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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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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好秋光。
八月丹桂飘香,九月重阳菊影。
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和往常一样,到处都是人头攒动。
袁思严大步流星地走在街上。
他嘴角含一丝笑意,脚步坚定有力,和一年以前相比,好似又换了一副崭新的样貌一般。
同样锦衣玉带,同样简单衣饰,精气神儿上脱胎换骨,人自然看起来也就不一样了。更何况,人逢喜事精神爽,袁思严虽然还在被不少人非议,但他现在,也算得上是大小登科紧相邻,有福双至。
三月份的会试里,袁思严终于考中了进士,第二十三名。随后在参加殿试的过程中,他以一篇中规中矩却又不乏针砭时弊的点睛之笔的策论,博得了皇帝和内阁的青睐。但考虑到他会试的名次不够高,于是众议之下,玄宗提笔点了这份卷子的作者为二甲传胪。
当内阁众人当中拆开卷子封纸誊写姓名的时候,一看到袁思严的名字,全体面面相觑。
——这是那个袁大头家的儿子?好么,真会生啊,一家子孩子都争气。
——书香门第出了个武将,武将又生了个传胪进士,袁家父子可真够极品的。
——可惜了,他妹妹是未来太子妃,就算当官他也当不了多久啊。
——进士出身,皇亲国戚,人才风流倜傥,还有陛下亲自赐婚。这小子不会是投胎的时候,悄悄贿赂了阎王吧?
内阁众相都在如此暗暗欣羡或腹诽,就更不要说是外界甚嚣尘上的议论了。连续两年落榜的袁思严,这一年他妹妹一下子成了太子妃,搞不好他就是跟着鸡犬升天了,才捡到的二甲传胪!
不少人愤愤不平,这不公平!我不就是没个好爹,没个好妹妹么?!
于是,说酸话的,当面讥讽的,背地嘲笑的,到处都是。本来,袁思严二甲第一,应该很容易融入举子们的圈子。怎奈他背后太子党背景色让人根本无法忽略,一群热血书生避而远之之余,又忍不住拿出各种阴谋作弊论猜测。
袁思严懒得跟这部分官场菜鸟们多搭话。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在官场上打酱油,这些年见识和经历的东西足以让他写出既有理性构想又有现实基础的高水准策论。他照常和那些愿意与他来往的进士们交流,不是所有的进士都是一穷二白出身或者仇富心理过剩,不仅往日在江南结识的一些举子们来拜访他,权贵子弟的圈子也有一批同科,他们聚在一起才比较有共同语言。
但袁思严也不愿天天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有些人是真看不惯,而有些人根本就是心理阴暗借题发挥。他不是没有别的手段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好看,但是眼看这个要牵连到父亲妹妹的节骨眼儿上,还是快刀斩乱麻合适,软刀子可以以后慢慢使。
于是袁思严以二甲传胪身份向礼部投了上书:他请求礼部官员把他的卷子原本拿出来,公示。
听说过御史要求公示试卷的,听说过舆论要求公示试卷的,就是没听说过举子自己要求公示的。
礼部很多人顿时觉得袁思严忍耐能力太低,几个看过他卷子的今科考官纷纷摇头,何必和那些个没见识的多纠缠。
而且礼部右侍郎柳敬辉很淡然地表示:多想无益。难道这天底下爱诽谤别人的还少了?礼部可没有这个义务帮你排除流言。他手下那批官员纷纷赞同,我们这里是国家机构,又不是等着给你一个人服务,小小流言随便忍忍,不就完了。
袁思严这才一拍脑袋:自己把自己当成菜送到敌对势力的传统阵地上去了,犯傻啊你!
乖乖回家找爹去了。
袁成柏把傻儿子教训了一顿,末了总结便是:不要以为公平公正就有用了,有时候,公平公正那是要用强权捍卫的!
不用袁成柏出面,没几天,顾西江就先指示礼部:你们把卷子拿出来往贡院那里一挂,能花多少力气?给人方便自己方便
礼部尚书装死,不出面。身为礼部右侍郎的柳敬辉只好自己直面皇太子:此例不可开。若天下个个举子都要求查试卷,那礼部岂不是要乱成一团?
顾西江怒了:那合着你就看着我未来大舅子被人欺负还看得很爽是吧?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流言到底根子在谁那里?公报私仇,不把上司当回事,还自诩品格高洁,身居正义,你这种人,我要不整死你我就不姓顾!
第二天,一道盖了皇帝和内阁大印的圣旨就哐当砸在了柳敬辉脸上,看得礼部左侍郎窃笑了半月。
关于袁思严的流言很快就被按了下去。虽然还是有人在背地里说袁家动用了什么什么手段替袁思严抹平,拉拢了又一批二傻分子进入反袁党,但某些老手,如礼部尚书,根本就不把这种小交锋当回事。只要别因为这种无聊事找上我就成,本人可是有正经事做的,没工夫陪你们玩陷害与洗冤游戏。
袁思严自己也淡定了。
不受天磨非好汉,不遭人妒是庸才。只要别妨碍他的正经事,随便你们怎么搞小动作吧。
他妹妹袁家二小姐的婚期,已经定在了今年的十一月,眼看就要出阁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根本没精力注意别的,除了在吏部做他的七品司务,以及替自家妹妹跑腿一些嫁妆的事情,他还得抽空想想自个儿老婆的问题。
韩子初比袁思懿只小了几个月,很快就要及笄,但离成婚的年龄,还差个那么一两年。虽然袁思懿一及笄就嫁了,但那是因为皇宫里很久都没有女主人,太皇太后急着要袁思懿进宫,不然老是由她去对付那些个孙儿的女人,实在是太丢份也太无趣。
大元的女孩子们一般都在十六到十七岁出嫁,最迟不会超过二十岁。奈何袁思严的年龄实在是不小了,他已经二十五出了头,同龄人在这时候儿子女儿都能满地乱跑捣蛋使坏了,他老婆还不能嫁。
因此陈氏一直在尝试和韩家沟通,想让未来儿媳妇早点过门。韩子初自己倒是觉得不错,早晚都是要嫁的,袁家有自己的闺蜜兼小姑,还有自己的心上人,未来婆婆也是个心思不多的,她自认这种程度绝对不会让她手忙脚乱。但韩涪年的妻子心疼女儿,任韩涪年软硬兼施好说歹说,就是抱着女儿大哭,死活不肯松口。直到韩涪年威胁她说她这是拉低女儿在婆婆面前的印象分,韩夫人才不情不愿地应下,等过了年让韩子初嫁过去。
袁思严想起自家老婆那张粉嫩嫩的小脸和黑糯糯的内里馅儿,就觉得非常有趣。
有段时间袁思懿天天缠他要他交代是怎么认识韩子初的,袁思严坏心眼地就是不说,搞得袁思懿一看到他就没好气。自家妹妹就这点不好,不经逗。
不像那枚小芝麻包子,看着软糯糯水灵灵的,谁要是敢上去掐一把,立刻就会露出和美食外表完全不匹配的尖锐雪亮的啮齿,狠狠咬掉你一块肉。要是想打趣她?可以,得先做好被她同时调戏的准备。如果不是两年前离京前夕,他凑巧撞见了芝麻包儿悍勇发飙恶整找茬贵女的一幕,还上演了美人与英雄互救的狗血情节,他也不会知道,这个小巧玲珑比自己妹妹看着还幼齿的丫头,攻击力居然可以如此彪悍。
单纯可爱或者单纯彪悍,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但像这样把自己伪装成食草动物,可爱与尖牙兼具的小型食肉动物,袁思严还是第一次见。
一见,就误了终身呐。从此大芝麻包落进了小芝麻包手里,一对腹黑男女,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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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思严在往来人群中穿梭,脚步不停地往一个地方去。
很快他就赶到了一座酒楼前,抬头看了看二楼。
京城中开门迎客的酒楼,没有哪家不是背景深厚的。但今天这家酒楼看起来,生意着实不怎么好,不但店里的食客很少,而且但凡有人走到门口,都会换上一脸惊疑的神色,匆匆离开。
门口站了两个人,一身银白软甲,手持长刀,腰系金牌。
他们时刻都在扫视着街面上的动静,时不时还回头看看店里。
袁思严走到他们面前,客气道:“麻烦两位通报太子殿下,袁思严赴约。”
“太子殿下有令,”其中一个人微微躬身,“请袁大公子直接上楼。”
袁思严颔首,然后穿过两个人,走上楼梯,进了酒楼二楼。
这家酒楼规模很大,楼层也不低,因此一楼二楼俱设成了大厅。
袁思严上了二楼,就看到,偌大的厅里,空空荡荡,除了两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其他半个客人也无。
袁思懿抱怨的声音传来:“……他对我姐姐姐夫笑,对恒哥儿笑,连对我爹我娘我大哥都笑了,为啥一看见我就哭?”
顾西江显然已经听她抱怨了甚久,淡定道:“因为你太凶了。”
“我什么时候凶过他了?几个月大的小不点儿,不就是没冲我笑,我至于么我?”
“你理解错了。我是说,你长得太凶了,吓到小侄儿了。”
“……”
袁思懿怒视,脸上写着大大的俩字儿,我忍!
袁思严干咳了一声,扬声热情道:“哎呀我来迟了,罚酒,自己罚酒。”
顾西江熟稔地笑道:“这是肯定的。小二,三杯,满上。”
袁思懿纳闷道:“找小二做什么?你不给倒,我倒还不成么。”
顾西江似笑非笑道:“我说的就是你呀,小二,满上。”
“……顾、西、江——”
袁思懿把拳头攥得咯咯响:“你是故意跟我找茬是不是?走!咱俩出去单遛遛去!”
“就凭你那细胳膊面腿儿的,还想跟我单挑?”顾西江眼皮都不抬一下,“倒酒。你要是喝得过我,我就认输。”
袁思严嘴角狂抽。看了这么久,他还是不习惯,自家妹妹和皇太子私底下相处的时候,俩人居然都是这么一副德行。
“我——”
袁思懿突然往椅子上一靠,扬扬下巴:“我干嘛要跟你喝?好女不跟男争!”
“好男不跟女斗。”顾西江优哉游哉拿起酒杯,一口,喝干,“你怂了,所以你输了。”
袁思懿咬牙切齿。
好想把他那条口条肉割下来酱油腌一腌炒菜啊啊啊!
袁思严:你们把我罚酒的事情忘记了,我正好不用喝了,嘿。
孰料袁思懿转移目标,恶狠狠瞪着兄长道:“大哥,查到姐夫那个外宅在哪里了?”
虽然知道小妹的怒气是冲花心大妹夫去的,袁思严还是喉咙里干咽了一下,这视线实在是太凶残了,几乎化为实体把他肢解成五马分尸状。
“查到了,”他言简意赅道,“就在查家胡同里,是世子的私房。”
“好得很,”袁思懿怒气冲天,“我姐姐拿嫁妆替他周转家用,他倒拿私房养外宅!阿姐就该让他在外边儿饿死,或者干脆滚到私宅过日子去!”
顾西江此时抬起脸来,注视着袁思懿,然后,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老头儿!”袁思懿颐指气使道,“你看着办!给个话儿吧,怎么整他?”
“这还不简单。”顾西江眼睛瞟着她,漫不经心道,“轻的,你把那外宅拿下,悄儿没声塞给你姐姐,让她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重的,把事情捅给都察院,然后就不用管了,自然有太皇太后收拾他。”
袁思严听得冷汗直冒。他本来也是心火节节高,现在却不由得对大妹夫怜悯兼幸灾乐祸了一下。
碰上这么彪悍的小姨子和连襟,赶紧回家烧高香吧,太座大人惹不起啊。
纵然处在气头上,袁思懿也没有不经过姐姐就贸然行事,而是把查出来的东西一五一十报给了袁思宁。
袁思宁很快派了身边人来,说,她自有主意,请哥哥妹妹只管看着就可。
袁思懿想想那年袁思宁还在家的时候,玩的那么一手倒腾,倒也不怎么担心,于是真的撂开手,只派人盯着便罢。
毕竟,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一年半之前,袁思懿回到京师,首先就去拜见了太皇太后。
这边行完大礼,那边她就直截了当交上一叠纸,开门见山地说,这是她的读书作业。
包括随侍的袁思宁在内,所有人一头雾水。太皇太后接过那叠作业,很有耐心地翻看,越看眉毛挑得越高,最后呵呵笑了起来。
袁思懿突然觉得脸上烫得很厉害。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太皇太后为难她之后,她回去想尽办法来向太皇太后上交答卷一样,在人生的导师面前,总是各种窘迫和不知所措,却并不觉得难堪,反倒充满了希望和期待。
最后太皇太后并没有对她的作业做什么评价。她只是笑着问袁思懿:“你觉得,现阶段谁来做这件事最好?”
袁思懿早有准备,镇定答道:“臣女以为,是家姊。”
“孺子可教。”太皇太后摇摇头,神情慈和,“人老了,总觉得现在的年轻人不靠谱。却没想到,是我自己有时候,反应变得迟钝了。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些,至少,比那些个脑子套进圈子里死活拔不出来的,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按你的想法去做吧。”她把这叠纸抽出一部分,随手递给一旁的袁思宁,“虽然有些小问题还需要调整,但是只要行事小心些,那都不是什么大事。现在提醒你的话,就没有意义了,还是你自己好好考虑吧,每个人的做事方法,都是这样慢慢练出来的。”
袁思懿弯起眼睛,给太皇太后行了一个大礼。
袁思宁手上兜揽着的那部分,就是袁思懿的慈善计划。
她的未婚身份和将来超越众人的地位,都注定这个必须在众多京城贵妇中间发起的计划,需要一个可靠的代执行人。掌握家中财权的,往往是后院的太太奶奶们。如果等到袁思懿成婚,先不说中间的一年多袁思懿就会无事可做,而且以太子妃的身份做这件事,势必会被关联到政治问题上去,很容易受到朝堂权力倾轧的影响,反倒会惹来麻烦。
袁思宁身为镇国公世子夫人,太皇太后娘家执中馈的重孙媳妇,先不说她勋贵出身和袁家的世家背景,太皇太后夏茗出身的夏家,几十年前也是江南一带颇有盛名的家族。虽然夏茗当上了皇后之后才寻回了自己的出身,其亲眷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但这并不影响夏家和清流一派中间的关系来往。这种处于众人正中央的复杂关系地位,注定袁思宁的日子不会太轻松,但由袁大姐姐来居中联络调度,那是绝好不过的。
洪熙十七年三月,袁思宁嫁进了夏家。五月份她就趁着临近夏天各种集会陆续增多,开始游说平日喜欢捐香火钱的贵妇们,在北直隶南部、河洛、江苏等地赈济布匹粮食。
袁思懿安排这种马后炮似的行为,自然有所根据。江南遭灾的时间是在上一年的夏季,但据顾西江手上南镇抚司的调查,一年的时间里向北逃难的流民却没有安置完全,仍在各地小规模聚集。此时发起捐赠,不仅会起到一定效用,也算是给她们的慈善计划开了个好头。
太皇太后在宫中闻知众家贵妇相应的事情,特地把几位很积极的夫人传唤进宫褒扬,不免又让有些人起了别的想法。太皇太后毕竟老了,现在想尽办法给夏家打出名声,大约也是怕夏家后续无力,保不住高高在上的地位,又因为种种关于皇亲国戚的限制,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上位者才是潮流的真正风向标,眼看皇帝和皇太子不仅默许甚至还连带着嘉奖了几位家眷热心慈善的官员,京师一带甚至是北直隶、江苏等周边诸省,都开始流行在当地搭粥棚布施捐物。
但这些,都不过是个引子。袁思懿写出来的计划,和存在心里的计划,其实还是有一定差异的。就好比顾西江很巧妙地用洪熙十六年的江南洪灾,促成了他的计划的第一步,同样事先知晓某些事情的袁思懿,怎么可能放过老天爷送到嘴边上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