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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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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宁入殿便是规规矩矩跪下请安:“儿臣煜宁恭请额娘圣安。”
勤太妃说道:“你这孽障还知道上山来瞧我这个老婆子?我在这里老了你也未必可知。”煜宁虽行迹顽劣,却颇为仁孝,抬头却是笑容可掬:“儿臣不敢,额娘怎生老了,儿臣可记得壬辰年册文上说额娘毓自名门,柔嘉成性,静贞蕙质。”看见勤太妃果面露喜色,不由又说:“昨儿玉嬷嬷打发人去报信,儿子一听,今早儿便上山来瞧额娘了。”玉嬷嬷在旁自然替他周全,笑吟吟道:“可不是,老七每月总有东西拿过来,总归是惦记太妃的。”
勤太妃笑道:“好了,你也不必替这孽障遮掩。”说着对往地上使了个眼色,煜宁起身伺候勤太妃用青盐漱了口,洗了手。坐下说了几句话,忽听勤太妃“咿”了一声,指着耳根子上问他:“你这里是什么?”忆香年纪尚轻,略失稳重,探身一瞧便说:“好像是玫红胭脂。”话落方知失言,勤太妃不由冷了脸骂:“真是逆子。”玉嬷嬷连忙说:“我瞧着不想,好像是沾了哪里的朱墨。”勤太妃这才面色略缓,糊涂圆了过去。
勤太妃半晌沉吟道:“钦天监挑好了日子,皇上过几日便往这里行宫来。”煜宁听见她说道皇帝,嘴角微沉,勤太妃素只他不爱听,便执了他的手道:“也不必你怎受他,皇帝是你四哥,如今是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他那里总要应个卯才好。”
煜宁撇过脸去瞧窗外的老枣树,良久才说:“是。”
未初时分日头越发大起来,照得檐上一溜琉瓦直直生烟似的,因天气渐渐热了,便怠于吃饭,青菱回茶房吃了些茶,碧菡便亟亟进来叫人了:“青菱,赵公公命咱们都去勤政殿门口,说是要吩咐差事。”青菱忙搁下手头的针线活,忙跟着去了。
这行宫御苑本是前朝所建,毗邻前朝旧都,经过一年多修葺,此番已是焕然一新。殿口乌鸦鸦端立着皆是宫廷区当差的人,个个皆是敛声屏气。总管太监赵福才一手执拂尘站在丹墀之下,板着脸扯着嗓子道:“如今上头发了话,銮驾过几日驻跸行宫,这两日得把行宫收拾得一干二净,主子称心了,咱们做奴才的尽了本分,才能有活路。”身侧元香忽扯一扯青菱的衣袖,眸中陡然升起一种明朗的希冀,青菱只撇脸瞪她一眼,复垂下首去。因这一年多宫廷主子素不来行宫,如今来了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赵福才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所以各宫殿宇,事无巨细皆一一道明,怕有本分差错。
勤政殿是重中之重,首领太监是大内拨过来的徐赐履,瞧着老成持重,青菱所属的一班共十六个人,徐赐履分派了人工,大内的规矩向来做事不语,于是各人捡了活便散开去。
正殿两侧为南北配殿,南边设静室,青菱素来手脚勤快,先进去往地砖撒了水,再开始擦抹屋里屋外大大小小的陈设,一班人皆不敢有半分怠慢,一直忙到戌时正牌方才回去。
出勤政殿时天色已黑定,其他各宫宫人差事已毕,青菱提着一盏西瓜灯往回走,宫墙夹道上皆是静悄悄的,唯闻她脚下靴声橐橐,眼见四下暮色茫茫,倦鸟归巢,远望夜空里静静吐出一颗颗疏疏的星子,西山脚下千家万户炊烟袅袅,飘飘渺渺四散天空。
青菱想起那年奶娘领着她日夜兼程从法华寺归来时,府邸大宅门口的景象,下人进去通报后,娘亲被嬷嬷搀着迎到门口,那时戌时已过,府中却悉数无人上灯,深宽的大门口黑幽似一口井。身旁小厮提着一盏羊角灯,娘亲一身素衣,既非杭绸亦非苏缎,她一生与父亲伉俪情深,朝廷曾通下敕命,授以二品诰命夫人,她记得五色丝织玉帛文书,精致的犀牛角轴。而如今却是一身烟灰色夹衣,在微黄的灯下一映,孤零更显得脸色焦黄的憔悴之色。她听闻家中出事,几步抢上前牵了娘亲的手,娘亲只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忽戚戚然道:“青儿,你爹下狱了!”
耳边隐隐传来风声,月华门外一排青松被风吹得摇动,簌簌有声,她仰头望一望天,沉沉发紫的天际隐隐发红。已是康凌十二年的事了,原来已经隔了那么久,而她就真的茕茕孑立的熬过了这些年。璎珞岩之北的永安寺里传来隐约钟声,青菱回过神来,怕已过戌末,不再多想。
一直出了东宫门,只一闪眼,遥遥瞧见远处东宫门北首一对琉璃风灯一摇一晃,她原想着是哪个殿里当差的一对宫女,不想待渐渐走近,才觉得那模样似有几分熟悉。青菱由自缄默,那女子倒先出言唤她,声音分明是熟悉的,“青菱,是不是你?”
青菱忽顿住脚步,地上映着一道浅浅纤影,她就着灯光往上一打量,一身银红暗花藤纹软缎,头镶撒金桃蕊珠花,虽是宫装,却丝毫不逊色于主子,原来竟是凝霜,青菱不由又惊又喜,未及凝霜说话,已经弓腰福了一福,说道:“凝姑姑好。”凝霜一愣,她们原是金石之交,如今到和她底生分了,随即忙拉了她的手亲切道:“咱们自幼一同按册子入宫当差,那是别人比不上的情分,快别闹这些虚文!”
青菱直起身子,微微一笑,“一别三年,你已成了姑姑,我自然是要恭贺一声的。”凝霜“噗哧”一笑,说道:“难得见你还留着初见时一点性子,若你当年能留在宫中呆上三年,如今自然也成了姑姑,再不必瞧人脸色了。”青菱眺望着远处亮起的灯火,斑斑点点的几簇,仿若赤金花钿,不由吁了一口气道:“这都是看各自的造化,是我自己偏没那个福气罢了。”
凝霜把琉璃风灯交给一旁的宫女,拉着青菱退到一边,正色道:“好端端的却说这话,偏我就不是个信命的人。”青菱瞧见她身侧的宫女退到甬路旁一丈多远,两手下垂站好,恭恭敬敬低着头,不由艳羡一笑:“你瞧,如今姐姐是太后面前的红人,总算拿出姑姑的架子来啦!就是你这个不信命的也比我有造化,可见是我福薄。”
当下提到太后,凝霜“呀”了一声,忽想起山下驿站太监崔玉贵等着,亟道:“说了这会子话,我倒把正事忘了,我替主子吩咐完差事,宫里就等着回话呢。”青菱且叫住她,“为着御驾来苑驻跸的事儿?”
凝霜说:“可不正是。听闻主子爷和皇后闹了不痛快,依着太后的意思,四月既望打发他们过来御苑住上一阵子,主子娘娘身子又不大安,说是就当出来走百病。”她俩就别重逢,皆是执彼此之手,忽闻远远幽幽永安寺里几记钟声,当下山见空旷,只觉得如闷雷一般,久久不散。虽是不舍,碍着差事在身,又说了几句便各自告辞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