潜心修道，对那姑娘不闻不问。熟识之后她才明白，这传言是被添了好几层油，加了好几层醋的。
　　她与那位蒋姓女子打过几个照面，虽不算太熟，可也并不是啥都不知道。一开始对于尹怀佑的冷淡态度，她自是认为那传言千真万确；可后来接触了这一对男女，她才明白，这怨女虽怨，可痴男并不痴。

　　隐隐察觉到回心的不悦，她抬眼望着对方，揣测道：“你莫不是吃醋了吧？”
　　“啥？！”回心大吼一声，险些从座上跌下，“开、开玩笑！”
　　瞧见这般强烈的反应，素清扑哧一笑，“看来果真是吃醋了。”

　　“嘁。”她不悦地努努嘴，尴尬地起身，瞟了瞟素清手边的册子，问：“你在做什么？”
　　“啊。”素清将册子收起，轻轻摇头，“没什么。”
　　她愈发好奇，快步走去将桌角的一本书卷拿起。那是本深蓝色的册子，像是被翻了多次，看起来有些发旧。

　　“不、不许看！”
　　素清惊得低叫一声，想将册子夺回，回心却在她出手之前翻开了一页，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吃惊道：“这是什么？”

　　见她已然将册子翻开，素清垂下了手，叹：“以前的东西罢了。”
　　回心又翻了两页，只见每一页上都写了一首诗，下面还有一段段评注，似是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素清没好气地将册子夺了过来，理了理封面，小心翼翼地放回桌边。难得见她这般在意，回心不禁问：“这是你写的？”
　　“不是。”她摇摇头，并不多话。

　　那本册子看起来普普通通，她却极为宝贝。回心更加好奇，凑过去笑问：“那这是……谁写的？”
　　她扬了扬眉，一脸滑稽。素清看得无奈，摇手，“你若是无聊就出去逛逛。”

　　“不嘛。”回心顶了顶她的胳膊，“与我说说吧。”
　　素清拗不过她，僵持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终是妥协了：“好吧。”
　　回心听得大喜，搬了个凳子来坐她旁边，乐道：“你说。”

　　心知她是个孩子脾气，素清微叹，“那是十年前的东西了。我刚入墨阁不久，无意中在书阁里寻到一本未完的诗集，甚是喜欢那风格。我一口气读了全本，觉得有些可惜，不想第二天去看，里面的诗竟多出一页出来。”

　　说到这里，她素来淡然的眸中露出一抹亮色，“往后的每一天，那本诗集里都会多上一篇，一直到空页被写满。我偶尔清闲，会在下面写一些评注，谁知那作诗之人竟在文末给我留了几笔，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回心悟了悟，问：“那人是墨阁弟子么？”
　　“不知道。”她摇摇头，神色渐哀，“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唯一熟知的也就是他的文笔了。”

　　回心琢磨一番，忆起初到天穹观时素清与她提过关于尹怀佑的事，忙问：“你之前说你喜欢臭道士，也是因为他做的诗？”
　　素清抿了抿嘴，点头，“半年前我曾去过天穹观，看见壁上挂着一首诗，与这本诗集里的风格甚似，简直像是出自同一人之笔。我想那是尹道长之作，可他给我的感觉，倒不是那么回事。”

　　回心凑近，挑眉，“因为他特别讨人厌么？”
　　“当然不是。”素清抬头，望了望那本古旧的书卷，“这作诗之人心境开阔，对天下之事感悟奇深。这种感觉……我说不上来。”

　　回心听不大明白，不由晃晃脑袋，“也许臭道士写诗时就换了个人？”
　　素清摇首，“这等气概是掩饰不住的，相处得久了自然会知晓。”
　　“那你……”

　　许是她面上带着伤感，回心未说下去，只听她轻道：“大概是我太过执着了吧。几年前那作诗之人无故失踪，我落下的只有这么一本册子。有时我在想，兴许他根本就不存在。”
　　说到这里，她淡淡一叹。回心拍了拍她的肩，笑：“这世上没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他写了那么多句子，还能有假？”

　　听罢，素清微微一笑，应：“你说的倒是好听。尹道长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回心眼睛向上瞟了瞟，“过几天我就回去。”
　　素清无奈地摇头，“你何苦怄气？”
　　“我这不是怄气……”她不觉拧眉。

　　对于尹怀佑的过往，她半点也不了解。诚然那青年道士待她奇好，可这样的感情，在她心中结了一个疙瘩，怎么也解不开。

　　并非不接受，而是——害怕落得一场空。

　　知晓她心中怅然，素清不再多言，余光瞥见她移步出门，作声：“回去了？”
　　“嗯。”回心应了应，“我出去转转。”

　　***

　　屋外有些清寒。先前遇害的墨阁弟子皆被葬在了后山。
　　前几天眼见素清将那些人下葬，她顿时有些明白尹怀佑仇视魔教的缘由。
　　日高风清，如此闲适的日子，不知为何竟有些让人担忧，仿佛远方正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们，一步步走向看不见的牢笼。

　　不觉有些头痛，回心猛地摇了两下头。回屋之时，她远远望见中庭之中有一熟悉的身影。下意识一躲，好在尹怀佑并未注意到她，而是和面前的人说着什么。
　　定睛望去，在那蓝衣青年的对面，立着一个红衣女子。因被枝桠挡着，她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只辨得出那是个年轻女子。

　　因离得不算远，她将身子向前倚了倚，依稀听得到声音，闻那红衣女子轻声唤道：“怀佑。”
　　尹怀佑礼貌地点头，应：“蒋姑娘。”
　　听到这个名字，她略略一惊，终于明白那女子是谁。心中忽然咯噔一下，咂了咂嘴，像吃了黄连似的。

　　“怀佑，你之前去了哪里？”女子的声音十分柔和，语气里满是笑意。
　　尹怀佑正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淡淡道：“尘音谷。”
　　“那是什么地方？”女子歪了歪脑袋。
　　“在很北方。”他的声音仍不见起伏。

　　“你没事就好。”听罢，女子欣然微笑，“我听说你还俗了，去天穹观之后没看见你，后来就上了墨阁来。”
　　尹怀佑缓缓点头，“听说你病了。”
　　他虽是简短一句，却听得对方一怔，笑得额外开怀，“我早就好了。”

　　他又是点了两下头，遂不再回答，双眼隐约向回心的方向瞟，看得她一惊。红衣女子凝望了他一会儿，目光转向远处，声音幽长，“这么多年了，你既已想通，就与我一道回洛阳吧。”
　　“不。”他不假思索地摇头，“至少现在我不会回去。”

　　红衣女子显然一惊，问：“为什么？你既是已经还俗……”
　　“我还俗不是为了这个。”他低声打断她，恍然意识到什么，立即摇头，“总之，现在不行。”
　　注视着他淡漠的神色，女子轻叹：“我本以为你离开天穹观就是想通了，现在看来，你还是没走出来。”

　　尽管看不见她的表情，回心却听得出这句话背后的哀然。她心上拎了一拎，听红衣女子继续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么？还是……不肯原谅苏伯伯么？”
　　提及这个名字，尹怀佑微怔，摇了摇头，“我没有怪他。”

　　“那你为何不肯回去？”她凄然发问，“都已经七年了啊，那件事，早就该放下了。”
　　他淡淡摇头，轻吐：“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她不觉厉声，“你总觉得所有的事都是你的错，你总是惩罚你自己，但你有没有想过我？”

　　尹怀佑轻抬起头，不解地望她，“你……？”
　　“这么多年，我不听爹爹和哥哥的话，你以为我是闹着玩儿的么？！”望着他平静的眼神，红衣女子气得发慌，“你为何总是……”

　　她没再说下去，连叹好几口气。尹怀佑微微颔首，轻声，“对不住。”
　　女子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苦笑：“等你想通了，再来找我吧。”

　　他并未出声，静待她离去。回心觉得是时候该走，却忽见他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投向她的方向。
　　心上骤一拎，她转身就跑，只听身后之人低唤一声：“回心。”

　　步伐顿住，她抓着脑袋转身，望见对方已然走近，只好咬牙道：“我不想偷听的。”
　　“无妨。”他轻笑，“你听着也不碍事。”

　　她抬眼望了望红衣女子远去的方向，问：“她就是你的蒋姑娘么？”
　　问这话时她不觉露出些落寞，看得尹怀佑霍然一怔。他不由抬头，眸色额外闪亮，笑：“你吃醋了？”

　　被说了第二次，她蓦地紧张起来，白他一眼，“瞎说！”
　　尹怀佑笑意不止，“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她没好气地咄道。

　　“好好好。”他笑着应道，“你若是太闲，我们过几天就回去，行么？”
　　“不行。”她顿然严肃起来，“那蒋姑娘怎么办？”
　　他先是一愣，转而轻道：“她应该会回洛阳。”

　　望着他波澜不惊的脸庞，回心叹了叹，“我不知道你们之前发生什么事，但你们既然曾是相好，纵然她让你受了情伤，可寻了你这么多年，痴心一片，早也该被感动了吧？”

　　这话隐隐有些违心，说到后面，她不觉埋下脑袋。抬头瞟了一眼尹怀佑，她怔然发觉对方正睁大双眼瞧她，凝视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她鸡皮疙瘩直掉，抖抖袖子，警惕地瞄了他一眼：“你……看我做什么？”

　　面前之人是欣慰到极致的神色，抬手抓住了她的袖子，十分沉定地问：“你刚才说的话——你真是那么想的？”
　　回心一愣，奇怪地望了望他，而后认真地点头：“我当然是这么想的。不管那姑娘以前对你做了什么，既然她现在如此痴心，你怎么说也该原谅人家了吧？”

　　她本以为尹怀佑会像以前的一样，反驳她的说教。谁知，他竟是极为感动的模样，拼了命地点头，喉咙也是一阵哽咽，“……如果，有人曾深深地伤害了你，但他一心悔改了，那你会原谅他么？”
　　她想了想，点头，“既然她这样痴情，原谅也是自然。”

　　尹怀佑低着头，双手也微微颤抖。他沉默了许久，深吸一口气，笑：“你若真那么想，就太好了。”
　　这般感动的样子，瞧得她心里怪怪的，琢磨一阵，问：“那你是原谅她咯？”
　　尹怀佑没听懂，“……原谅谁？”

　　“诶？”她歪着脑袋，不解，“你方才不是说，要原谅蒋姑娘么？”
　　“啊？”他十分奇怪的模样，“她又没做错事，我原谅她什么？”
　　“啥！”回心低呼一声，不可思议，“她不是……负了你么？”

　　尹怀佑好气又好笑，“谁和你说的？”
　　“闻莺。”她老老实实回答。
　　“闻莺说的你也信？”他笑容更加明媚，向她伸出了手，“过来。”

　　暖暖的日光从他背后照射而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撞进了她的心。望着暖阳之下的英俊青年，她不自觉地红了红脸，连忙别过脸去，“你想干嘛？”
　　尹怀佑不答，只是轻轻靠了回来，未等她有所反应，张臂将她拥入怀中。

　　不知为何，这样一个怀抱竟有些醉人。她不觉嗅了嗅他身上青草似的香味，猛然回过神来，惊然推开他。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尹怀佑抱得很紧。他将头埋在她的肩上，眼底荡漾着暖意，“……让我抱一会儿吧。”

　　“臭道士，你……”她涨红了脸，心却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咬牙，“就一会儿。”
　　“嗯。”

　　“不许乱动。”
　　“嗯。”

　　“……”

　　被他紧紧环住，这份温暖仿佛是一种错觉。隐隐地，她竟不想让他放手，安然地抬起了双臂。
　　若是时间就此凝定，那该多好。

　　如此安心的感觉，好似他们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