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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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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那时候正在仓库里对着墙壁抽烟,那是一面特别大的灰墙,很高,顶部有一个很小的窗户,从里面能透进白白的日光。黑瞎子半仰着头站着,看着就像个半吊子的闲散人员。
他妈的,几年不见这小子好像又流氓了一点。老罗看到瞎子的一瞬间,心里面就是这个反映。那货还是一身黑的,墨镜挂在鼻梁上,身上的气质比起他们当年分开的时候要来得更加强烈和独特。
“罗哥,”老罗的心里划过无数种情绪,黑瞎子看到他却还是很高兴的,乐颠颠地和他打了一声招呼。
老罗看看他,心里还是很本能地觉得这人讨厌,但是想想几年前的晚上在这个仓库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叹了口气,还是把手里的小包裹在脚手架边放下,和黑瞎子勾肩搭背地出去了。
“我这人,干别的不行,但好歹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讨了半辈子的饭,怎么和别人套近乎是最拿手不过的了。”老罗道,眼睛瞄了一眼那个像块石头一样坐着的哑巴张,“瞎子这东西,我一看他那时候的德行,就知道他和人家都不对盘。”
“太独特。那个年代,他整天一副玩世不恭的屌样,不要说是个普通人,就连我们这票不务正业的人也看不过他。”老罗道,“我这人水是水了一点,但他好歹救过我一命,我觉得我得帮他一把。”
他边上的小伙计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表情有点调皮。
“你这小毛蛋,懂什么?”老罗看到他的表情,也笑了起来,“在这个世界上,能完全不鸟别人,孤独地活下去的人其实很少。就是瞎子那么厉害的人,有时候还是会需要别人在后面推一把的。尤其是干我们这一行,除非你和这小哥一样,完全强大到脱离正常人类的范畴,不然你最好还是和其他人保持和谐的关系。”
“我这样的人,也是有自己的长处,”他道,摸了一把光头,表情有点感概,“人生操蛋地狗血,你就是再牛逼,也不能保证不会有用上别人的时候。”
老罗那天和黑瞎子去人民饭店的包间里吃了一顿,几样小菜,两瓶白酒,两个人挨着坐。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是稚嫩的。老罗不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油子,黑瞎子也不是现在这样子的神经病,所以他们这么一聊,就能交心。黑瞎子当然不可能向老罗这样的人曝光自己所有的事情,但他还是说了身上很一小部分的过去。
他这个人,你真诚地和他对话,他还是会尊重你的。他年少时受过的一些很严格的教育,使他在骨子的深处,有一些很难得的品格,后来发生的任何磨难,都没有把这些很珍贵的东西从他身上抹去。
所以等老罗把自己小时候差点掉进粪坑里淹死的事情都抖出来以后,黑瞎子‘咯咯’笑了两声,给他满上了酒,就开始告诉他一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老罗听着他描述自己在德国求学时的所见所闻,听着他讲过去自己的家族所从事的行当,他在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沧桑感。
以老罗当时的见识,他觉得在一个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看到这种表情,有点滑稽。但是他确实感觉到了一种神奇的魅力,这是一个平凡人对独特而神秘的个体所自然而然感受到的吸引力。旁观者体会不到当事人的痛苦,但他们能看到传奇,能看到荡气回肠的故事,能看到复杂曲折的经历,能看到那种自己永远无法达到和拥有的天赋以及如同银月一般闪光的东西。
没有人能拒绝传奇。
黑瞎子和他讲高大结实的白种人,女人的胸大得像黄金瓜,眼睛是海一般地蓝。他们喝的酒很臭,烈得要辣人嘴巴,但是音乐很好听,小提琴和海风一样,能醉人的心。他在那里学习解刨和音乐,看到的天空和家乡一样地干净。
他讲自己家族的事情很少,少得老罗压根不能拼凑出完整的概念,但他能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感受到一种苍凉。这种苍凉他是认识的,他小时候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家里的成分不太好,后来都被斗死了。那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在短短几个月内就遭到了灭门的惨剧,唯一逃过一劫的那个朋友,在很小的时候,眼睛里就有这种苍凉。
黑瞎子的那个家族,现在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是一个人格很正常的人,但是他的出身注定了他要背负一些特别沉重的东西,所以他是孤独的,这是一种被动的孤独,完全是他的背景所决定的。
老罗那个时候听着瞎子讲自己事情,他以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阶级极其质朴的心灵,感受到了黑瞎子身上那种刻入骨血的孤独。他联想到以前自己和几个哥们喝酒开黄腔,故意把这个年轻人排斥在外面的时候,他挂着那种很无所谓的神情一个人站着抽烟,心里不能说是不后悔的。
“我当时他妈的也是一腔热血,隔天就带着他一块儿找以前的哥们儿喝酒吃饭。”老罗道,神色激动地拍了一把大腿,“男人嘛,喝过几次酒就他娘的算是兄弟了。瞎子也是个聪明人,我一带他,他就知道怎么顺着杆子和人家混下去。一来二去,这不就成了。”
“成什么了?你这个故事真他妈无聊,就那段夜斗粽子的还好玩点儿。”小伙计道,眼睛一翻,整个人往病床上一倒,四肢大开,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又不是讲给你听的,”老罗反驳道,“我是说给这小哥听的。”
哑巴张古井无波地朝他看过去,淡得像一潭静水,没有丝毫的波澜。老罗和他对着看了一会儿。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油子,他用他这一生在大风大浪中所锻炼出来的看人本事,在观察哑巴张的神态,试图要看出一点端倪来。
然而片刻过后,他叹了口气,有点遗憾地别开了眼神。