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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笛声清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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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国,贞隆三年,十二月。
雪国,翼翎五年,十二月。
襄国,福润二十五年,十二月。
世事缭乱,昭雪二国十年之战,鲜血淋淋。千万条活生生的生命在荒凉而白雪皑皑的山谷中永远沉睡,流过的血汗足以染红一江清水。而这,为的不过是那所谓的“天下统一,百姓安乐”。
冷而刺骨地寒风如刀刃般锋利,掠过我的面颊,遗下一阵阵生疼。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远处是白雪皑皑的山,孤傲地耸立着,漠然望着大地间的这场血腥。鹅毛大雪在凛冽的寒风中纷纷扬扬,落在我的睫毛上,凉得直刺心间。
冷,好冷,还有痛。
我紧紧咬着嘴唇,挣扎着勉强站了起来,颤抖着却又跌倒了。
重重地摔在雪里,我只感到一片晕眩。顿时,一片刺眼的红色闯入我的眼帘。我惊叫一声,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坐了起来,连连退了几步。
是血,鲜红的血。我倒在了一片血泊里。
我的双目刺痛着,满眼全部是红得刺目的血,还有倒在血泊中的士兵,穿着威武的盔甲,脸色惨白。我再也顾忌不得了,摇晃着站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我开始疯了似的跑,踏在那些血泊的间隙中,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顾,只想着,跑得快些,再快些……
我看见了一同长大的阿勇的身影,惨白如纸的面庞上满是壮士报国的雄烈;看到了阿林,他的脸上是惊异与不甘;看到了……我闭着眼,不能再看了,不能再看了,不能了……我怕!这是多久以来我都没有过的情绪了!但此时此刻,我却真的好怕好怕,怕看到更多熟悉的俊朗面孔被鲜血染红……
但我却怎样亦是跑不出去,我跑了好久,却终究只是无尽的血泊,逐渐的,我亦被血浸染。昔日威风凛凛的战马如今却只是倒在这被红染过的凄凄白雪中,奄奄一息。我又一次跌倒了,冰冷的雪有一次贴在了我的面颊上。我绝望了,我永远也出不去,出不了这血红的血泊。我会死在这里,就像那些壮士一样,死在这场血腥之中。
就是绝望的那一刻,我听到了笛声。
若有若无的悠扬笛声,在空寂的山谷间回荡,划破那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带来一丝我久违的生气。那是我听过最精湛亦是最美的笛声,即使是那一刻,我亦沉醉。但更多的,是激动,因为这笛声,代表这里有活着的人!
离开这里……无论怎样也要离开这里!我的身体半丝力气也没有了,沉重的疲惫与虚脱包围了我,但求生与逃离的欲望还是强迫我向前艰难爬去。
那悠然笛声愈发的近了,渐渐清晰了起来,清泠的乐声淡淡的如流水般唯美。然后,笛声戛然而止,随着是一声骏马的长啸,在肃静的天地间格外清晰。马蹄声离我愈来愈近,我不再走了,静静地睁着眼等待。
我看到一匹腾空而跃的白色骏马,在雪地上奔驰着,溅起千层雪,最后停在了我的身前。它的主人,是个白衣年轻男子,一张俊美却冷漠的苍白脸庞上是一双深沉的眼眸。他的确生得极是俊朗,却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望着我,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却含着淡淡的忧伤——那应该是我的错觉。
“求求你……带我离开……带我离开”
我虚弱地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用细微的声音乞求着。这是我第一次求人,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他的眼眸深不可测,凛冽得如同这寒风一般。他的身影是一抹白,马亦是一抹白色,几乎淹没在这茫茫白雪中。他侧身下马,静静地走到我身前,俯下了身。
我最后的印象是那双沉静瞳孔中我惨白的面庞,接着,就是无尽的黑暗……
我好像是在坠落,快速地向下坠落着。一股释然包围着我,那是我从未感到过的解脱,如果一直能这样该多好……
清泠的笛声又起了,我却不知是在那个方向。这次的笛声却藏着淡却深的缕缕哀伤,萦绕在我四周。笛声中,我看到了哥哥,又看到了萧湘王,他们轮流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
凄月,你要为昭国尽心效力,忠心致死。
凄月,你命中注定是昭国最尊贵的静怡郡主。
凄月,你生是昭国的人,死亦是昭国的鬼。
凄月,你死也不能学尹筱鸢背叛昭国,无论为了什么。
凄月,雪国既是昭国的敌国,便是你我的敌人。
凄月……
我又看到了筱鸢,她皎然的美丽面庞一片雪白,泪潸然落下,眼中尽是不甘与痛苦。
凄月,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虽然他是敌国的人,但我爱他,他亦爱我,为什么他们不许……
然后是婆婆,她的两鬓已是一片斑白,满是皱纹的面孔形容枯槁。
凄月,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不是昭国的奴隶,你是春日里绽放得最美的那朵樱花……
他们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直至再亦听不见了。
我的意识渐渐清楚了,眼皮却依然好似有着千斤重,怎样亦是睁不开。恍惚间,闻一沉稳声音道:“这是姑娘的药方子,一定要熬得浓,记住了吗?”
是个陌生的声音。之前的印象一点一点被回忆了起来,战争、白雪茫茫、刺目鲜血、清泠笛声、白衣男子……我的思绪渐渐清晰了。那么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救我的那个人?
迷迷糊糊地,我又昏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次,我睁开了眼。
霎时,突兀的光刺痛了我的双目,我忙用手遮挡。环顾四周,这时间散发着陌生气息的屋子,却显然不是一般人的住处。中央的熏炉散着袅袅幽香,屋子虽小却极显华贵。转过头去,只见屋里亭亭立着一碧蓝衣袍的男子,正背对着我不知在做些什么。倒是旁边的一十几岁的侍女惊喜地叫了声:“姑娘醒了?”
那男子这才回过身来,顿时,非凡脱俗的气质包围着他,让他那张年轻朝气的面孔更是熠熠生辉。但待他走近,我便认得了,那天救我的人并非他。
因为那双眼眸。
那是一双我不会忘记的眼眸,虽然那是意识已经朦胧了,但那双眼眸却不会看错。
那双深不可测却又沉静而清亮如水的眼眸。
然而眼前这个人,眼中是属于年轻的朝气,却非那双。
我迟疑了下道:“你是谁?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辰?”
我悠然斜靠在榻上,痴痴地望着素凝轩的窗外,目光掠过那灰蒙蒙的天和低垂如墨的阴云,驻在了院中的那棵婀娜的樱花树上。那片樱花几日前便已是含苞待放了,今日晨曦时再看,那满树淡粉娇嫩的樱花深深浅浅地聚在一起绽放着——一片悠然的淡粉色,如同绚丽的朝霞一般夺目。
而我,更爱此刻凄凄落雨中的樱花树,如同雨中静默着的沉静少女,落落大方却我见犹怜。雨落樱花,樱花衬雨——如春日最动听的一抹旋律般和谐。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已是四月了,樱花亦开了,而我已在这雪国的翾王府素凝轩平静度过了三个月,却始终未见那下人口中的翾亲王。
记得三月前那日,我自昏睡中醒来。身边的侍女皎月便告诉我,救我的人是雪国的翾王,乃当今雪国王上的亲弟弟。然而,翾王在救我后便出城办事了,我却被留下来了。一是为感谢那日他的救命之恩,而是皎月道翾王有事要与我亲自说。
我叫凄月,养父是昭国宰相檀戎,哥哥是昭国一品大将檀轼曦,姐姐是当今昭国最为得宠的皇贵妃。而我,十三岁就被封为昭国的静怡郡主。自九岁起,便可随意进出皇宫,直至先皇辞世,新皇登基,也亦是如此。也自然与皇室的皇子关系亲厚,然而最亲厚的定是要数当年的二皇子子潇,当今的萧湘王。
今年,我十六岁。
自小,哥哥便对我道雪国乃昭国敌国也,所以我对雪国也略知一二。
雪国先王夙沙福生共有三子一女。
长子夙沙彦翔,封为翔王,今年三十有四,乃皇太后之子。
次子夙沙彦翙——亦是当今大王,今年二十有七,乃皇太后之子。
三子夙沙彦翾,封为翾王,今年二十有二,乃已故的云太妃之子,比王上整整小了五岁。
另有一女夙沙映雪,今年十八,乃皇太后之女。
不过这些人我都还未见过,这些天只有皎月陪在我身边,日日与我闲聊,谈着宫中的琐事。我对这个小我两岁的女孩甚是喜爱,不仅聪明伶俐而且格外恬静,因此我二人的关系也十分亲厚。不过,对于我的身份,我不过一语带过,而她,似乎也无兴知道。只知道她家王爷吩咐她照顾好我。不过除了她,这几日还有一人亦是时常来素凝轩……
“姑娘,莫大人来了。”说着,盈盈的步伐便已踏入了屋内,身后跟着一温润如玉的碧衣男子,满面的笑意下,是一双朗然的眸子。
我清冷微笑,对着他点了点头道:“莫大人”。这几日,我与他已渐渐熟络,不再行大礼了。他的身上染着未干的雨水,鬓发微湿,略显狼狈之色,却是温文尔雅,颇有些瘦弱的感觉。莫少尘微笑,“姑娘气色好多了。”
我欣然道:“多亏大人妙手回春的医术,不然凄月已然是万劫不复了。”说罢,他的手已搭在了我的脉上,静了会儿面露喜色道:“姑娘已无大碍,多加调养便是了。”
“多谢大人。”他年轻的脸上方才扬起一丝爽朗的笑意,我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听皎月道,他今年不过二十四岁,却是太医院中最年轻、最得皇上看重亦是医术最为高超的一位。不过,更吸引我的,是那毕恭毕敬却又不失尊贵的霸气气质,这对于一介太医是很少见的。皎月道,最近几日宫里比较清闲,莫少尘又与翾王一向交好,才同意为我诊治的。
莫少尘挥笔在纸上写了几味药方,莫了转首对我和蔼道:“听闻翾亲王几日后便要回都城了。”
我淡然点头,心下一阵欣喜。待得翾亲王归来,我便可回到昭国了,也不知哥哥会不会着急了。抬眼见莫少尘还未离开,眼中……竟有几分怜惜?见我看了过来,他忙移开了目光,转而又是神色自若。我盈盈道:“大人还有事吗?”
莫少尘犹豫了下,终是问道:“姑娘可会弹琴?”我颔首,学琴已有十几年了,虽算不得精,但还是被人称赞的。
他方才释然,含笑开口道:“我前几日整理母亲的旧物,寻得一把琴,是母亲昔日十分爱惜之物。我不会弹琴,不知姑娘能否代为保管。”
我愣了下,有些不自然地低头道:“这怎么好。”
他自然道:“我即使费心保管也不知该如何保管,姑娘暂且收着便是了。”
我哑然:“我怕……将来没有机会归还大人。”
他的清秀眉目间满是坦然与平静,“那就当是赠予姑娘好了。”
“这……”
“我相信娘亦是希望将这琴赠予会弹琴之人传承下去,姑娘若是不收,少尘实在不知该赠予谁是好。”他的目光透亮而坚定,却又带着许些恳求。
我有些诧异,却仍旧应允。
傍晚的风凉了些,雨依旧沙沙地落着,不见大,却亦不见有停的意思。摇袖立,春风急,樱花杨柳雨凄凄。我的手中摊放着前几日皎月自书阁中翻出的《诗经》,却是几个时辰不曾翻过一页了。在回过神来,正翻到《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子衿》,是讲述男女间沉痛相思之苦的诗篇。随意翻到这页,心中却淡淡忆起了哥哥——那个沉稳霸气的男子,忆起了簇簇玉簪花中他如春风般和睦的笑容,忆起了八年来他对我这个寄人篱下的妹妹无微不至的关怀。
哥哥轼曦,我暗暗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儿。
檀家有两个儿子,轼曦和轼曜。轼曜时年二十有二,却是个机灵的,更是个闯祸最多的人。哪日不是摔了老爷新赐的玉如意,就是砸了祖传的青花瓷瓶。偏偏夫人还极袒护他,总是道他不过是大器晚成罢了。相比之下,比之年长三岁的轼曦就显得更加成熟懂事。
他就像是春日里最早出现的那抹春光,暖而和睦。他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那双永远淡泊却神采熠熠的清澈眸子,淡淡地注视着你,好像能穿透你的内心深处似的,让你莫名地心头一暖。有他在,即使天塌下来也好似没有关系,因为他会永远保护着你,不受伤害。
我喜欢轼曦哥哥,已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永远记得,他亭亭立于沁园——那个我和婆婆一同生活了九年的地方的一片洁白淡雅的玉簪花之中,一双透亮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我,问我:“你就是凄月?爹让我来接你。”那一刻,花香若有若无地环绕着,他脸上的那一抹暖阳般的眼眸瞬时照耀了我的心田。
在檀府,最偏单我的人是他,最疼爱我的人是他,最呵护我的人亦是他……
唯一不理解的,就是他为何那般忠心于昭国。为了昭国,付出一切皆不后悔,甚至生命。
自小,他就时刻告诉我,昭国是我们一生要信奉的,为了它,头破血流,万死不辞。这是我第一次,在哥哥脸上看到那般决然坚毅的表情。
“姑娘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皎月悠然在一旁道。
我淡淡一笑,问她:“莫大人的琴送来了吗?”
“一个时辰前就送来了。”
“拿来我看看。”
是是一把很平常的琴,却像是经历了不少沧桑,有很多年头的样子。只是,我不禁蹙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回眸对皎月道:“我想出去走走,你不用跟着了。”
她点头,为我披上了一件碧色披肩,递上了一把花伞。我却未接,目光掠过外面的濛濛细雨,指了指那棵樱花树,“我就去那里,去去就回。”
樱花树临着王府的莲花池。虽说是莲花池,也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即使是炎炎夏日,亦不见半朵莲花。不过听皎月道,这儿之前是雪国先帝的哥哥齐王的府邸,那时的莲花池是王府的一大圣地,满池的莲花琳琅满目,连当今太后亦赞道:“所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莲花别样红’,只怕就是如此了。”只是不知为何,齐亲王一故,这湖便奇了似的再也见不到半朵莲花了。
如今想来,着实惋惜。不过,池畔环绕着数棵青青杨柳,微风一起,波光粼粼的湖面郁郁青青,仿佛本就是一抹碧色的上好翡翠。今日,雨纷纷落在湖上,滴滴答答的,泛着波波涟漪,更是一番难得的别致景色。
雨水轻敲在樱花瓣上,敲得多了,漫天的樱花便在雨中盈盈落下,从树下看,便如同下着樱花雨一般,如临仙境。
我不理会翩翩落下的带着雨水的花瓣,取了莫少尘的琴出来。
我亦有一把琴,是婆婆最为爱惜的旧物。记得婆婆曾道它的名取自李白的诗:“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名为相思兮,是有灵气的事物,唯有真心去弹奏,心无杂念才能真正弹出动人的乐曲。
“那婆婆能弹出来吗?”幼年的我眨着眼儿问。
婆婆含笑摇头,“我做不到,不过我知道有一人能做到,只怕这世间也唯有他一人能真正做到心无杂念,一心为琴,别无所求。这世间或许亦只有他能配得上这琴,奏出真正的乐曲。”
后来婆婆再未提过那人,我也渐渐忘却了。如今倒觉得有几分可惜,只怕与那“真正的乐曲”再亦无缘了。
我深吸口气,拣了首《柳初新》来奏: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琴声袅袅,意境绵绵。一曲终了,却闻远处隐隐有笛声回荡,宛转缥缈,却像是应和着这曲《柳初新》似的。
朗朗夜空,笛声惆怅。雨落着,那笛声若有若无,闻不分明,然音色之圆润,曲调之清丽,意境之唯美俨然可见吹笛人技艺之精湛,却颇有些孤寂之感。
我不由得弹琴而合。幽静之夜,一琴一笛,静而悠然。纵使我是弹琴之人,亦是沉浸在这轻快曲中了。
那笛声愈来愈分明了,像是在向我走近。我心却忽的一跳,这笛声怎那般耳熟?
正疑惑着,笛声戛然而止,待我停下抬眸时,只见一翩翩白衣男子已闯入我眼帘,静静立于樱花树旁,手中垂着一根玉笛,神色沉静稳重。
他亦未打伞,雨中的他鬓发皆湿,衣角亦是沾满了雨水,却未见半分泥泞。无论是谁立于雨中都多少有些狼狈,他,却没有。依旧气质盎然,如脱凡尘。
我已回过神来,安然欠身道:“凄月见过翾亲王。”
他却不走进,亦不叫我起来,只是淡淡地望着我,由着雨珠滑过我的长发。沉默良久,他终是淡然随意道:“平身吧。”我轻揉了揉酸痛的小腿,对他气和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他却随意“嗯”了一声,看也不看我道:“方才弹琴之人是你?弹得不错。”
我心下有些不安,道了句:“多谢王爷谬赞。”心道这个翾王的心实在深不见底,琢磨不透。斟酌了下方问道:“皎月道王爷……”
“这琴是哪里来的?”
我与他竟是一齐说出了声。我微微有些窘迫,答:“是莫大人让凄月待为保管的。”
他却还是“嗯”了一声,我甚至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却奈何他终究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好发作,只得勉强恭然道:“皎月道王爷有事要对我说,不知是何事?”
他却还是敷衍地糊弄了句。我已有些恼怒,这个翾亲王太过目中无人了,正要说话,却见他的神色平静,不似居高临下地样子。倒像是……在想着什么旁的事。
我神色自若道:“王爷若是没有别的事,凄月先行告退。”
“等一下!”
回过身,他带着得礼内敛的微笑,对我道:“本王还未回答你的问题呢。”
我有些诧异,“王爷请讲。”
他笑得自然,“本王救了你,你欠本王一条命。”
我诧异他会这么说,却还是默然,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却顿住了,周围仿佛瞬时静了下来,只闻得细细雨声,天地间一片孤凉的寂静。半晌,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却是一字一顿,惊得我脊背一阵凉意。
他道:“我希望你代映雪公主嫁予襄国二皇子为晋王妃。”
我一惊,诧异他怎会说出这样一个请求。但看他的眼神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襄国,一直以来是昭国与雪国间的中立之国。正所谓“襄者,助也”,襄国似乎从来只是昭国与雪国战争中的旁观者,观望着这场战役。
冷眼,却小心翼翼地望着这场战役。
这曾是哥哥跟我说的话。襄国的实力远在昭、雪二国之下,所以几十年来一直唯唯诺诺地存在着。然而如今,两国实力相当,襄国本毫无用处的一兵一卒皆成为了两国的关键。也难怪,雪国会自降身份将尊贵的映雪公主嫁予襄国。不过,想必大王亦是不舍,故才会找人冒名顶替,只愿公主可以平安度过一生。只是,被顶替之人,何辜?
我深吸了口气,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道:“王爷怎就知道我会答应? ”
“我救了你的命。”他的声音依旧不带一丝感情,坚定而不可抗拒,仿佛这已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我哭笑不得,“凄月十分感激王爷救命之恩,若是王爷需要帮助——只要是凄月力所能及的,凄月定当尽全力相助,只是这件事……”
“这便是本王需要的帮助,”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却不像是在笑,“你力所能及。”
我清楚他不是在开玩笑,却是无言以对,想了想道:“我乃昭国之人。”
“没关系。”
我略一惊异,“我是檀戎之女。”
“没关系。”
我略一沉吟,低声道:“檀轼曦……是我哥哥。”
“没关系。”
“你就不怕我将你们拿别的女子冒名顶替的事告诉晋王。”
他轻笑:“二皇子不会在乎的。”
我大惊,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看出了我的诧异之色,他笑了,如沐春风,“你的事,本王怎会不知?”
我连连后退两步,“你知道?”
他邪气一笑,倾国倾城,“一介女流之辈,怎会出现在昭、雪两国交战沙场?本王身为亲王,自然对敌国之事略知一二。昭国宰相檀戎养女、一品将领檀轼曦之妹檀凄月,容貌倾世,才智过人,深得皇帝与太后之喜爱,破例被封为静怡郡主。昭国皇帝更是史无前例地特准其男扮女装出入沙场,以参与谋略,抚慰军心。”言罢,他回首一笑,“传闻中的昭皇果真有意思,竟要用一个女人抚慰军心!”
我震惊之下觉得几丝不可思议,他竟连我并非檀戎亲生女儿之事亦是知道,这件事可是鲜有人知,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但又一想,心忽的一紧,他应该知道我与哥哥轼曦的关系甚好,若是他以此威胁昭国……
“放心,”他似是看出了我的疑虑,清冷的眸子露出一丝清傲的笑容,“本王没有那么卑鄙。”他想了想,又接道:“如果我料得不错,晋王不会碰你。到时候战过,你寻个由头逃出来便是了。”
我在心里暗骂谁知道你心中怀着什么鬼胎,又有谁知道那什么晋王打得什么算盘。他却敛了嬉笑之态,又是一副沉稳冷静的王家风范,从怀中掏出了一碧玉镯子——一看便知是上等的,色泽圆润,碧色殷殷,递于我面前。我又上前仔细一端详,心却漏跳一拍,这玉镯……何等眼熟。
他的目光掠过我的面颊,轻声问:“若是我用这镯子求你,你可会应允?”
我却仿若未闻,手轻轻触着左腕上丝丝清亮翡翠。又抬头看了看他手上的那镯子。
那样相像。
婆婆口中的那玉镯,竟属于夙沙彦翾。那么婆婆所言的那个人,岂不亦是……
脑中一幕幕记忆闪过,婆婆的声音隐隐萦绕在耳畔:这羊脂玉镯是一对,另一只与这支几乎分不出区别。凄月,若有一日,有人拿着另一只玉镯求你,你一定要答应,不过他是怎么得到的,一定要答应,哪怕付出生命。就当是婆婆唯一一次求你了……
我的眼中飘起一层泪雾,眼睛猛然盯住他,“你究竟是谁?和我婆婆是什么关系?”
他却只是恳求地望着我,温润如玉的面庞俊朗清秀,那一刻,我竟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就是哥哥……
“好,我答应你。”
话一出口,便收不回来了,我却不后悔。凄月,命定如此,你纵使再不信命,也不得不听从命运的安排。我无话可说。
他略带歉意地望了我一眼,清冷道:“一个月后的今日,就是你与晋王的大婚之日。这一个月,你就安心在翾王府呆着就好了。”
“等一下,”待他转身之时,我叫住他,“能不能……想办法转告我哥哥,就道我一切安好。”
他凝视着我,目光又是那副深不可测的样子。良久,我以为他不会答应了,却听道他低声道:“我尽力。”混着缠绵的雨声,滴滴答答的。
樱花又落了些,孤独而无助,却又是盈盈烂漫,分外妖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