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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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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
天气很冷,一连下了几日的大雪忽而转停,像是为了迎接一个人。
再来镇东市口的酒馆二楼栏杆旁,一面酒旗哗哗地响着。
我坐在青旗的阴影里,玩一柄犀皮银质小刀。那犀皮已磨得破旧,鞘口却依旧光鲜。然而我知道再过不久,它将会出鞘。
楼下街道传来一阵骚动。
当然不是喧哗声。喧哗是说小贩的吆喝,好比街角卖猪肉的李四,每次经过,他都会抖动一下身上的赘肉,用低沉的嗓音问你五两肉要不要。
我低头朝下看,街道中央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了一群人。人群潮水般簇拥在一起,一个人头叠着一个人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上下左右全压在一起。
在这么密集的人群里,本该是连一根针的缝隙也找不见的。
但我却看见了一闪而过的金芒。先是一点,然后越来越细,越来越密,竟同一时间在人群里的各个角落里都出现了。
不管这是什么兵器,唯一的解释只有这个人的速度足够快。
接着忽然间,金芒猛地闪烁一下,消失了。
骚动的人群没了声音。
寂静。
“哗”的一声。人群从中间炸了开来。
一柄银枪抖了那么一抖。
阳光反射,我抬手遮住了眼睛。
“还有谁?”
我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子的声音。
我拿着小银刀,漫不经心地在手上转了一圈,一笑道:“我。”
她在酒馆旗子下面看见了我,那双好看的杏仁眼微微眯起,将长枪环抱:“哦?”
枪头的璎珞穗子在风里轻轻摇摆,像喷涌出的血线一样拂上她白净的脸庞。
我点了点头,一跃翻下栏杆。檐上雪光刀锋般刺人双目,我只好眯起眼睛。
“姑娘来金水镇所谓何事?”
她勾唇笑了一下:“公事……姑娘看来不像金水镇之人,出现在此又为何事?”
我歪头看着她:“……私事。”
然后拔出了手上的银刀。
积雪反射出刀芒。一股清冷的梅香,幽幽地溢了出来,蛇一样,在风中越缠越紧,越缠越紧。
给我淬毒的唐柒柒说这刀并不快,只胜在刀上的毒——据说这种毒见血即沾,然而毒发却需要三天。中毒的人往往死前都不知道自己中毒,直到看见胸前一朵梅花,等他看见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毒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踏雪寻梅”。
唐柒柒把刀递给我,面上露出一个微笑:“这毒厉害得紧,你用的时候要小心。”
我一把拔出银刀。
月光从天窗倾落,照在薄而青冷的刀锋上,像照亮一片雪。我拿着它凌空比划,刀锋游走间弥散出一缕梅香。
一束刀光打亮柒柒的脸,她面带犹豫。
我仍旧沉浸在拿到这柄刀的欣喜中,甚至激动。我的声音一定很愉悦,愉悦轻快地与这个冷肃的夜晚、破败的小院格格不入:“怎么了?”
这让唐柒柒最终抬起眼睛看我。她的眼睛里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像一只老鼠望着另一只被蛇缠上的同类。“……我认识你的时日并不算短,却想不通为何你要这样的毒?”
“踏雪寻梅”虽然厉害,但对一个在血泊中翻滚,只求一击即中的杀手来说,它却如同鸡肋。
我缓缓地止住脸上的笑容,低头看了眼刀片。随即,我笑出了声。
唐柒柒也笑了,她在微笑。她安静地将鬓边垂下来的一缕散发捋到耳后,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于是,房间变得阒然无声了。
角落里的炭盆偶尔发出“噼啪”一声,从灰烬里蹦出几星火花,转瞬即逝。
她实在是个聪明人。
我走到门边。这破旧的院子已存在了几十年,也许更久。我刚来时门板虽然破旧却十分坚固,而现在,门框已露出腐烂的木芯了。
“柒柒,”我喊她,“做完这一桩,我便不干了。”
她没有说话。
我做杀手这一行已许久。不过时间再久,说起来也只是一句话而已:风霜刀剑,死或活。
好在我运气一向很好。
我的第一刀割在了她的枪尖上。锋锐的枪头与银刀相撞,闪出一阵火花。
月夜。清冷的月光冰封了大地。
我翻上屋檐,从一扇窗里掠进了房间。房内的人只会以为吹进了一阵风。
他翻了个身。睡梦中的面容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老人。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屏住呼吸。
他年迈的妻子就睡在他身侧,他们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感知。
他毕竟已经老了。
若是十年前,他必定会在我翻身入窗时就睁开双眼,拿起床边的枪。
然而现在,直到我手中的刀贴上他的脖颈,他才有了反应。
他的眼皮一跳,铜铃般的双眼睁了开来,像沉睡中的猛兽猛地从睡梦中苏醒。
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没关系。不要惊慌。
他手中已抄起一柄长枪。
但他毕竟已经老了。
整个杨府很快被惊动,一盏一盏的火把在漆黑的夜色中燃起。像一头更巨大的猛兽,睁开了它的眼睛。
我蛰伏在屋脊上,冷汗已浸透衣衫。
我推窗而出的那一刻,他胶着在我背上的视线就像一团火,一团白炽的、噬人的火焰。
我丢下手里的东西。他妻子的一个金簪、翡翠手镯,或者别的什么。随意是什么,我并不在乎。我并不是为偷窃而来,但我想让这件事看起来像是偷窃。
一个蹩脚的小偷,杀人行窃,但他被主人发现了,慌张逃跑的过程中他丢了一些从主人家偷到的东西。也许是从他衣襟里滑落的,也许是从他用来装得手东西的包袱被院子里的树枝划破了。
没有人伤亡。除了主人脖颈上一个细小的伤口,但这伤口比被虫豸蛰了一口还要浅,还要小。在他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痊愈了。
“杀我爹的人是不是你?”她问。
我的第二刀与她的长枪摩擦。挡下我刀锋的,是梅花枪法的第二招,“暗香浮动”。
杨府被窃三天后,杨乾忽然暴毙。兴威镖局的大门口,一名大夫敲响了冰冷的锡制门环。
那大夫说兴威镖局的人都中了一种毒,一种与杨乾一样的毒。
她像是没有留意到镖局掌柜的脸色,只是自顾往下说:要验毒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你们身上一滴血。
然后她拿出一柄犀皮银质小刀,温柔地注视着刀鞘,缓缓地露出一个微笑。她手上,那褐色的犀皮已被磨得破旧,鞘口却依旧光鲜。
她苍白的脸上晕出一抹奇异的红晕,像是落在雪地上的一瓣红梅。
第三刀与前两刀相比,速度要快了许多。长枪反射出的金芒与银刀的青芒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像一张网。
雪已经下了很多天。积雪深至十余寸,马车早已寸步难行。
镖车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刻的印痕,不及片刻便被细密飘落的雪花覆盖。车轮吱呀一声彻底停滞了,再也无法向前。有镖师翻身下马,试图将车轮从绵软的雪地中解救出来,但他失败了。
镖车上那口红木铜条封口的箱子实在太过沉重。
一个为躲避仇家,携全部家当与妻儿背井离乡的大夫;一个结伴同行,带着女儿的将军;一队护送大夫的镖师。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
最后的结局并不难猜,细密的大雪成了人性阴暗面的帮凶,雪地里发生的恶行被尽数掩埋。
第二年春天,河水解冻,积雪消融,大夫及其妻子的尸体在融化的雪水中显现出来。据说那里本有一棵白梅,寒冬已开过一次,却在那年春天忽又开了花。早春的红梅艳得像血,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缀满枝头,开放得热烈而肆意。
……
我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九京!九京!”我回头小声地喊。
车队被困在大雪中,不得已停下歇息。此刻已是深夜了。
车帘被一只白皙小巧的手掀开,一个女孩儿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父亲带着我与母亲投亲,同行的还有一位天策将军。将军女儿唤作九京,与我年纪相仿,随我一同睡在马车里。
“你去小解为何还拉着我?”
大雪已停了,天地间浑然一片霜白。据说人很容易在这样的雪地中迷失方向。
九京却笑了。她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稳重可靠的气质。这样的雪对九京来说,是不算什么的,即使是在暗无星光的夜晚,她也能辨清方向。
“走吧。”她伸出一只手。
我们在雪地中仿佛走了很久,四周的景物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我开始辨不清方向。
但九京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们找到一棵树,我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我们走的路实在很短。
这棵树很粗,我们躲在树后,粗壮的树干严实地遮挡了雪地中的车队。
九京告诉了我很多很多的事,说她出生在边城,父亲是个天策将军,母亲是个妾。她说她的母亲是从江南来的,她说京城的风景跟江南的一样吗?
我摇摇头。
她笑了笑。
“九京,”我向她做了个鬼脸,“等到京城我们再一起去江南,怎么样?”
她笑了起来,好看的杏仁眼弯成月牙:“好。”
她有一张鹅蛋脸,肤色白皙,两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半点也不似边城出生之人。
我与她约定日后同去江南,我想九京在竹篷小船里坐着,抱一把琵琶的样子一定很美。
但我终究没等来这一天。
像一个预兆般,大雪忽然下了起来。
我闻见了,风雪中传来的,腥甜而黏腻的味道。
九京的神色变了变。
“你在这等我。”她紧紧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转身走了。
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
我拢紧了身上的皮裘。但这风仿佛冷冽锋锐的刀,切肤削骨。我身上,只有九京握过的那只手还带着一些她残留下的暖意。
雪已密得遮挡了人的视线。
我听见有人踏雪走来的声音,咯吱,咯吱。
脚步声很沉,不是九京。
那声音越来越近。
我向后退了一步。
“她不在这里。”我听见九京说。她的声音很冷。
我忽然觉得手心里也一片冰凉。我不禁向下望了望,发现自己早已跌坐在雪地里。
那棵树遮挡了我的视线。除了下个不停的雪,我什么也看不见。
“哦?”杨乾的声音。
“是。”
杨乾不信,但九京的声音平静,毫无一丝波澜。
我第一次知道,大雪落在地上也是有声音的。窸窸窣窣,像泼洒的血。
说话声停歇了。
许久之后,杨乾哼了一声。
脚步声渐远。
我在雪地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亮。我从那棵树后面探出了身体,镖队已经走了,杨乾也已不见踪影,与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口红木铜条封口的箱子。
我曾无意间听到爹爹说那箱子里装着一万两雪花银,他这些年来的诊金。有这些钱,他足以带着我跟娘远走高飞。
他说我们的目的地在京城,那里有无数梦想与机遇,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可是我知道,我们再也去不了了。
爹爹是一个大夫,教过我验伤。他身上有十余处刀伤,致命的却是胸口那个宽约二寸的伤口。
杨乾的银枪。
第四刀。
“九京。”
她的脸色蓦地一变:“是你……?!”
我笑了笑:“你说要我等你回来的,九京,我一直在等。”
薄而青冷的刀锋反射出的银光,就像那日清晨,被冰封的大地迎接朝阳时映出的雪光。
她的手抖了一抖。
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时间已过去了两日。
九京在最后一刻挑飞了我手上的银刀。但已经迟了。
那刀已在我身上划了一道口子。
我坐着喝茶,在小院中等九京回来。
久雪初晴的日子,阳光总是很暖,如同一层轻盈的棉絮般附在人身上,便就教人一动也不想动。
院门发出一道尖锐的吱呀声,九京瘦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似乎从那日之后,她便一下子消瘦了下来,形销骨立。
她看着我,面无表情,像在看一块石板,一棵树。然后她转过身,走向厨房。
一股熬制草药的苦味在院中升腾开来。每一日,九京都会带回数十种药物,十余张方子。
但我跟她都知道,这已是最后一天。
夜凉如水。
我喝下最后一碗药。
“九京,还要继续吗?”我问。
她看着我,神色淡淡,看不出表情。
我抿唇笑了一下,将碗放下。“来喝杯茶吧。”
我从我爹那里将医术学了个七七八八,自然能看出身上的毒有没有的解。
我仍能想起兴威镖局那些人的眼神,在我说出杨乾之后,他们一个个露出的表情像是见着了本该早就死了的鬼。
可惜我不是。有时候活着的人比死了的鬼更可怕,我想他们早就明白这点。
我只是运气向来很好。
他们不该轻信我,纵然这个人称自己来自万花谷,是一名大夫。
“我一直在找你。”这是两天以来,她第一次开口。
“我知道。”我笑了笑,“只是我改了名,铭旌。”
我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这两个字。
“黄壤不沾新雨露,粉书空换旧铭旌。”我说。
桌上的烛火跳跃着,她猛地变了脸色。
我只是淡淡地笑:“认识我的人不多,我这种人死后本该是无名尸一具,不过总归是希望有人能记得……好歹,清明能得上一杯酒。”
她抿唇不语。
“九京,当日你救我一命,我不会杀你。可我必须杀了你的父亲。”
她依旧没有说话。
“九京,你记得我说过要陪你去江南吗?”我抬起眼睛,清冷的月光顺着纸窗半开的缝隙爬了进来,落在桌上,像是一道颤巍巍垂下的白绫。
“你看这里,就是江南啊……”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似乎不及一缕灯芯爆开时的哔剥声。也许她说话的声音足够响亮,只是我已听不清了。
我渐渐地觉得困倦。仿佛是许久许久都未睡过一觉。我知道这次自己闭上眼睛,便会陷入悠长甜美的梦境,再也不会醒来。
“九京……将我抱去院子里吧,那里有株红梅,正开得盛……”
她推开门。
我笑了笑,她的身体很暖。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而沉寂的世界,世间万物悄然无息,只有雪花飘落,扑簌的声音。九京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说你等我。我点点头。
最后一缕月光投在院中那株红梅上,悄然湮灭。
我垂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