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秉烛终章 289 ...
-
「我也能和你在一起,你也觉得我比较好不是吗?比起那个把什么都偷走的家伙……我才是真正的颙衍,不是吗?陵……」
竟陵一时哑然。他得承认,在目睹颙衍和桃惜对话的时候,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他甚至一度有点自暴自弃,如果眼前的「颙衍」是他所作的梦境,就算明知是假的,干脆就不要醒来罢了。
但和秉烛打过那一架之后,竟陵想通的不少事情,他看着那个哭得泪眼模糊的青年,缓缓开口。
「……你不是颙衍。」
他深吸口气,感觉秉烛也正看着他。「你说的没错,你的确是更像颙衍一点……应该说,更像我心目中理想的衍。」
竟陵忽然笑了笑。
「我好像一直这样呢,要别人按照着我的期望行动。小时候看见姊姊和族里的男人交尾,就无论如何也想做到同样的事,最终半强迫应玄先生的祖先对我下手,差点害了他的性命……」
「看见尚哥和忌离哥你侬我侬,明明知道衍是这样的性子,却强迫他也得对我甜言蜜语,如果不是为了他不符合我的期待而生气,我也不会在衍最需要我们的时候,离开他身边,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秉烛看竟陵扬起颈子,深吸了口归如夏夜的空气,压抑下眼眶涌起的微红。
「啊啊,久染姊说,要我不要执着。我却一辈子都在执着,还要自己喜欢的人配合自己的执着,一直以来对衍都是如此。我知道衍不想活了,也知道他最喜欢的人,从来不是我,放弃那个身体,成全他喜欢的人,才是让衍真正能够解脱的选择。」
「但我却一直放不下这些东西,口口声声说喜欢衍,却没办法尊重他的选择,让他为了我而痛苦,我真的……」
竟陵忽然别过了头。秉烛见他轻轻咬住下唇,没有掉泪,只是微微苦笑。
「真的……是个好自私的人啊……」
颙衍没有回话。竟陵吸了下鼻子,又回过头来,红发下的凤眼变得坚定而觉悟。
「你不是衍。衍是旁人无法取代的,无论那个制造出衍的人也好、或是你也好,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颙衍,也没有人会承认你就是颙衍,死心吧!妖鬼。」
竟陵的话似乎终于击碎了眼前男人的心智。秉烛看那个「颙衍」先是睁大眼睛,抱着腿的手缓缓松开,他往竟陵靠了一步,以防这个妖鬼忽然暴走伤人。但「颙衍」只抬了一下头,又把视线转回空无一物的屏幕上去。
秉烛看他双手掩面,竟似嚎啕大哭起来。
「我真的是颙衍!我真的……是颙衍,我从一开始就是真正的颙衍!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认同我?为什么……为什么……」
「颙衍」哭得是如此凄厉,简直像要不到糖的孩子在无理取闹。
秉烛和竟陵都屏息以观,却见青年的身形也开始出现变化,「颙衍」的身体竟开始扭曲变形,先从头脸开始,竟化成了在归如土地庙前的那个连身装大叔。
「啊,果然……」
竟陵张开了口,但那个妖鬼只维持了饕餮的外形数秒钟,身形再次出现变化,竟陵看他变成了秒龄女子,转眼又化作邮差、夜市小贩,还有几个各种职业、性别和身分不同的人,这样的奇景让秉烛和竟陵都说不出话来,只能静观其变。
那个妖鬼持续变化着,转眼又变成了高中女生模样。
秉烛「啊」地一声叫出声,只见那个女生穿着归如高中拳社的道服,头发绑成马尾高高盘起,正是曾和他对练过咏春拳,最终在归如高中跳楼自杀的拳社副将织菊。
变化仍旧没有停下来,织菊的头脸又是一阵扭曲,这回变成一个面容清秀的高中男生。这人竟陵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在午夜坠楼事件时,企图侵占知诚身体的那个妖鬼。
「壁丹……!」竟陵叫出了那个困扰他们一整个夏天的名字。
但那个妖鬼竟还在持续变化,像是倒卷回片的录像带一样,这回全是竟陵和秉烛认不出来的人,有妖鬼也有人类,有男人有女人,有的是成人、有的却是孩童。妖鬼以惊人的速度变化着外形,快得令竟陵目不暇给。
而在所有的变化之后,妖鬼的身躯忽然一震,原本属于成人的身体忽然缩短变小,变成男孩的模样。那张脸蛋跟着微一扭曲,清秀的五官出现在妖鬼的脸上。
竟陵忍不住瞪大眼睛,只因眼前的人他虽不是那么熟悉,但眉目之间总觉得在哪里看过。秉烛更是喃喃出声:
「这个人是……」
男孩跪坐在地上,竟没有再继续变化,就维持着男孩的外形,而男孩依然用双手掩着面容,啜泣声却已变成清脆的童音:
「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我才是真的颙衍,我才是应该被称为『颙衍』的人。」
竟陵一片茫然,他曾经在某次欢爱过后缠着颙衍,说希望看颙衍小时候的模样。颙衍实在拗不过他的软求硬逼,在他的书柜上翻找了将近半个钟头,才终于从一本看起来极为陈旧的字典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孩站在一座三合院前,竟陵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他们毕业旅行住宿的时守庄。照片里颙衍那个老当益壮的外婆牵着他的手,而照片里的颙衍看起来有点惶恐,视线一直望向替他拍照的那个人。竟陵至今仍不知道那张照片是谁拍的。
竟陵记得那张照片里的颙衍,眉清目秀、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搓揉个两下。就和眼前的男孩一模一样。
「大家都不承认我……大家都不记得我。只有妈妈……只有妈妈愿意认我……」
妖鬼变化为幼时的颙衍后,便不再变化。竟陵看他仍旧哭泣着,只是缓缓从龙王庙的地上站起,用那只小小的手拭着眼泪。竟陵得承认,即使明知对方是妖鬼,但用小时候的颙衍这样哭鼻子起来,还真让人有几分怜惜。
「竟陵哥,小心,可能有诈。」
秉烛往后退了一步,把竟陵护在身后,男孩却一步步走向他们,彷佛要寻求他们的认同般,两只眼睛里蓄满了泪。他对竟陵伸出手,眼看就要触碰到竟陵的心口。
「秉烛、竟陵,趴下!」
竟陵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龙涎庙外就传来这样的呼喝。
秉烛和竟陵都吃了一惊,秉烛反应也很快,他依言压着竟陵的头微一矮身,就在他这么做的同时,五道黄符凌空从龙涎庙外飞了进来,如飞刃一般袭往男孩的脑门。
男孩也没有闪避,他依然哭得泪眼模糊,那五道黄符就如蚹骨之蛆般,跃过伏低的秉烛和竟陵,准确地黏贴在男孩的右手、左手、左踝、右踝上,最后一张贴往男孩的印堂,正是人体灵元五处大窍。
竟陵看见远方有个模糊的人影,他只用手微微一勾,男孩便被那五张符箓带得凌空翻起,重重贯往龙涎庙的墙头。这间龙涎庙年久失修,承受不住重击,梁柱下粉尘纷纷掉落,顿时庙内都是飞沙走石。
竟陵看见那些灰尘间缓缓走进一个人,他不禁一怔,来人的身形他十分熟悉,他身上还穿着竟陵从土地庙离开时看见的那件无领袍子,只是原先干净的袍子现在满是血污破损,好像刚在哪里经历过一场大战般。
让竟陵无法理解的是,这人戴着一张黑色的面具,遮住了原本竟陵熟悉的面容。让竟陵顿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人。
「衍……」他仍旧选择了最熟悉的称法。戴着面具的男人似乎对妖鬼相当戒备,即使男孩已被钉在墙上动弹不得,仍不敢贸然接近。
他回头看了眼神色惶恐的竟陵,面具下的黑色瞳仁流露出半分柔和、半分叹息。
「我不是颙衍。」
戴面具的男人说道,竟陵浑身一震。「至少现在不是,你的土地神把身体暂时让给我,让我完成我想做的事。」
竟陵一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身后便传来低沉的嗓音。
「颙寿,你小心一点,这里有点奇怪,好像被人预先筑了术场。」
秉烛回过头,看见尚融站在龙涎庙外,他身上仍旧穿着花衬衫,看起来和眼前戴着面具的男子一样狼狈。
而他背上背着一个青年,青年紧闭着双目,伏在尚融肩头,秉烛看他浑身都是血迹,好像刚用鲜血淋过浴一样,竟是忌离。
他不禁一惊,好在忌离看起来虽然恐怖,但胸腹间隐隐还有呼吸。虽然呼气多进气少,秉烛感觉得到属于忌离的精守还在苦苦支撑着这只濒死的水妖。
他还在尚融身后看见另一个人。那人头上戴着猎帽,站在离龙涎庙最远的池畔,好像不想涉入此间的事情般,秉烛心中疑惑,但现在已不是顾及这些事的时候。
「尚大哥,忌离哥他……」秉烛忍不住问道。
他看见尚融在龙涎庙前半跪下来,将忌离改放到他膝上,用单臂托住他毫无生气的头颈,见忌离发鬓散乱,还用手拨齐他额上的残发。除了颙寿,秉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只粗鲁的神兽对另一个人如此温柔。
「嗯,受了重伤,神农稍微替他做了点紧急处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是得早点想办法救治。」
尚融以压抑的语气说道,秉烛看他说这些话时,目光不离忌离左右,好像担心一不小心忌离就会噎了气似的。这眼神秉烛总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过。
「发生了什么事……?」
秉烛又问道,尚融却摇了摇头,秉烛头一次看到这只神兽如此疲惫,彷佛连影子都淡了几分。
「说来话长,总之现在先让颙寿处理这个妖鬼,看来有点棘手。」
有着男孩外型的妖鬼依然被钉在墙上,但男孩竟完全没有反抗。他看着提起右手,缓步走向他的颙寿,竟然没有半丝惊恐,反而止住了哭声,露出喜容。
「爸爸……」男孩唤道,这称呼让颙寿顿了一下。
男孩似乎试图伸出右手,想触碰眼前的颙寿,但黄色符箓牵制着他的行动,他只能双目炯炯地望着面具下的男人。
「爸爸来接我了吗……?爸爸终于肯认小衍了吗?太好了,爸爸,妈妈一直好寂寞、小衍也好寂寞,妈妈和小衍都在等着爸爸,等爸爸认出小衍的那一天。爸爸、爸爸,你抱抱小衍好不好?爸爸,小衍好想你……」
男孩说着童真的言语,那语气实在不像作伪。秉烛看颙寿站在男孩身前,他似乎也对妖鬼的话感到不解,但并未因此退缩。
「我不是你父亲,你也不是小衍。」
颙寿冷冷地说,嗓音冰寒。龙涎庙外依然降着细雨,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冰冷的雨水被夏风卷着,洒在颙寿乌黑柔软的发丝上。
「壁丹……姑且这么称呼你吧,你不但窃取我生前存放在神山的身体,还冒充颙衍的身分来到这里。先前我留你一条命,把你封在庙石里,本来想要查清楚你的来历和目的,再看看做何处置。看来你并不懂得珍惜机会。」
秉烛一愣,他知道颙衍的父亲颙寿在殉职之后,尸身被移柩神山,由大寺保管天然神格者的肉身。
他也听竟陵还是久染他们断断续续提起过,尚融每年颙寿忌日时,都会去探望那个死人骨头,却没想到眼前的妖鬼竟与此有所关联。
「当年我……颙寿被杀时,肉身和精守都受到损伤,当时精守便残存了一部分在我原本肉身里头。神格的精守具有高度识别性,除了力量强大,也拥本人的人格和记忆,甚至可以自行分裂成另一个自我。」
颙寿深吸口气,伸手抹了下蘸上脸颊的雨水。
「我制作出『颙衍』,就是基于相同的原理。我早该想到的……现在的我又和『颙衍』的意识相通,你因此利用那些残存的精守和记忆,制造出过去颙衍的幻像,欺骗竟陵、欺骗那些学生们……甚至欺骗你自己。」
颙寿的表情无比凛烈。那一瞬间,秉烛彷佛也看见的颙衍,那个为了自己的学生自杀,痛不欲生的归如高中教师。
「真亏你有脸欺骗自己就是『颙衍』,我说的对吗……壁丹?」
男孩依然流着眼泪。秉烛看他摇了摇头,于此同时男孩的身体又开始变化,变回他们最初在观音山上看到的、属于颙衍的模样。
但又有哪里不太一样,秉烛看妖鬼的身体上全是细密的缝线,像是碎裂之后重新被人缝合过般,看上去有点科学怪人的惊悚感。
颙寿始终紧盯着那个与他面容相似的妖鬼,但好在颙寿戴了面具,似乎早有先见之明,不至于和妖鬼搞混。
只见那张被黑色面具遮蔽的脸,静静地对着那张残破的脸。秉烛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眼前的两人彷佛阴与阳、表与里,他竟一时分不出来谁才是谁。
妖鬼仍旧没有停止哭泣,他双目盯着面具下的颙寿。
「不、不是的,我真的是小衍,爸爸……爸爸应该知道的不是吗?妈妈很难过,妈妈哭个不停,为了小衍……妈妈为小衍做了个坟墓,把小衍埋在里面……」
妖鬼吸了下鼻子,秉烛微微一惊,因为他发现颙寿安在他窍门上的黄符,竟开始微微松解。颙寿却似乎被妖鬼的话慑住,竟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但是爸爸怕小衍死掉的事情被发现……所以背着妈妈,把小衍挖了出来、把小衍烧掉了……小衍没有身体,也没有名字,因为小衍的名字、给了另一个不是小衍的人,爸爸、小衍好想你,你抱抱小衍、摸摸小衍好不好?……」
「啪」的一声,黄色符箓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秉烛看那妖鬼竟挣脱了右手,颙寿就站在离他不到一公尺的距离,妖鬼便伸出手,触碰到颙寿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