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秉烛终章 2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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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持一直在追踪我，对吗？像只小狗一样追在我身后。但很不巧我也在找人，我原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该找谁讨回我失去的名字。」
小颙衍说着，秉烛看少女略微瞠大了眼睛。
「我就想，或许追着我的人会知道些什么吧？于是就反过来观察住持大人。结果运气真好，听了住持大人和小衍……不，是和『我』的对话后，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小偷跑来这里了啊，还有我的『父亲』。」
「『小衍』真的是很可爱，一点防备也没有呢。虽然是福德正神你的分身，但和你完全不一样，是个好孩子呢。」
少女脸色严肃，似乎在思索什么事。这时秉烛看颙寿终于动了，他往后退到土地庙前，缓缓蹲下身，从地上拾起石子，似乎想结术场。
但颙衍的声音阻住了他，「没有用喔，爸爸。」
小颙衍转向他。
「一但到手，这个人就是我的了。不，应该说，就是『我』了。现在小衍就是我、我就是小衍，我们会一起活过接下来的人生。除非爸爸想要杀了小衍，爸爸，你要再杀了一次小衍吗？」
颙寿握着石子的手一颤，顿时止住动作。颙衍也不再理会他，转过头又面对着少女。
「住持大人也是，住持大人杀了这么多个『我』，应该知道这件事才对，我和颙衍这个人已经无法分开了，我会用他的身体，做所有我想做的事。」
他忽然格格笑了起来。
「想解决这件事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杀了我。」
颙衍张开双手，土地庙前的风雨加剧，天空降下巨雷，把旁观的秉烛和神农都震得颤了一下。
「来吧，杀了我，拯救这个大千世界吧！我的好朋友……『秉烛』。」
秉烛看少女凝视颙衍半晌，忽然收起了拳势。秉烛有些意外，只见少女敛诀在侧，竟是转过身去，「此间的事我无法干涉。福德正神，我说过了，这是你自己的果报，因果现在应报在你身上，你得自己去解这个铃，我无能为力。」
她压抑着语气说着，秉烛站在后方的丛林里，因此看得分明。少女最上说无能为力，其实以足在地上画了个阵图，她用身体挡住足尖，不让颙衍查觉端倪。秉烛想少女应该是想困住那个「缺口」，就像当时颙衍对付那个饕餮的方式一样。
但小颙衍望着他的背影，雨势开始渐渐加剧，秉烛看颙衍微微一笑。
「你不想杀了我，但我却不想活了呢。」颙衍说着，颙寿和少女似乎都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领略到他话中之意，就看颙衍一个俯身，竟是拾起被打落的银色小刀，倒转握柄，竟往自己的心口刺落！
「小衍！」
「住手！」
颙寿和少女几乎是同时动作，颙寿离颙衍最近，伸手就要触及颙衍握着小刀的手。秉烛却看少女神色一紧，他瞥见颙衍低垂的唇角微微一扬，竟似露出笑容。
「福德正神，快退开！」
少女只来得及警告这么一句，只听颙寿闷哼一声，几道银光从颙衍身前的土地破土而出，直接穿过了颙寿的四肢。土地庙前血光乍现，颙寿猝不及防，也亏得他反应极快，单手撑住地面，一个翻身便往外跳开，这才避开接来而来的攻击。
秉烛看颙寿掩着肩膀。右上臂的部分血流如注，他骇然瞪着刚才刺伤他的事物，竟是从地面穿上的人类手骨。归如正神庙周围向来是墓地，图以福德正神的正气中和墓地的阴气，因此下面通常也都埋满尸体。但尸体当然不会自己攻击福德正神。
「易术……」颙寿吃力地撑住身子，他看小颙衍双手捏诀，露出惊诧的神色。半晌唇一张，鲜血自唇边喷涌而出，刚才那击虽然简单，但颙寿一心要救颙衍，身上全无防备，右手的伤势最重，颙寿几乎无法再举起手来。
「爸爸真是的，爸爸是福德正神，怎么会不知道呢？」
颙衍双手搁在身侧，看着重伤的颙寿，唇角微微扬起。
「小衍一直很寂寞啊，因为一直很寂寞，爸爸又不理小衍，所以小衍就想，如果学点和爸爸一样的事情的话，爸爸是不是就会愿意和小衍说话了。所以小衍自己看了很多书，虽然书很难，但这都是小衍自己学会的喔！很厉害吧？爸爸。」
秉烛想起尚融曾经提过，颙衍天资聪颖，从小也喜欢看书。到庖栖寺养伤后，尚融虽然也指导过颙衍易术，但尚融向来不擅长当老师，兽族的易术也未必灵光，多半都是颙衍自学居多。
见颙衍再次两手捏诀，竟真像向父母献宝的孩子一样，缓步走近重伤的颙寿，少女微一咬牙，这回真的揉身而上。
秉烛觉得少女的拳法十分熟悉，和留在自己脑海深处的身法如出一辙，他瞥了眼始终附着手旁观的神农，却见他瞇起了眼，彷佛预见到接下来的结局。
「吶，住持大人，你有没有想过……」
颙衍却没有躲也没有闪，只是倒背着手站在那里，面对少女击向天灵盖的一击，竟是坦然受之，少女的拳法灌注了精守，击实了只要是生物非死不可。
少女这才醒觉过来，硬生生收了势，正想跃回后方，但颙衍右手一动，地面再次穿出人骨，少女一下闪避不及，指骨擦过右颊，渗出鲜血来。
颙衍施术的动作虽慢，但一但少女反击，颙衍便以肉身挡车，而且全是以致命部位相迎，而且时机都相当巧妙，逼得少女不得不收势。这些拳脚多数卸力在土地庙的梁柱上，将归如土地庙毁得梁断檐掀，顿时土地庙前都是尘灰。
秉烛知道那个颙衍是看准少女拳力强劲，果然时间既久，少女自己也吃不消，拳脚的反作用力逼得她退了两步，秉烛见她一按胸口，竟是淌出一小口鲜血。
「太久……没有动武了……」秉烛听见少女呢喃着，语气有些虚弱。她不进攻，颙衍反而主动走向少女。
颙衍的手里仍然倒提着小刀，这回刀锋却朝前。少女扶着地板直起身，她衣衫紊乱，气息急促，目光直直地望着颙衍，秉烛心里焦急，虽说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和自己的关系，但秉烛直觉地对她有好感。
但他就像观影的人一样，即使明知电影里剧情惊险万分，却已无法改变既定的剧情。
颙衍两手平放，各自捏了个诀，少女两侧土地再次突出人骨，竟从左右捉住了少女的脖颈。人骨的力道并不强，少女一扯就能开，但颙衍却忽然把刀刃对准自己的咽喉，露出浅浅的笑。
「住持大人，请不要轻举妄动，妳不是承诺过要保护这具肉身吗？我说的对吧，小衍的『好朋友』？」
颙衍的嗓音极尽讽刺，少女看刀尖已刺破小颙衍苍白的喉咙，她往旁边一看，颙寿倒在远处地上，似乎已因重伤而昏迷。
她犹豫半晌，终究是放弃了抵抗，颙衍便顺势走到她面前，一手仍旧用刀抵着自己喉咙，一手却捧起了少女的面颊。
「住持大人……妳有没有想过，如果说我的存在是个错误，因果律如此强大，又怎么会允许我这个错误活下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想了很久、很久……」
秉烛见颙衍掂起脚尖，以额头抵住了少女的额。以前壁丹取代什么人，他们总是事后才知道，织菊也好、那只饕餮也好，也因此秉烛从未看过壁丹取代他人的过程。
只见颙衍微阖起眼，一种异样的感觉流转过颙衍和少女的周身，颙衍的额头竟有部分和少女的额相融在一块，像是两块橡皮糖一样。这景象十分离奇，秉烛看一旁抱臂旁观的神农，竟也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但我现在终于想通了。住持大人，其实因果律从头到尾并没有出错，我的存在，也从来不是一个错误。」
「我的存在，是为了修正原本的因果律。妖神和人类的协议也好、阳世和阴间的禁制也好，为了矫正原本那些错误的一切，因果律才允许我存在。」
颙衍语气兴奋，双目放光，眼睛直视着与他近在咫尺的少女。天色越发转暗，风夹着细雨拍大在颙衍和少女的身上、头上。
「我是为了取代你们而来的……住持大人，你说对吗？」
少女似乎明白对方的意图，她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两道白光忽然从左右朝颙衍袭来，伴随着野兽般的低吼声。这下颙衍确实没有防备，被那两道白光打个正着，往一旁飞了出去。
秉烛大感讶异，他定睛一看，来者是两只像鹿的妖神。说是妖神，秉烛确在他们身上感觉到一种寻常妖神所没有的仙气。
两只鹿通体雪白，头上还长着龙一般的长角，背上竟生有翅膀。秉烛依稀记得颙衍在上民俗课程时，曾经给他们看过类似的照片，当时颙衍称呼这种生物为「有点像长颈鹿的怪物」，虽然秉烛看到图片下方正式记载的是「麒麟」。
两只麒鳞一左一右，朝还拿着小刀的颙衍进攻。彷佛护主心切，秉烛看那两只麒麟简直是拼上了性命，其中一只拍着翅膀，往颙衍的头脸冲撞。颙衍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原本紧抵在自己咽喉上的小刀也跟着飞了出去。
「小炎、小黄，别杀他！」少女叫出麒鳞少年的名字，见其中一只麒麟由上而下朝颙衍踢去，忙出声阻止。
左首的麒麟忙在空中收势，右首的麒麟一个踏步，将颙衍娇小的身体踩在地上，鹿蹄抵着颙衍胸口。秉烛看得出来，这个颙衍纵使被壁丹取代，但颙衍毕竟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学生，□□力量有限，自然无法抗衡仙兽的力量。
「主人，要怎么做？」麒麟少年维持着兽形问道。
秉烛看少女右手一甩，拿出像是长型符箓一般的事物。「我先用缚仙索将他逮起来，带回大寺之后，再做处置，一定有办法让他和小衍分离开来。」
秉烛看绳索上缠绕着泛着黄光的符箓，在绳索上流转。少女左手持绳，右手捏诀，在颙衍身侧一步站定，她俯视着动弹不得的颙衍。
「从小衍的身上离开，你应该有方法才对，除了让小衍形灭以外的方法。」
秉烛听颙衍虚弱地笑了笑，他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异常地微弱。
少女似乎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她微一倾身，似乎想要听清，但下一秒异变迭起，原本踩踏着颙衍的那只麒麟，竟忽地扬起翅膀，朝少女的方向攻击！
「小炎……？」少女大吃一惊，只见那只麒麟回过身，竟蓦地朝少女的气海袭去。少女一时无所防备，被麒麟踹个正着。
她原本内伤已沉，这下再也抵受不住，闷哼一声，捏着胸口跪倒下来。
少女知道情势严峻，刚要挣扎着爬起，但背后又风声剧起，少女回过身，秉烛知道练武的人，对偷袭的反击几乎出于本能，他看少女下盘一矮，右手一甩一带，灌注精守的重拳便往后挥了过去。
「炎……！」
那个飞踹少女的麒麟大叫，少女也警觉偷袭的人是谁，要收势已然不及。那只麒麟护在另一只麒鳞身上，少女的一拳便扫过麒麟的背脊，将两只麒麟都击飞了出去。
两只麒麟遭受重击，双双化回了人类形貌。那是两个肤色苍白、外貌甚轻的少年，两个少年都浑身赤裸，秉烛看他们左右肩各泛着一枚烙印似的红光，像什么印记一样镌在少年的皮肤上。
同样的印记秉烛在竟陵身上也看过，那是大寺的莲印。
「可恶……」
少女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养大的仙兽遭人操控，秉烛看少女的脸色由一直以来的平静悲悯，染上愤怒的神色。
他心里不祥的预感更深，转头看了眼神农，他不知何时踏前了一步。半透明的指尖触及土地庙与树林边界时，空气间竟泛起像是水面一般的涟漪，神农的指尖再往前，便埋入那些涟漪里，显然不允许他干涉眼前的任何事物。
「女娲……」秉烛听见神农呢喃。
他往少女看去，少女右手成爪，缓步走向还躺在地上挣扎的颙衍。
「哈、哈哈，莲印……真是个好东西啊，不但可以任意剥夺妖神的精守，还可以命令妖神做自己想让他们做的事情呢！未来大寺想要让所有危险的妖神，都烙上那个印记吗？真聪明、真好啊，这样子就再也没有人能够违抗大寺了。」
秉烛看少女停下来咳了数声，但她脚步踉跄，眼神却坚定，倒提的一爪内似乎灌注了所有剩余的精守，连肌肤都泛着微光。大雨开始落下，在颙衍的周身积成水洼。
颙衍倒卧在雨水里，他似乎也感受到少女的愤怒之情，唇角咧出笑容。
「啊——这表情真不错，真不错，原来住持大人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无私啊，下次再取代住持大人身边的人怎么样？我想想……那个大寺的二长老呢？」
颙衍边说边呛咳起来，秉烛看一旁的神农微张开口，镜片下的眼神看不出情绪。
少女没有应他的话，只是蹲低身子，秉烛从她周身感受到异于寻常的气流。原先少女的精守虽然强大，但给人的感觉却如夜里的烛光，温柔地照亮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然而现在不同，秉烛清楚地感觉到，少女胸口的烛光蓦地爆裂、扩散，像是迎风的火堆一样。同时少女的身体竟也开始变化，胸前变得平坦，四肢变得坚实，身高也跟着抽长，变为青年的外形，秉烛从未看过这样的形象。
大蛇的虚象出现土地庙前，在已经是青年外貌的下身盘绕周旋。他想起很久以前，不知是谁跟他说过，人类之祖、女娲和伏羲本是一体，女娲代表着人类历史的变动而弹性的一面，而伏羲代表着稳定而刚毅的一面。
而眼前的青年神色坚定，在颙衍面前一步站定。「你的存在，终究是个错误。」
秉烛看青年一甩手中符箓，先在颙衍周身围起术场，防他逃跑，另一手在空中举起，无数的风压从逐渐加剧的大雨间集聚到青年掌心。
「错误就该被消灭……我很抱歉，小衍。」
夏雷剧响，同时间青年凌空扬起手臂，雷霆万钧的一拳朝颙衍的胸口击去。秉烛忍不住闭起眼睛，不忍看接下来的一幕，然而下一秒秉烛只听青年惊叫一声，轰隆，天雷又打响了一声，顿时遮蔽了土地庙前所有的声响。
秉烛张开眼来，对眼前的情景还无法反应。只见有个人插进了颙衍和青年之间，那个人浑身浴血，已然受了重伤。他以背心对着青年，双手怀抱着颙衍尚未长成的身躯，像父亲保护自己年幼的孩子一般。
青年大吃一惊，百忙间想要收回攻击，但蓄积了全部精守的一击哪里这么容易收回，青年的掌击中那人的背心，血肉相击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悸。
空气似乎凝滞了数秒，轰隆、轰隆，天雷又响了数声，大雨滂沱而下，夏雷的光芒让天地都失了颜色。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默片一般，秉烛看着青年硬生生抽起那一掌，但精守的力量已击中那个人的背脊，连带击碎了那人本已重伤的身体，余势兀自不衰，穿透了那个人的胸口，重击了那个人怀抱中保护的对象。
颙寿的身体被少女击中，全身爆出血花，颓然倒在颙衍身上。
「小……衍……」
秉烛捏紧拳头，听见颙寿沙哑的唤声。他直到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仍旧紧抱着怀中的颙衍。
颙衍被从颙寿身上透入的力道洞穿心脏，瞬间似乎瞪大了眼，秉烛看他眼珠微转，定在浑身已经找不到一块完肤的颙寿身上，还有颙寿唇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为什么……你……」
青年浑身发颤。他在全力出拳时紧急收势，虽然大多数的力道都发散在突然出现的颙寿身上，但还是有部分反击到青年身上。秉烛看青年往后躺倒在地，挣扎着似乎想爬起身，但半晌喉口一颤，竟是喷出鲜血来。
于此同时青年的身体又有了变化，恢复回少女的模样。
秉烛看少女怔怔地伏在地上，她按着胸口，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靠近已然没有动静的颙寿，伸手触碰他的肩膀，试图把他翻过来。但少女这一拳击碎了他的□□，除了头首还相连着，四肢都已残破不堪，胸口的部分几乎开膛剖腹。
颙寿双目紧闭，脸上一点血色也无，不需要细看，便知已永远失去了生命。
少女咬着牙将颙寿拨开，检视下方的颙衍。却见颙衍的胸口开了个大洞，灌注了大寺住持所有精守的一击击碎了他的心脉，同样也没了声息。
少女双手颤抖，唇色苍白，眉目间全是悔色。她似乎也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手还握着颙衍的手，身体却已支撑不住，倒在颙寿残破的尸身旁。
「为什么……要救小衍？」
秉烛听见她颤抖着呢喃。
「因为他……终究是……你的孩子……吗？」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秉烛终章 29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