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尘音》秋零沫

31、「魔教初现」

　　墨阁位于南方，越往南行，空气愈发潮湿。
　　由于常年身居北方，回心对这样的气候有些不习惯。行车十余日，她的胃口不是很好。尹怀佑看的出来，遂坐在马车里陪她，再加上志敬分外殷勤地要当车夫，这一行为就更加顺理成章。

　　望着那笑意温和的青年，她心中自是不爽。想她执掌尘音谷这么多年，真真只被他一人耍过，且每次方法都不同，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看来，命中真的有这么一劫，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越想越觉得悲愤，一抬头，瞟到对面之人温和的眼神，正因她的憋屈而一脸担心：“回心，你哪里不舒服么？”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撇撇嘴，“没，我好的很。”
　　“那就好。”

　　他满意地笑了，目光柔和，看得她十分来火：“笑什么！”
　　“没什么。”他摇摇手，“我只是觉得，你与御风使的关系真好。”
　　“才不好咧！”她将头扭了过去，念念道，“只是不想她有什么事。”

　　凝视着她的面庞，他不觉会心一笑，“若是御风使知道了，应该会高兴吧。”
　　凡事都被他言中，她自是不爽，狠踩了下他的脚尖。尹怀佑猝不及防，疼得低叫一声，外面的志敬听到这个声音，赶忙问：“师父，怎么了？”

　　尹怀佑吃痛地揉了揉脚尖，笑意不止，“无事。到下一个客栈，我们先吃饭。”
　　“可是马上就到墨阁了啊。”
　　“回心早上没吃。”

　　志敬听罢，独自估摸一会儿，默默道：“师父，你还俗的消息，江湖上都传得沸沸扬扬了。”顿了顿，他突然来了句：“蒋姑娘伤心得很。”

　　要说这些年来，天穹观里的道士们，见得最多的女人，就是那时常来寻尹怀佑的蒋姓女子。他们不怎么与这姑娘说话，有好些个道士们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但个个都知道，这姑娘是痴情女子中的典范，七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天穹观一趟，刮风下雨都阻挡不了。

　　他们这些弟子们虽不希望师父离去，可对这女子的痴情程度也是佩服得很。有些个年长一些的道士还时常劝尹怀佑还俗，与那女子重修旧好，可不管是谁来劝，就连那翠峰长老说的话，也是一点都不管用。
　　志敬叹了叹。他这师父突然还俗，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啊。

　　尹怀佑只轻轻应了声。回心听得古怪，忍不住问：“你不去找你的蒋姑娘么？”
　　他眸色认真，“你怎么总这样误会？”
　　她努了努嘴，“既然江湖上的人都这么说，总不会有假吧？”
　　“我……”他张嘴想要说什么，话到一半还是咽了回去，“没这回事。”

　　他的答案总是如此，一直在否定，却从不给理由。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回心不由皱眉：“你作何对我这么好？”
　　“那你作何不接受我？”他反问。
　　“你……”她咬了下嘴唇，最终吐出三个字，“不踏实。”

　　她的神色不似往日的别扭，而是带着一种悲哀。尹怀佑心中一拎，不觉有些木然。
　　从相遇到相知，她自始至终是个被动者。他以为，只要他去呵护，就会换得心中的平静；他以为，只要陪在她身边，就是最好的做法。在这条寻求宽恕的道路上，他竟然，半点也没有考虑到对方。

　　“我……”
　　低沉的声音从唇间传出，他想要与她说出实情，但还是未得开口。

　　与其被怨恨，他倒宁愿像现在这样下去。纵使是被误会，至少，她不会恨他。

　　坚定了心中的想法，他抬头望见面前的霜衣女子正注视着他，似乎在期待什么答案。分明是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半句话也道不出。
　　隐隐有些尴尬，忽觉马车停了，闻得车外的志敬唤道：“师父，到驿站了。”
　　他匆忙一应，与回心下了马车，走进驿站之中。

　　驿站不大，前厅是吃饭的地方，左右摆了七八张桌子。因离城镇较近，客人并不多，总总也就十来人。
　　三人随意叫了些菜，刚坐下不久，邻桌的几人就纷纷离开。回心未觉有什么异样，尹怀佑却警惕起来，不经意地向后瞟了一眼。

　　“怎么了？”她轻声问。
　　“有什么不对劲。”他看了看驿站外边。
　　听他这么一说，志敬连忙丢下筷子，问：“师父是说，这菜有毒？”

　　他的动作幅度有些大，引得周围人投来不解的目光。尹怀佑摇摇头，道：“许是我多心了。”
　　回心夹了两筷子，因胃口实在不好，不怎吃的下去。她环视四周，问：“到墨阁还有多远？”
　　“大概还有半日。”
　　“那怎不直接去？”
　　“我怕你饿着。”

　　“……”她心头紧了紧，不自觉地想起他先前哀伤的神情，叹了叹，“我与你那蒋姑娘，很像么？”
　　尹怀佑未答，对面的志敬倒是吃了一惊，抢道：“一点都不像。”
　　“诶？”她不太理解，“既是不像，你又怎会认错人？”
　　志敬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听尹怀佑低声道：“我从未将你错认成谁。”

　　他的样子十分认真，不带一丝玩笑的语气。回心正欲接着问什么，只听驿站外传来什么声响，应是来了不少人。
　　他们好奇地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群深色衣衫之人，其中几个扎着头巾，后面还拖着一个巨大的箱子。

　　志敬一眼便认出了他们的装束，小声道：“咦，是墨阁的人。”
　　“墨阁？”听罢，回心的眸子亮了起来，“这么说，他们认识素清咯。”
　　话毕，她欣然起身，却被尹怀佑拉住了臂膀。低头一看，身侧的蓝衣青年正沉着脸，凝神思索着什么：“不对。”

　　“哪里不对？”她疑惑道。
　　“墨阁的人我见过，很少有这种遮遮掩掩打扮的。你看中间的那几个。”他手指微动，示意他们不动声色地看，“不觉得样貌奇怪么？”
　　闻他这么一说，回心才注意到，那些裹着头巾的人大多站在中间位置，面容虽没什么奇特之处，但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却难以遮掩。

　　“……西域人？”她怔了怔，“墨阁里怎会有西域人？”
　　尹怀佑默了默，声音愈发低沉，“也许是魔教。”
　　听到这个名字，志敬顿时慌了起来，不可思议地低唤：“……什么，魔教？！”

　　他这一声虽不高，但那诧然的神情却引来不少目光。方才准备进门的墨阁弟子察觉到了异样，顿住了脚步，空气在刹那间凝定。
　　“……”尹怀佑悄然握住剑柄，目光中是犀利的锋芒。

　　两方僵持，气氛肃穆。驿站外的墨阁弟子纷纷往这边瞟，但因离得远，只依稀瞧见一个背影。
　　志敬知道坏了事，连忙垂下头，与回心面面相觑。驿站内的人见气氛不对，皆起身离去。少顷，前厅之中只剩他们三人。

　　心提到了嗓子眼，回心戳了戳志敬，叹：“喂，谁叫你这么大声的？”
　　“我怎知道……”他小声回答，看了尹怀佑一眼，“师父，怎么办？”

　　身侧的蓝衣青年并不答话，凝神静听着什么。志敬苦脸望向回心，问：“你会武功么？”
　　“不会。”
　　“一点都不？”他诧异。
　　“除非站着给我打。”
　　“……”

　　他郁闷到了极致，瞥了一眼外边，少说瞧见十六七人。那些人行为怪异，半点底细也不明，后面拖着的大箱子里也不知究竟放了什么。
　　眉头拧成一团，他登时后悔自己没好好练武。正悲伤得慌，耳边听得外面的动静渐远，应是那些人离开了。

　　志敬和回心同时松了口气，尹怀佑却颇为严肃地转头望了望，提剑起身，“我去看看。”
　　“诶？！”志敬惊了，“为、为什么？”
　　方才好不容易躲过一劫，若是跟过去，全然是在自找麻烦。他可不想英年早逝啊。

　　“若这些人真是来自魔教，恐怕会对墨阁不利。”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尹怀佑微笑，“你就留在这里保护回心吧，我去去就回。”
　　心知师父武艺高强，志敬只好点头。回心见他毫不犹豫地离去，不由心上一慌，忍不住叮嘱道：“臭道士，小心点。”

　　步伐顿住，他缓缓转过头，俊秀的面庞上是一抹明媚的笑。
　　“好。”

　　目送他出了驿站，她仍是心里没底，正犹豫要不要跟去，视野中忽然闪过一个深色人影，奔向他方才消失的地方，身法极为迅速。
　　她眉间骤然一紧，快步追了过去。志敬被这一突然举动吓住，赶忙拉住她：“你去哪儿？师父不让你乱跑。”

　　回心急切地指着不远处的树林，道：“方才有个人追着臭道士过去了，要是有埋伏怎么办？”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望，志敬看不见人影，不由挑眉问：“你没看错？”

　　“你当我瞎的啊！”她没好气地咄了一句。
　　志敬虽不信服，但想想也觉得她说的有理。倘若真是有埋伏，断不能让尹怀佑置身险境。

　　他沉了半晌，最终还是咬咬牙，应：“好。我跟你去。”

　　***

　　树林茂密而又深幽，不知通向何处。
　　泥地上有一道极深的车痕，似是拖着什么重物经过。

　　尹怀佑顺着车痕追向树林深处，面上凝着几分警惕之色。因不知对方底细，他不敢靠得太近，只凭着听力辨别远处的动向。
　　车声缓慢而又规律，不难辨出那些墨阁弟子的武功都在上乘。足尖点地，他连呼吸声都极轻。
　　追了一段路途，远处的车声依旧。此行的方向与墨阁完全相反，他心中愈发疑惑，恍然间注意到前方有什么异样。

　　叮。

　　他几乎是下意识拔剑的。在他察觉到不对劲之时，面前骤然出现一个墨色身影，与一道银光直刺而来。

　　那是一柄短刃，出招极为迅速。他长剑一挡，惊觉周围同时出现五六人，皆是蓄势待发的模样。
　　来不及多想，他横剑一扫，一招天穹七式将来人震开，唯有方才的出剑之人将他的剑势接下。
　　细看才知，面前这劲装打扮的墨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面容与中原人无异，唯有头巾之下褐发缕缕。

　　他退开一丈，扫视了一眼四周，目光定格在那墨衣人身上。此人应是用了易容术。
　　“怎么……是你？”那人似乎很惊讶，不由望了望后面。
　　“什么叫怎么是我？”尹怀佑警惕地看着他，不解。

　　那人将两柄短剑横在身前，全然不在意手下的败退，“方才在驿站见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多管闲事，想不到这么快就跟来了。”
　　尹怀佑冷冷望他，“你不是墨阁弟子吧？”
　　那人唇角一抿，低笑，“你既知道，又何必问？”

　　情况并不算好。十丈开外，还有十余名墨衣人守在车边；面前之人应是领头，方才的一击并未使出全力。
　　尹怀佑心知对方武功不弱，长剑横在身前，随时准备招架。那人见状，挑了挑眉，“我无意跟你打。你若识相回去，我可以不杀你。”

　　他冷笑一声，漠然注视着对方：“魔教的事我管定了。”
　　听罢，那人明显神色一惊，不觉脱口，“你……”他琢磨一阵，轻笑，“既然你已知道，就没必要留活口了。”

　　话音刚落，两道银光骤现。那人的力道虽不大，但身法奇快无比。尹怀佑来回避让，顷刻之间已过十招。
　　树林光线暗淡，锋利的剑芒显得更加刺眼。远处的墨衣人想要前来助阵，却因这攻势猛烈而无从下手。

　　那人虽表面平静，但出手阴狠无比，招招夺人性命，可毕竟力量不足，数招之后已然处于下风。尹怀佑抬手起剑，欲刺对方手臂，攻势却被他敏捷地避让开。
　　他微微颦眉，余光瞥见身下的一击，连忙出剑格挡。墨衣人得了这个空当，转身飞刺一剑，正中他眉心。

　　周围之人看得心惊胆战，以为那人要得手，纷纷舒展面容。只听一声清脆的鸣响，那方才格挡住一击的长剑竟在尹怀佑的手上扫了半圈，将对方手中的短剑拦腰斩断。
　　那人惊慌不已，连连退开，未料到会遇上高手。他信手一挥，远处的墨衣人皆拔剑冲来。那些人大多年轻，武功虽出色，但终究缺乏经验，十招之内便被打退。

　　领头之人见形势不对，转身欲跑，尹怀佑却快他一步，剑势阻拦住他的去路。
　　不见了武器，他只有轻功还拿的出手。如此被生生压制，他惊忙抬手，将一包沙子向前掷去。
　　风沙在眼前弥漫，尹怀佑看不清前方，只望见一道剑光闪过。他下意识地出剑一击，听见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不由一怔。

　　迷雾散开，眼前之人正握着一把匕首向他刺来，却被他猛然刺出的一剑正中胸口，顿时吐出一大口鲜血。
　　“你……”他痛得扭曲了脸，眼底满是愤恨，“呵，宫主不会放过你……”
　　他还未说完就已然断气，匕首落在地上，气氛哀然。

　　没想到会真的动手杀人，尹怀佑的眉头凝了凝，将长剑收回，注视着倒在地上之人。
　　周围的墨衣人全数昏厥，面前之人则是彻底没了呼吸。尽管心知那人是魔教弟子，他却半点也不高兴，反而隐隐愧疚。

　　夺人性命，竟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那些魔教之人，又是怎么做到这般杀人不眨眼？

　　他深深叹了口气，将那人的眼眸合上，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巨大箱子。

　　那木制箱子约有半人高，长约半丈，从车痕看来应该极重。他琢磨不出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凝神聚气，长剑猛一劈下，将箱外的铁索斩断，刚一打开，神色骤然凝定。
　　巨箱之中装的并非重物，而是十几个面色苍白的人，像是刚死不久。那些人只身着白色内衫，不见外衣，死状凄惨。

　　万万没有料到这般情景，他不觉捂住双眼。
　　——这些人，想必是真正的墨阁弟子。

　　他正有些怅然，忽觉身后有什么人迅速接近，来不及躲闪，一柄银剑已然架上他的脖子。

　　“——你是什么人？”

　　身后之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仅能辨别是个女人。他心中一惊，默不作声地握紧长剑，却被对方注意到了动向：“不许动，我问你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她似乎是看见了巨箱中的尸体，不由发出一声低呼。尹怀佑闻这声音有些熟悉，刚欲开口，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急吼，听来额外慌张：

　　“——住、住手！”

　　两个人的脚步声急促奔来，他自然听得出这是回心的声音。眼下他被人压制，心中顿时一慌，还未出声，便听见身后之人不可思议地唤道：

　　“……回心？！”

　　这一声不再是方才的低沉，他终于反应过来对方是谁。那人吃惊地转向回心奔来的方向，手上顿时一松。感觉到短剑离身，他一跃而出，转身凝视着那人，面带惊讶道：“果然是御风使。”

　　对方诧然望他，因他换了一身装束，全然未认出他来，声音断断：“……尹、尹道长？！”
　　远处的两人已然奔到身前。志敬老远便看见师父有危险，咬咬牙，刚欲出击，手臂却被回心摁住，不由皱眉：“你做什么？！”

　　他吼了一声，这才发觉回心正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车边之人，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亦是惊得愣住。

　　暗淡的光线照在那黛衣女子的身上，映出她清丽的面庞。回心张着嘴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惊唤了一声：

　　“——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